“识得,渌水宫。”宫人恭顺地答道,生怕有一个不妥,便惹恼了太子殿下。
昭乐笑着摸摸那宫人的头:“谁教你认得字?”
宫人答:“凡能在殿下身边伺候的,都是大总管选出最伶俐的,先学上半年规矩,再学了管相所著之书方可到殿下身边伺候。”
“你这是夸自己伶俐呢?”昭乐歪头去看那一直垂着头的小宫人。
宫人一惊,赶紧跪下连连磕头:“不敢不敢!”
“抬起头来让我瞅瞅。”
宫人依言抬起头,入眼是一张平常至极的脸,唯胜在平日里深居宫中,肤色比外面的人略白些。偏偏昭乐竟似发现珍宝一般,弯下腰捏住宫人的下巴,认真地左看右看,直看得那宫人红了脸,怯生生地喊了一句殿下,这才放了手。
昭乐不再理那宫人,起身在渌水宫门口站好,朗声道:“母亲,昭乐来了。”
话音落尽,一名侍女便迎了过来,开开门请昭乐进去。
待他在殿中坐定,只听旁边卧室中传出衣袂翻飞的声音,隔了少说也有盏茶的时候,华夫人才着一袭紫衣出来,同昭乐见了礼后,才笑道:“殿下从没这时候来过,这会儿急着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并无要事,母亲上次提过文师兄送来的点心口感细腻,今日文师兄进宫,又带了些来。我想着母亲喜欢,便送来孝敬您。”昭乐说完,抬起头看着华夫人之余,又用余光瞥了一眼卧室。
华夫人自然知道昭乐的心思,强作笑颜道:“殿下有心了。”
昭乐忽然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下,眯着眼看座上的华夫人:“母亲,父王不在宫中之时,这宫里的姬妾昭乐是不便管的。这些也就全仰仗着母亲了,您身在夫人之位,可得以身作则,别让后宫的姬妾闹出什么丑事来才好。”这话就再明白不过,明着是说后宫姬妾,暗着就是怀疑华夫人屋里藏了男人。
事关名节,华夫人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这话可是错了?昭乐说话若是有什么不得当的,还得母亲提点,切莫怪罪呀!”
“罢了,元孝你出来!”华夫人抬手向卧室招招手,一名青年僧人从帘后走了出来。“元孝,这就是太子殿下。”
昭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僧人,这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姜元孝?他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哥哥?”
元孝微笑着低下头:“妙善已非凡世之人,这红尘羁绊不提也罢。”
“若无红尘供养,哪来你超脱凡世?哥哥,如今红尘已乱,你在那寺庙中学佛念经可还做得安稳?”昭乐急切地握住元孝的手臂。
他的话,刺痛了元孝的心,他正是因为寺庙没了百姓的供养,才狼狈地进宫求援。元孝低着头,好像看透世事一般,怎么也不肯开口。
昭乐摇摇头,向华夫人行了礼:“母亲,昭乐先回去了,不打扰您与哥哥叙旧。”说罢,他又走过去执起元孝的手,微笑道:“哥哥,你临走时务必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渌水宫外的梅花还没有落去,昭乐看着梅花露出了颇为灿烂的笑容。
这会儿,他才想起问问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你叫什么?”
“小的名良。”
“我瞧你似是南方来的,便叫南良吧。”宫人顺从地点头,谢太子赐名。昭乐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回宫!”
他们回到宫中没有多久,元孝便来了,仍是那一袭僧衣,在未融的积雪中已然打湿。
元孝来时,昭乐正坐在桌边看书,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南良,给公子上茶,然后去把大总管叫来,我有事儿吩咐。”
南良依言为元孝端了茶过来:“元孝公子,请用茶。”
元孝接过南良递过来的热茶,稀溜溜地喝了两口,很是满足的闭上眼:“许多年没有喝过茶了。”
昭乐这才真真正正地抬起头看他:“哥哥若肯帮昭乐个忙,昭乐可保你日日喝茶,餐餐不愁。”
“妙善已是皈依佛门之人,不可贪图享乐。”元孝想起寺中师父们的教导,连忙将茶放到一边,放下后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姜元孝!你莫要忘了,你也是齐国王室之人!这守住齐国的重任,你不可任由我一人承担!”昭乐忽然变得严厉起来,抿起的唇角泛着冷意。
、第十章 神女探子 (2437字)
天气渐暖,齐宫里的梅花落了,梧桐绿了,太子太保魏慈明也回到了宫中。
魏慈明站在齐宫门口笑道:“每次去赵国都是五月回来。”
跟在他身边的燕于琴笑笑:“师傅这一次走的久,殿下定是想念的很。”
“是殿下想我,还是你想师弟呢?”魏慈明这一路上走走停停,颇有游山玩水的意思,伤势早已差不多养好了,只是偶尔还有些咳。这会儿回来了心情也是不错,便和自家徒儿玩笑起来。
燕于琴红了脸,行了个礼就要告辞,不肯随魏慈明进宫。
魏慈明也不勉强他,待他临走时忽然想起那替他送盟书回来的匡章便问及燕于琴。“那替我送盟书回来的小匡章现在何处?”
“正在凌山之中受训。”
魏慈明对此安排很是满意,笑着拍拍燕于琴的肩膀,便独自进了宫了。
燕于琴站在齐宫门口一直看着魏慈明离去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转身往自己府上去。这一路上他与师傅同行,虽然师傅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唯有在提及国事时方有些变化,可他总是觉得,师傅与原来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呢?燕于琴回头看了看魏慈明离去的方向,没有答案。
马车已经在拐角处守候,那号称天下第一的车夫也正坐在车前等候,见燕于琴过来立刻行了礼:“先生。”
燕于琴因觉得有些这一路有些疲累,实在懒得说话,只同那车夫点了点头便上了车。一掀车帘,只见文知礼在车内正襟危坐,见他上来顿时红了脸。
“师弟……”燕于琴看着车里的文知礼,也是一愣。
文知礼别过头不看他,将身子往旁边错了一下,腾出地方来给燕于琴。等燕于琴在他身边坐好才开口说道:“我想上你府上讨碗汤喝。”
燕于琴握住他的手,嘿嘿笑道:“莫说到我府上喝,若是师弟喜欢,我给你送去又有何妨?”
文知礼甩开他的手,又把身子往旁边挪挪,正色道:“师兄待我好,我心里是知道的。只是这心思日日挂在嘴边便显得不值一提了……嗯,恕我直言,你我之间实该发乎情,止于礼。”
燕于琴笑笑,不置一言,脸上一片云淡风轻的样子,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可是文知礼哪知道,他的燕师兄心中早已五味杂陈,酸咸涩苦辣都占上了。
齐宫里的梧桐正绿,魏慈明去见昭乐的时候,顺手折了根梧桐带去。师徒二人见了礼,昭乐便拿出一叠白绸交给魏慈明看。
魏慈明从洁白的绸子中随意捡了一条出来,举到阳光下一照,几个字渐渐显现出来。
事已办妥,元孝。
“你找了元孝公子回来?”魏慈明将绸子放回去,转头问昭乐。
昭乐凑过去,语气中有点撒娇的意味:“这次没来得及和师傅商量,我便自己做的主。”
魏慈明点点头,目光仍旧停在那一叠白绸上,心里想的什么也不得而知。
昭乐看他这样子,便有些迟疑,心里想着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策,而且不太认可呀?
别看他贵为太子,可心里还是十分敬重师傅的,这会儿师傅的沉默令他有些畏惧。试探着往前蹭了几步,还想像小时候似的坐到师傅怀里撒个娇,却又想到了自己的太子身份和年龄,迟疑了一下便停住了。
到底还是走回了正座上坐好,居高临下地喊了声:“师傅。”
“恩?”魏慈明这才从白绸上撤回目光,平静地看了昭乐一眼。“殿下有话要说?”
“师傅为何不问我要哥哥做什么?”昭乐对自己的计策是颇为自得的,自然也希望师傅问及并夸赞几句,哪料到魏慈明竟是不闻不问,毫不在乎的样子。
魏慈明抿了口茶,道:“殿下已到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纪了,为师不该多问。”
昭乐扁了扁嘴,问:“师傅这是再怪我了!”
“没有,为师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魏慈明起身过去摸摸昭乐的头,怎么都还是个孩子,在人前再能干,也都是渴望得到夸赞的。“跟师傅讲讲你的计策,若好我自会奖你,若不好……”
不等魏慈明说出惩罚,昭乐便主动伸出右手去。“若不好便和小时候一样,打手板儿”
魏慈明笑着点点头,坐到对面听昭乐讲起他那引以为豪的计策。等昭乐拿起水咕嘟嘟地喝了好几口后,魏慈明才开口问道:“这便是殿下的计策?”
“不错,师傅觉得如何?”昭乐的眼中满是期待地望着魏慈明。
“这点子……”魏慈明转转手中的杯子,微笑着答道:“倒是特别。”
昭乐听到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笑着趴到桌子上,歪着头对魏慈明笑:“以神女和灵童作为探子,去探听皇室的机密……”
魏慈明表示赞许地点点头,想着这个计策实在特别,世间最为神圣的神女灵童,却成为了探子,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吧?也难为了昭乐那小脑袋,自己教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佛,他却想出个如此亵渎神灵的法子来。
“此计虽妙,只是那些送去训练的人……”魏慈明有些担忧地看看昭乐。
昭乐道:“人都是我亲自选的。灵童是从宫人里选的,都是伶俐清秀的男孩子;至于神女,都是打各个重臣家里选出的美貌少女。临行前特意命人给他们讲了管相著的书,都是稳妥之人。”
听到清秀和美貌这两个词,魏慈明抿着唇笑了:“殿下果然长大了,都懂得已美人收买人心了。”
昭乐窘的低下了头,低声答道:“这与长不长大有何干系?师傅只说我这计策好不好!”
魏慈明笑着站起身,大声道了句好后,便出了正殿。昭乐绕过桌子追了过来,与他一同站在门口。
“殿下可还记得,您当年曾问过我如何成为楚政那样的大将?”魏慈明没有看昭乐,只是抬着头望着天空中漂浮不定的游云。
“不错,当年师傅的回答,昭乐仍记在心中,并如师傅教导的去做。”
魏慈明拉起昭乐的手,微笑道:“今日再教你一句,当心如游云,淡看世事。”
“是!”昭乐说完,也抬起头和魏慈明一样,望着天空中的游云,思索着成为大将的奥秘。
、第十一章 乱世佛敌 (2310字)
天正六年的夏天,发生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赵王死了。
楚政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因为他一直觉得他父王死的挺丢人的,没想到赵灵宫他爹死的比他爹更现眼。
昔日楚王好歹是死在新纳的小妾床上,而今日赵王却是死在了来宫里祈福的灵童床上。
更为可笑的是,那年纪幼小的灵童竟哭着指控已死在床上的赵王强行要他。
楚政摸着下巴,斜眼瞧着桌上的情报,露出了含义不明的笑容。
敬德在他身后给他捏着肩,似是无意地说道:“不知为何,近日来南山宗的神女和云台宗的灵童似是都下山了一样,总能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云台宗和南山宗么?楚国有这两宗的宗寺么?”楚政捏起敬德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笑道:“去,把所有僧人都给我赶出去,一月之内,我要楚境内再无佛菩萨。”
敬德应道:“是。”
当敬德跟着子玉将军前去驱赶僧人的时候,楚地的天空落下了绵绵不绝的雨。
被驱逐的僧人们称楚政为‘佛敌’,甚至有僧人拿起戒刀奋起反抗。
只有一位年长的僧人和他的徒儿难得的没有反抗。
他只是带着徒弟们对着楚宫遥遥一拜,为自己生存了半世的国土祈福过后,老僧人对徒弟们说:“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大,不度无缘之人。此处既然与我佛无缘,为师便带你们去寻个有缘地。”
老僧人的话伴着连绵的细雨不停地在敬德和子玉耳边回放。
子玉是楚国新晋的大将军,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生了张很英俊的面孔,却因为人倔强不通世故,常被同僚叫做呆子。
楚政是在巡视军营的时候遇到的子玉,他大大咧咧地笑着拍子玉的肩膀:“你是呆子,我是傻子,倒是命中注定的!”
当日,子玉便随着楚政进了宫,摇身一变,成了将军。
所以,子玉将军信命。他认为机遇这东西,时间很关键,太早了或太晚了都不行,就如他遇到陛下,若太早了,他的箭还在弦上;若太晚了,射箭的人便已换做了别人。
“你说陛下赶走僧人会不会有麻烦?”老僧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始终在子玉的脑海正徘徊不定。
敬德对于楚政的决定不敢多做议论,三言两语便岔开了话题。他与子玉不同,在陛下眼中他是没有地位的人,他认为在很多时候,他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他不能像顺德子玉那般以武安邦,又不能如李斯等人以文安国。他能做的只是在陛下疲乏的时候,为他捏捏肩,倒一杯茶。至多,也只是在某些夜晚,辗转在陛下身下,仿若工具。
那些时候,他就会想起顺德,顺德说若能立下战功,回来便向陛下讨要他。
敬德每每想起这句话,会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心情,既感动,又充满了厌恶。这话本是顺德说与他的情话,却在那些他辗转于陛下床上的夜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讨要?到底就像是个物件儿一样。
今年陛下已过了弱冠之年,莫说搁在别国,便是在楚国平民百姓家,这年岁也该是儿女成行了。可他始终未曾娶回一人,就连女子,陛下都不曾染指。初时,他还当陛下是未见着可心儿的女子,或是为了国事尚无闲暇选妃。直到时日久了,他才知晓殿下的心中有一处柔软,存着一把刀、一匹马,和一个小男孩。
如今,敬德站在楚地最好的花圃前,亲自选了两车开的最好的菊花。这是楚地的特产,也是齐国太子的心头好。
他把菊花带回楚宫的时候,楚政正在大发脾气。
敬德弯腰捡起地上被楚政扔的乱七八糟的竹简和帛书,一一整理好,才捧着茶送过去。“陛下息怒。”
楚政命敬德关好门,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伸长了两条腿,许是觉得不舒服,便又将腿蜷了起来,伸手抱住,深吸一口气后,将头埋到了臂间。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曲正则死了,跳了罗水。”
此时,距离敬德前去驱逐僧人、买办菊花已过了一个多月,他不知道这一个月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