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楚政接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心里想着小昭乐此刻在做什么,为何不召见他们?他是八月末来的,今日已是九月初四,到了少说也有六七日了,怎么只有个管相陪着,昭乐究竟做什么去了?
等敬德捧着一盆热水进来时,楚政已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敬德笑笑,解开楚政的上衣,投了投手里的软布,便开始给他擦身。楚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怀里带,他知道楚政素来是想要就要,哪会管什么青天白日的,也就依着靠到了楚政怀里。
“擦身吧!”虽怀抱着敬德,楚政却突然没了心思,皱着眉头把搂着敬德的手松开。
敬德也乐得不做,继续拿着软布给楚政擦身,见他脸色稍霁,便试探着开口:“陛下,我方才烧水的时候听说太子殿下正在城外务农……”
楚政挑着眉,扭过头看敬德,带有疑惑的‘嗯’了一声。而后躺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心里面有点恼了昭乐,堂堂一国太子,置使臣于不顾反跑去务农。恼是恼了,又忍不住去问:“他在哪儿务农呢?”问了之后,要不是知道顾及着点儿身份,楚政当时就想给自己个大耳刮子。怎么就那么贱嗖嗖的?
敬德聪明,瞧着楚政脸上的风云变幻大抵也猜出他那些心思了,无外乎是想出城瞧瞧昭乐太子。“说是在城东呢。”
“我们瞧瞧他去。”楚政是个急性子,向来行事都是雷厉风行的主儿,这回也是翻身下床系上衣带就要走。
敬德赶紧拦住正在系衣带的楚政,低声道:“陛下贸然前去只怕唐突了太子殿下,不如换身齐地的衣裳,只先偷偷瞧瞧。”
“我堂堂一国之主,怎可做那偷偷摸摸的行径?”大概是刚刚起的太猛了,这会儿楚政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头坐到床边仍是不忘发脾气。敬德拿软布擦擦手,过去给楚政揉揉太阳穴。他的手一直泡在水里,此刻也还带着些水汽很让人舒服。楚政一歪头靠在敬德怀里,低声笑道:“还是你最懂得疼人,我可真舍不得将你给了顺德。”
敬德一怔,手指僵了片刻后立即又变回了原样。
楚政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你若当真想跟着顺德我自然不会拦你。这么些年可是委屈你了,当日我若知道顺德与你有意,我……”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含着笑抬头看敬德。
“敬德打小便是陛下的人,来走去留全凭着陛下做主。”敬德站在那里任楚政抱着,然而心思全不在此,眼神有些呆滞。这满腔的心思全都飘到战场上去了,他平日不常想起顺德,一旦想起又会想的入了神。
楚政知他的毛病,搁在平时他是不会去扰敬德的,只是今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昭乐。“敬德……”
“陛下。”敬德知道自己又发呆了,红着脸应了一声。“您还是换上齐地的衣裳吧……若今日太子殿下便瞧着您,等到进宫之日可就没趣了。”
楚政笑笑,抬起手让敬德给他换上了身齐地的衣裳。他还是有些小孩心性儿的,既想着要逗逗昭乐,自然不会因一时的别扭破了功。伺候着楚政换完衣裳后,敬德自己也找了身齐地的衣裳换上,装作主仆两人便上了街往城东去了。
他们到城东的时候,看到了一派很热闹的场面。
魏慈明打着把伞站在田边,一改脸上的淡漠,看着田间劳作的人们,露出很快活的笑容来。
敬德拉了拉楚政袖子,提醒他不要靠近田边的魏慈明,免得被他瞧着认出来。
楚政点点头,装出一副很自然地样子绕过魏慈明坐到了田边一株大树下。
那树大的很,平日里百姓们常在那树下乘凉。但凡这种供人乘凉闲聊的树下,总会有一两个很会讲故事的老人,常坐在那里,挂着满足的笑,用那双因久经岁月而变得越发清澄的眼,看着比自己年轻的后生们下田干农活,等他们上来,为他们讲述一个个陈年的故事作为消遣。
今天也是如此,有两个穿着粗布褂子的老人坐在树下乘凉,所聊得无外乎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两个老人见楚政坐到树下乘凉,抬抬手算是同他打了招呼。
楚政也是颔首还了个礼。
过了几年后,两个老人看到了楚王的画像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在城东树下同他们打招呼的青年人,样貌已想不太起了,只是那气度很让人难忘。自那时候起,老人家的故事里,便又多了这一桩。
这都是后话,此刻的楚政坐在树下,看着田间务农的农民们,一眼就认出了正拿着镰刀收割的昭乐来。现在的昭乐和小时候的昭乐相比,变化还是很大的,不过楚政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楚政冲着农田扬扬下巴,然后在敬德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姜昭乐。”
敬德望过去,只觉得此刻的昭乐太子与小时候的变化实在很大。小时候那张可爱的圆脸早已不在,就连肤色也变深了很多。若说小时候的昭乐太子像只家养的小猫,此刻的昭乐太子便是只蓄势的幼豹。
他们正看着,忽见昭乐站起身来,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般,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没瞧见可疑的人,便将目光定在了魏慈明身上。
魏慈明冲他招招手:“殿下,上来喝口水歇歇吧。”
“不了!近来天气闷得很,得快些了!这粮食若被雨淋了就要不得了。”昭乐喊完便又弯下腰去收割。齐国的农民们都很是喜欢亲民的太子殿下,此刻更是唱起了民间所写歌颂昭乐太子的歌儿来。
楚政笑着摸摸鼻子,笑着看田间的昭乐。难怪没时间见我,原来是在忙这个。
昭乐回宫的时候已经入夜,路过花园的时候闻到一阵很是熟悉的清香气味,顺着找过去竟是满院子的菊花。这味道太过熟悉,他只要一闻就知道是楚地来的菊花。“这花儿……哪儿来的?”
跟在昭乐身后的宫人赶紧答道:“是前些日子楚国使臣送来的,刚搬进宫的时候还没开,养了几天都开开了。”
“楚国使臣?”昭乐皱着眉,这些日子忙着务农把他们都忘记了。
他已弯着腰劳作了多半天,此刻也是很累了,只想快些休息,是以揉着脖子道:“传令下去,明日在宫中宴请使臣,我累得很,菜色与陪同都请管相和魏太保做主便可。你趁着天色还早,带人把这些花给各宫都送上两盆。”
“是!”
昭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往渌水宫里多送几盆。”
、第十五章 宫中御宴 (2604字)
楚国使臣进宫赴宴的时候,昭乐还在寝室中沐浴,听宫人禀报说使臣已经进宫了,也不甚在意,仍趴在桶边昏昏欲睡。“使臣到了先让管相陪同,我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实在累得很。”
及至开宴之时,楚国使臣已由管相陪着将齐宫的花园观赏了两遍。
楚政本是压着一腔的怒火,心里的不满简直就像杯中的酒一般即将满溢而出。然而当他抬头看到正座之上正襟危坐的姜昭乐时,便又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那一肚子的怒火怨气,统统都化作了烟云,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
他先前总是因为秋日寂寥不甚喜欢,而今忽然觉得齐国的秋日更胜楚地春朝。
昭乐端坐正位,抬眼扫过一众楚国使臣,略带疑问地看着为首的敬德,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敬德?”他虽口中喊得是敬德,眼睛却紧紧盯住敬德身边楚政,虽然多年未见,他依旧可以很快认出他的楚国哥哥。
“正是。”敬德站起来绕过身前的矮桌,走到昭乐面前跪倒。
昭乐笑笑,说:“这几日怠慢贵客实是事出有因,还请各位莫怪。”说着,他端起酒杯,向着一众使臣遥敬,脸上倒是笑意盈盈,心里却已是七上八下。他在寝室沐浴的时候,早已盘算好了如何应对才足够得体。
可是那座中不再只是楚国来的使臣,而是现下正如日中天的楚王陛下,他隐隐有些乱了阵脚的感觉。本想着兀自支撑,全拿楚政当个普通使臣,然而心中已有了疙瘩,那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
敬德的身份让在座的管相很不满,他本以为这敬德在楚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想得到竟只是个侍从。管相认为这是楚国的有意羞辱,却不知楚政心里这敬德的地位更胜过一众名臣。
昭乐拿筷子扒拉了两下盘中的菜,低着头也能感到打使臣方向传来的那道炽热的目光,心里恼着自然全无心思动筷。听敬德说起楚王顾念年幼情谊,特意遣了他来送楚地菊花给太子殿下,昭乐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楚政站起来,掸了掸衣裳,走到正中朝昭乐行了个礼:“殿下,我国陛下有要事命我与您密谈,可否……”
昭乐咬咬牙,抿着嘴硬挤出个笑容,道一句:“好,请随我到书房中谈。”
管相一惊,心道若是这使臣以密谈为名伤害太子,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便站起来拦道:“殿下!”
“无妨。”昭乐摆摆手,带着楚政便往书房去。
看着已隐入花丛中的昭乐,管相只得埋怨为何魏慈明此刻不在宴中,若是他在,想必是可拦住殿下的。
远在宫外的魏慈明因连日来劳累,下午的时候又猛烈地咳起来,便告了假没来与宴。此刻他正伏在床上闭目养神,哪料得到会因此糟了埋怨?
书房内明明灭灭的灯火在这略微昏暗的屋子里,平添些暧昧的氛围。
昭乐命人送了热茶进来后,便摒退众人,独自坐在那里很认真地打量着下首的楚政,时而皱眉,时而展眉。他面前的桌上左面堆着许多竹简,右面是一只三足的瑞兽香炉,正袅袅地往外飘着轻烟。推开面前的竹简,昭乐朝桌边靠过去,抬起胳膊放在桌上支着下巴,仍是眯着眼看楚政。
到底还是楚政率先开口:“昭乐,这些年我……”
不等楚政说完,昭乐一直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冷冷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你。”楚政往前踏了一步,昭乐带有防备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多谢楚王关怀,不知您有何事要与昭乐密谈?”
楚政看他那冷淡模样,火不打一处来,也不愿再同昭乐装蒜。蹬蹬蹬地往前踏了几步,伸出双手撑在桌边弯下腰同昭乐对视,企图从他的眼中看出些波澜来。“姜昭乐,你一定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么?”
“陛下身为楚王怎如此无礼,直呼我的名讳?”昭乐往后仰了仰身子,以期离楚政略远一些。
楚政不管他,伸出手一把攥住昭乐的手腕,皱着眉问道:“你躲我做什么?”
“我……”昭乐咬住下唇,垂了眸不去看他。“我堂堂一国太子,怕你做什么?”
“我几时说你怕我了?”楚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昭乐脸上,笑容狡黠,语气中略带着点得意。
昭乐动动手想要甩开楚政钳制着自己的手,但是并未如意,立时便火了,咬牙切齿地骂道:“松开我!你怎么一点没变,还是如此无赖!”
楚政笑道:“我怎么无赖了?”
“我在楚宫的时候,你同我耍的无赖还少么?”昭乐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更觉委屈,又用力晃动了几下手腕,终是委屈地扁了嘴:“你松开我!”
楚政见他似是动了真火儿,便依着他松了手,蹭过去为自己叫屈:“小时候我待你多好呀!你喜欢吃的我便优先送去给你,你喜欢玩的我便去找来送给你,什么时候跟你耍过无赖了?”
“你每次来时我都在读书练字,偏你讨厌非要拽我去玩!”昭乐说这话的时候,气呼呼的样子像极了生气的小青蛙,煞是可爱。
楚政见他模样可爱,心里也跟着欢喜,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面对面地握住昭乐的手:“明明就是个又小气又记仇的贪心鬼,偏爱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给谁看?和你那师傅完完全全一个德行!”
“难不成跟你似的将无耻写在脸上么?”昭乐扭头不去看他,心里还想着怎么甩开楚政的手。
楚政一笑:“好好,我的齐国弟弟说什么都对,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你……你胡说什么?”昭乐被这突然而来的表白吓慌了,扭回头来看了楚政一眼,心中觉得别扭,又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小昭乐……”楚政用右手紧紧攥住昭乐的双手,伸手握住他的下巴将脸扭过来与自己对视。“我是真的很想念你,我现在能够保护你,不让你受人欺负了。”
昭乐听他说的认真,也不知怎么就觉得委屈起来,带着哭音儿说道:“最爱欺负我的就是你!”
“我?我几时欺负你了?”
“你扣着我父王不肯还我,我每日累得很你知不知道!”昭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见到楚政便会不自主地想要依赖,平时不肯流露在外的情绪此刻也都倾泻而出。“你扣着我父王不还我就是欺负我!”
楚政见昭乐眼里含泪,绕过桌子去抱住他,捂着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满腔柔情。“昭乐,你不要怕,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楚政的柔情与华夫人的母爱、魏慈明的师慈不同,似是带着诱人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沉迷。昭乐靠在他怀里,偷偷地想只靠这一小会儿就好,他太累了,难得他能有一个依靠,虽然这依靠如此易碎。
、第十六章 擂响战鼓 (2396字)
在楚政离开后不久,战争彻底打响,战火燃遍了每一个国家,无一幸免。
以楚为首,联合鲁、晋、吴三国的西方联盟,向赵国挑起了战争。同为联盟的东方四国,不能眼看赵国独自御敌,齐、梁、周三国也纷纷伸出援手。很快,战争从战场蔓延到了各个方面。
战争已经影响到了百姓的生活,不再单单是由掌权者独自担忧。
赵灵宫亲自出征迎敌本只是想走个过场,增长士气。哪料得他方踏上前往边境的路途,楚政那边竟也亲自出征,闹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惧怕楚政的。楚政与他不同,他还时常要装出个仁爱亲民的样子,需顾忌的事自然是比那毫无顾忌的楚政多一些。然而只是多这一些,便足以让他行事难于楚政万分。
他与楚政皆已征战多年,也都有着战无不胜的名号。可他心中明白,楚政的战无不胜比他的战无不胜更具价值,他的战无不胜大多是用计得来,而楚政的战无不胜大抵都是硬拼回来的。
“大王,所谓兵行诡道,楚王那般只知拼命的打法才惹人耻笑。”王适之时常会同赵灵宫这样讲。在王适之心中,楚政也好,昭乐也罢,不过都是群黄毛小儿,便是再大本领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