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所谓兵行诡道,楚王那般只知拼命的打法才惹人耻笑。”王适之时常会同赵灵宫这样讲。在王适之心中,楚政也好,昭乐也罢,不过都是群黄毛小儿,便是再大本领也不过是多蹦跶几天,哪抵得上赵灵宫半分本领?他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愚昧的想法,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脑袋。起初他也曾为此感到苦恼,时日久了,也就看的淡了。尤其是当他看到赵灵宫的战绩时,便觉得自己这样也无不可。
赵灵宫的战马并不因主人的心事而慢行,反因自己此回在马队中是头马,跑的比往日更快了。到底是个畜生,赵灵宫也不能怪它不解自己的心思,唯有硬着头皮随军前行,还要时不时地发几句很震声势的感慨,激励士气。
行到三井之时,便已有人来禀:楚王亲军已于衍水西南的歧岭郡驻扎。
这个消息对于刚到三井还尚未下马的赵灵宫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皱着眉命令身后的将士们立即扎营,随时做好御敌的准备。
赵国的三井与楚国的歧岭仅有一水之隔,踏过衍水,东面便是赵国,反之,西面则为楚国。
衍水蜿蜒而下,带着些许缠绵的味道自楚国至北向南方流淌直到洋河之中。主干下游伸展而出的分支,灌溉了楚、赵、齐三国的农田与人民。分支之下仍有支流,楚国境内罗水的支流一直流经西方的晋鲁吴三国,赵国境内洛水也是绵延直至梁周二国。然而正是这饮着同一条河水的人民,此刻正在互相残杀。
战争的源头,同样是衍水的源头。
洛水之东的梁国同样已被卷入战争,梁王坐在宫中侧头看着身畔的密夫人,满是怜爱地拥住她:“阿密,天下各国皆已卷入战争。”他将手放到密夫人已经隆起的小腹上,无奈地叹了口气:“真不知你腹中的孩儿此刻来到于我大梁是喜是忧。”
密夫人低着头看自己的肚子,笑道:“无论何时何境,孩子的降生对于母亲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顿了一下,抬起头与注视着她的梁王说道:“在男人们频繁举刀的世界里,在这个崇尚战争、崇尚武力的修罗乱世中,妾身身为女人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这个世界。”
天文六年,这个想法蕴藏于十五岁的密夫人心中;天正六年,已将这个想法藏在心中十六年的密夫人终于对她第二任丈夫讲出了心中的想法。此时的她仍像满月一般美丽,仿若星子的眼中已有了岁月沉积下的睿智。
天文十三年,密夫人刚刚被迫嫁到梁国的时候,她一度想到了死。
她认为自己是个不忠的女人,她嫁给梁王后却仍想着被关押在楚国的齐王姜白,她认为这是一种不忠,她的内心不忠于现在的丈夫梁王。因为已嫁为人妇,迫不得已的行房,使她不再贞洁,这是不忠于她心中的丈夫姜白。
她最终是败在了与昭乐同岁的公子羽手中,也不该算是败给了公子羽,应该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的母爱,拯救了她。也还是密夫人的这份母爱,在战争的年月中,拯救了很多人,遍布天下八国。
那时候年幼的公子羽总是喜欢追着密夫人,白净的小脸儿很惹人喜欢,公子羽会追着她喊‘母亲’。一遍一遍地喊,像是一只小小的爪子,挠在她的心尖上,令她想起赵宫中的昭乐太子。从而将对亲生儿子的爱慢慢转嫁到了公子羽身上,这一点,与齐宫中的华夫人是完全相同的。
王室中的孩子们大多都有些早慧,比如昭乐太子,比如公子羽。
天文十四年的公子羽也和昭乐太子一样只是八岁的孩子,他能够看出新母亲密夫人的心思,时常会拉着她对她说起多么渴望拥有母亲的爱,多么渴望母亲能时时陪着他。等他长大后,他觉得自己做的简直对极了,他的新母亲对他产生的影响,甚至大过了父王,大过了教导他的师父。
公子羽在练武场中射完箭袋中的最后一支箭后,心满意足地笑了。他今天的成绩很不错,每一箭都是正中靶心。他很有信心,如果有一日他到了战场上,自己的箭也足以正中敌人心脏。
他回到寝宫以后,认为应该趁着天色还早去看看密夫人,又觉得因为练箭术的时候出了很多汗,气味不大好闻,很怕冲撞了已经怀孕的密夫人。
公子羽沐浴过后,已是傍晚。他特意换上了一身熏了香的衣裳,才过去密夫人的居所。
“母亲!”公子羽同密夫人行过礼后迫不及待地同她汇报今日的成绩。“我今日射箭的时候全中了靶心。”
密夫人点点头:“我儿的箭法越发长进了,若是你父王知道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公子羽撇撇嘴,道:“父王定会说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不愿听他鼓噪。”
“你父王也是为了你好,才会严厉些。”
“比起父王,我更喜欢母亲。”公子羽走到密夫人身后,很乖巧地替她捏着肩。“母亲,今晚我同您一起用膳可好?”
“好。”密夫人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她想起了齐宫的昭乐,不知道此刻昭乐是否也能和华夫人如此亲密?
秋日渐沉,天空中红色的霞光,为这个乱世中难得一见的温馨场面,增添一个美丽的背景。
、第十七章 殃及池鱼 (2087字)
战争加剧这件事,昭乐是知道的,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影响到后宫,比如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姐姐夷光。
夷光的突然到来让昭乐很惊讶,他与姐姐的交集一直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
若非夷光进来的时候喊了他一声‘弟弟’,他简直要以为眼前这穿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红色,耳边戴着一对镶着明珠的耳坠,头上簪着两根金钗的女人是父王的姬妾。
夷光也知道此刻宫中自己这小弟弟是主事的,唯有沉住气哄得他开怀方能得着好处。但毕竟是宫里的长公主,多年来被宫人们宠着捧着长大的,没赶上小弟弟昭乐打小被送去做人质的命运,也没赶上大弟弟元孝被迫出家的苦差。饶是心里明白,也自认为语气拿捏的很得当了,在昭乐听来仍旧很刺耳。
耐着性子听完夷光的抱怨,皱着眉头指指对面的座椅:“这胭脂买不到大可不抹,香脂买不到大可不用。姐姐此刻来逼我也是无济于事,难不成姐姐认为昭乐年幼时还曾学过调香制粉不成?”
夷光听他语气不善,心里虽有些小埋怨,但也明白这时候除了找这太子弟弟也再无他法。她只得依言坐到了椅子上,低声解释道:“我……”她只说了个我便停住了,又在心里酝酿一番才开口说道:“我并非是要同你讨要胭脂香脂,那些东西我不用也是不打紧的……”
“那是最好了。”不等夷光说完,昭乐便接口答道,务求一语打消夷光的念头。他这几年历练的也圆滑多了,见姐姐眼中带有薄怒,忙又恭维一句:“况且姐姐便是荆钗布裙也是齐国第一美人。”
夷光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同昭乐寒暄几句便回了寝宫。
看着妆台上空空的银盒,夷光忍不住发火,顺手抄起一只装胭脂用的空银盒便往外扔去。
“哎呦!”
门外的动静儿吓了夷光一跳,赶紧提着裙子快步赶过去。只见卫姬正捂着头坐在地上,身边赫然就是她方才扔出去的那小银盒。夷光偷偷撇撇嘴,凑了过去,轻声问道:“姨娘,你可还好?”
卫姬识得那银盒是夷光的,伸手捡过来举到夷光面前:“你被这东西砸一下还能好喽?”
“姨娘,是我错了。”夷光扶起卫姬,一同走进寝宫。
卫姬是齐王姜白三位姬妾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姜白被囚后,一度跃跃欲试,很有热血的想要以娘家管氏取代齐王姜氏称王。奈何有亲姐姐压制,时日久了,她也明白这齐宫之中的事情轮不到她来做主,逐渐就打消念头了。无事之余便常来同夷光玩耍做伴,一来二去,这两个倒是聊得分外投机。
卫姬甫一坐定,捏着那只小银盒便打量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不是你最心爱的胭脂盒子么?怎么到了院子地上呢?”她的唇边带着揶揄的笑容:“若是掉了也该是掉在屋里,莫不是你将这银盒当成什么玩意儿踢了?”
“姨娘,你分明知道不是碰巧掉的。”夷光坐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同卫姬说了起来。“我刚去了昭乐那里,不过是想要他给找些胭脂香脂来用。他倒好,全不顾及姐弟情分,就更别说我的长公主身份了!当着宫人还有他身边那几个不中用的竖子便将我好一顿数落。说什么荆钗布裙也是齐国第一美人,面上说的那是极动听的,暗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嘲讽我呢!”
“你是怎么同他说的?”等夷光同她学完舌,卫姬用食指点点夷光的脑门,颇为惋惜地说道:“你个小呆子!你是没摸清殿下的脾气,你为自己的吃穿用度求他,他有心管你,碍着身边有人也不能明说呀!可你若是能说出番大道理来哄得他高兴,甭提你的胭脂香脂了,怕是明珠也要送来几串给你。”
“这话说的轻巧,不过是点胭脂香脂的小事,我又上哪儿给他寻出这番大道理来?”
卫姬两只眼睛向夷光脸上一溜,笑着说道:“你也不想想,你身为公主都买不到胭脂香脂了,宫外面百姓家的女儿们可还买的着?书上讲过,百年之政,孰若民先?若是不能满足百姓的需求,影响了百姓生活,难免不会生反心呀!若是那样,怕是日后行军打仗之时,也不会那么尽责尽力了吧?”
夷光听她说的玄乎其玄,心里也不大相信。给卫姬倒了杯水推过去,很是不屑地说:“不过是些胭脂罢了,让你一说竟成了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了。”
卫姬叹了口气,心道这可不是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只是你这丫头呆的很,又不爱读书,才悟不出这道理。也不去想想,胭脂香脂都到不了齐国了,那从他国购买的日常用度中常用的物件儿又有几样能到的?
当然,此刻已经悟出这道理的卫姬是不会去同昭乐谈论此事的。一来她不愿与昭乐有过从;二来她深知昭乐的智慧胜过他这姐姐百倍,这件事他定可窥一斑而见全豹,立即重视起来。
当战争殃及齐国后宫之际,楚赵边境的两路亲军已进入了备战状态。
那时候的战争很单纯也很规矩,英勇的大将冲出军中与敌方来将通名,而后来场马上或马下的较量,胜得一方留在场上,败得一方退下去再换人上来。场中交战时,后方的呼喝叫喊是不计的,便是谩骂对方来将,不十分难听的话也鲜少有人计较。
楚政坐在歧岭,隔着衍水遥望对面的赵军,想着这一次要不要亲自挑战赵灵宫。
赵灵宫站在三井,隔着衍水看对面的楚军,想着这一次要怎么避开楚政的挑战。
、第十八章 王帐中的温柔 (2327字)
天正六年的十月末。
因地处北方气候渐寒,赵灵宫的王帐中已经笼上了火,王适之坐在旁边头枕在赵灵宫臂上。赵灵宫侧头看他,见他已然睡熟,熟睡的王适之比醒着时多了些稚气。赵灵宫摸摸他的头发,露出了在王适之身边难得展现的温柔笑容,他笑着将王适之的头移到自己腿上,让他睡的舒服些。
早已听闻王军师是大王的胯下之臣,然而谁也想不到大王会毫不顾忌的同他温存。
对面将士们脸上的诧异之情早已全部收入赵灵宫的眼中,他全然不管帐中将士诧异的目光,仍是把手搭在王适之肩上来轻轻抚摸,动作轻柔的像是怕他受惊一般。
帐中的火盆中燃烧的树枝,发出‘噼噗’一声。
“顾将军,楚国那边情形如何?”赵灵宫的目光在若干将士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了一个身穿绿袍的将士脸上。
被称作顾将军的将士往前踏了一步,先跪下行了礼,才沉声答道:“楚军此番是由楚王亲领……”赵灵宫抬抬手制止顾将军继续说他早已知道的事实,他听的并不是这些。顾将军明白他的意思,垂下头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禀告的,楚王亲军的将领,人数,就是连此次楚军中有多少口锅灶都已打探清楚,禀明大王。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禀告,只能垂着头等待大王发令。
赵灵宫微微蹙眉,说道:“这回楚军来了多少人?”
顾将军一愣,心说不是早上刚回禀过么?怎么这会儿又问一次?直到他看到大王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将士们时,忽然福至心灵,大声答道:“此番楚军似是没打算作长久战,只带了两千人马。”
“如此说来,楚军的人马尚不及我军半数?”顾将军的回答令赵灵宫很满意,不愧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下属,话说的很适宜。他探手摸摸王适之的鼻子,王适之的鼻子和魏慈明的不同,他不似魏慈明的鼻子那样小巧玲珑,反而是笔挺的,很英气。赵灵宫的手还停留在王适之的鼻子上,笑道:“顾将军带人密切关注楚军一举一动,余下将士好生操练,随时准备上阵御敌。”
将士们出去后,赵灵宫仍旧坐在那里,手指像是抚琴一样滑过他腿上王适之的头脸,最终停在了适之的唇上,随意地捏着。他一面捏着王适之的唇,一面想着,今天已经是来到三井的第三天,大约是明天,最晚也晚不过后天,楚国就该挂出战牌了。
趴在他腿上的王适之闭着眼睛,无意识的抬手在脸前挥了两下。
“适之。”赵灵宫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王适之的脸。见他仍旧睡不醒,便将左手放回他肩上,右手伸到身旁桌上信手拿了卷书看。
眼虽停留在书上,心里却在想着王适之和魏慈明两人,一个在身边,一个在齐国。
他近来对王适之好了许多,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当年把他困在怀里不也是因为心存喜爱么?虽觉着适之不过是为了权势才会曲意逢迎,可十年下来,他几时忤逆过自己的意思,再不愿也只会咬紧牙关沉默顺从,就是这份忠心乖顺也值得对他好些了。至于远在齐国的那位,慢慢来吧。
王适之醒来时见自己竟睡在了赵灵宫腿上,吓得手指发颤,亏得有袖子挡着才不至于被人看到。他不清楚赵灵宫为何等着他睡醒,更加不清楚赵灵宫会在事后如何炮制他。“大王……”
“恩?”赵灵宫放下书,微笑着把已经坐起来的王适之圈进怀里。感到怀中人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他疑惑地问道:“冷?”
王适之抿着嘴使劲儿摇头,心思早已千回百折,但怎么也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时候赵灵宫才明白怀里的人是怕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