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也就是昔日的公子羽,他正是这样想的。
当公子羽得到齐军方面的消息后,立即派出了更多的援军,令其继续进攻齐国,夺下齐国的土地。他没有依从密夫人和妹妹的建议,在他心里,不管是密夫人,还是妹妹,都不过是一介女流,即便再有见地,也不过是女人,目光终远不过男人。
聘聘不甘不愿地伏在地上,照理说她贵为梁王的孪生妹妹,是不需要行这等大礼的。然而为了乞求公子羽收回成命,她不得不这样做。初春的石阶还带着冬日的寒冷,她已在殿外伏了半日。
从这里她能够看到哥哥拿起一封封奏议,也能够看到哥哥享受着美人香茶,同样能够看到哥哥偶尔扫向她的目光。在这里乞求了半日,却始终没有得到哥哥的回应,她已无力出声,唯有伏在地上,希望哥哥能因心疼她而放弃攻打齐国。
在公子羽就着美人的手饮下第三杯酒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聘聘还在殿前的石阶上跪着。到底是兄妹情深,公子羽推开伺候的美人,走到聘聘身边,居高临下地说道:“本王既已下令,自然不能收回。春夜寒冷,你一个女孩跪在地上总会受凉。回去吧,不必再来为了齐国求我。”
聘聘不依不饶地拽住公子羽衣裳下摆:“哥哥,求求你收回成命,昭乐哥哥他……”
“聘聘!”公子羽抓着聘聘的胳膊将她扯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叫道:“你叫姜昭乐什么?你记住,你是梁国的公主,你只有我一个哥哥!你莫要忘记天正七年的耻辱!”
“那并不算是耻辱!”
“不必说了,我既然已经下令就不会收回!”公子羽松开聘聘,冷冷地注视着她:“你就算是跪死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到时候莫要怪我不顾及兄妹之情。”
北风吹过殿前的石阶,公子羽坐在殿中远远地看着依旧跪在石阶上聘聘,窗格呜咽有声。他的目光始终没能从妹妹身上移开,借着月光,仿佛有晶莹剔透的光从聘聘脸上一闪而过。他猜不透,身畔徘徊不止的呜咽声声,究竟是北风还是妹妹?
星夜兼程赶往长山的梁军,已经到了会康,不久之后就会到达长山。
公子羽端着酒杯想到汇合后的梁军会一起攻向闻喜,他要这场战争,谁也不许幸免。
、第二十六章 世事百转,念载千回 (2566字)
公子羽期盼的战争在天正九年二月十六日正式拉开了序幕,多于齐军数倍的梁军以旋风之势攻来,不一日便攻占了闻喜,将齐军逼至丹安。这一战,史称‘闻喜之争’,齐军将领宋兰于战中丧命。
“宋兰死了?”昭乐早就想过这次的战争必定会有人丧命,却没有想到第一个丧命的会是武功最好的宋兰。难道正如书中所说的那样,善骑者坠于马,善战者殁于杀?人世真是变化莫测。
昭乐猜不到伍齐射是怎么想的,竟会安排晋女将这个消息送来。更加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从晋女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悲戚之情,晋女平静地好像不明白方才向他禀报的是什么一样。“你师兄是怎么死的?”
晋女垂着头答道:“送信的人说是死于阵前,被梁军左先锋斩于马上。”
“斩于马上?近身作战你师兄应当不落人后呀?”若说是死于箭下,昭乐或许还能够理解,但这个斩于马上却是昭乐不能理解的,以宋兰的功夫并不会轻易被人杀死。“关于宋兰的死,可还有别的消息?”
晋女沉默地摇头,表示除此外没有任何关于宋兰的消息。
昭乐道:“既没有别的消息了,你就先退下吧。”
“大司马还有一个消息要臣女告知殿下。”晋女抬起头,得到昭乐的应允后,小声说道:“吴宫里传回来消息说夷光公主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昭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长姐怀孕了?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想来不该是假的。”
当一个生命殒去时,则有另一个生命在孕育。在这个战乱四起时候,吴晋交战的当口,夷光竟然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让昭乐再一次地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时时都在变幻着天下令他不安。
他迫切地渴望能够见师傅一面,然而这是他无法达到的梦想。只好舍近求远,请了何九畴进宫。
“大师兄。”昭乐与何九畴会面的地方,正是魏慈明的那间佛堂。
何九畴望着那尊菩萨,微笑着问道:“这是师傅请来的?”
“不错。”昭乐并不想就着这尊佛像多做谈论,便岔开了话题。“我请大师兄来是有事相谈。前线之……”
“殿下。”何九畴打断昭乐的话,恭谨地跪到他面前。“请恕臣失礼,然臣身为太祝,不可妄谈军事。”
“可你是我大师兄呀……”昭乐的语调听起来着实有些委屈,望向何九畴的脸上也带有孩子气的表情。“师傅不在了,我有很多话不知道该和谁说。”
何九畴见他委屈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却仍是强硬道:“殿下有事自可吩咐,但军政大事实在不是九畴该听的。”
昭乐抿抿唇,无言地点点头。
大师兄说的对,这种事确实不该同大师兄说,既有百官之职,自然各司其事。若是事事如他所想,处处用信赖之人。总想着亲力亲为,坏了君子不器的规矩,怕是齐国朝堂之内,早晚会有一场大乱。
“大师兄,你陪我一起念念佛可好?”昭乐小声问着,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何九畴点头,应了一声‘然’,随着昭乐一同跪在了菩萨面前,不急不缓地念诵经文。
现今赵宫里的诵经声并不比齐宫小,可是,诵经声阵阵,再安逸也抵不过战火轰鸣。
赵灵宫从身后握住魏慈明的手腕,俯在他耳畔柔声道:“慈明,莫在念经了。廉云这会儿虽败了,不久后便会取胜,你不必担心。”
“知道你的本事大,我并不担心。”魏慈明晃晃手腕。“松开。”
赵灵宫不舍地拂他意思,只好依言松开手:“你可还是因为先前出兵的事恼我?”
“没有。”
魏慈明简短的答案并没有令赵灵宫死心,他仿佛认定了魏慈明是为了出兵的事和他闹脾气才不肯理他,喜滋滋地从后面搂住跪在蒲团上的魏慈明,紧挨着他的耳朵说道:“我知道你是因我出兵之事听从适之的意见才恼我,可就算适之不说,我也会出兵的,这与适之并无干系,是我的决定。”
“我知道。”魏慈明皱着眉头掰开赵灵宫搂着他的双臂,扭过头来同赵灵宫面对面。“师兄的话对你并起不了什么作用,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师兄也只是将你的想法说出来而已。所以你口中所说的,因你听从了师兄的意见令我着恼,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早已经同你说过,我并未因你出兵之事有任何想法,你不必每日来同我闲话。”
赵灵宫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一样,凑过去亲亲魏慈明的脸:“慈明,我很想你。”
“菩萨面前怎敢放肆?”魏慈明红着脸推开赵灵宫,口中喃喃念着‘罪过罪过’。
赵灵宫笑道:“你既然不愿我在菩萨面前放肆,就随我到屋里去,不然我还会在菩萨面前放肆的。”
魏慈明叹了口气,无奈至极:“你若想找人泻火温存,大可去我师兄那里,何必来我这里讨没趣?”
“来你这里怎会是无趣?我只要瞧见你便觉得十分有趣。”赵灵宫拉起魏慈明,嘻嘻哈哈地笑着,全然不像朝堂上的赵王那般不近人情。“你快随我进去吧,不然我当真在菩萨面前放肆了。”
进屋后,魏慈明坐到赵灵宫对面,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慈明。”赵灵宫握住魏慈明放在桌子上的手,语调温柔。“你何需怕我?从你随我回来以后,我不是一直依我所说那般从未碰你,便是那几晚你陪着我一起睡觉,我不也未曾逾矩?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魏慈明垂眸凝视那只被赵灵宫握住的手,只觉得心中有苦,说不出道不明。
“怎么不说话了?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你师兄吃味,想必是为了我出兵会影响齐国才会如此烦恼吧?方才外屋有人在,我不好说这些。”赵灵宫见魏慈明并没有推开自己,反而任由他握住手,便微笑着把玩那只手。“你心里所想的,很多我都明白。只是不明白你对我是怎么想的……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当局者迷呢?”
就算被他道破心事,魏慈明仍然只是安静地笑着,好像进到里屋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哑巴。
赵灵宫抬起魏慈明的手放到嘴边,正要亲吻,忽觉体内四处如有小虫撕咬一般,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本是轻轻握着魏慈明的手,此刻换做狼爪,死死地抓住:“慈明,药……”
魏慈明没有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发作,挣开他的手跑到床边拿来药丸,塞到他口中后,又亲自喂他喝了杯水。
望着正在恢复的赵灵宫,魏慈明闭上双眼,露出了一丝令人不解的笑容。
、第二十七章 身如梓弓,一去不复栖处 (2237字)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是二月末。白虔率众跪在有莘山脉的瀑布旁,他们现在要做一件事,一件他们想做了许久,今日终于达成了事。
他们捉住了赵军的大将廉云,那个下命暗杀了顺德将军的贼人。
白虔小声的问身边的人:“项将军和他的部下呢?”
“已被围在营里,项将军闹得厉害,几个兄弟将他捆在了椅子上,不许他再闹。”
“好,等到事成之后,我亲去向他请罪。”
今日随着白虔过来的都是原来顺德部下,他们俱是感念顺德多年来的情谊,这才不顾项燕的命令,定要在有莘山脉附近杀了廉云,以祭奠顺德的在天之灵。
白虔在部下的催促声中走向廉云,心中总是想着项燕老将军的话:“逝者已矣,若能用廉云之命保住赵楚和平,那么顺德将军的在天之灵想必会更感欣慰。”
会吗?将军真的会更加欣慰么?白虔在心里问着自己,他几乎在问出这些问题的同一时刻,就已经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将军不会因此感到欣慰,他反而会责备我们的无能,并为此感到愤怒。区区一个廉云,怎么可能保住和平,况且现在所需要的也并不再是和平,陛下是要争霸天下之人!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不顾一切地去忽略一些势必到来的东西。
廉云见白虔持刀走近,开始奋力地摇动脑袋,被塞住的嘴里也发出唔唔的声音。
白虔上前扯下廉云口中的布:“你这就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尽可以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多谢你。”廉云的话让人意外。
“多谢我?谢我为你选了这样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么?赵国人还真是乱讲究。”
廉云微笑道:“死在何处都是一样的,我只是谢你能杀了我。”
白虔哼笑一声:“你不必拿话引我,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会杀了你。”
“不。”廉云摇头,目光灼灼地与白虔对视。“我是真心谢你,与其被当作交换的俘虏,倒不如死在你们手中,总算是我死得其所。”
“你倒是还有几分血性!”白虔见他目光坚定,料想说的都是实话,不由夸他。“念在你这几分血性,我便让你少受些苦,一刀砍下你的头,用它来祭我们将军。”
廉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谢你了。”
“不必。”说话间,手起刀落,廉云的身体还未倒下,他的头已经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廉云的死态很安详,甚至还带着笑容,这让很多人感到不满,但是没有人敢去责备新任将军。他们认为,作为新任将军的白虔,能够记得顺德将军的恩情,为他报仇已经是很不错了。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在这个地方,白虔曾经痛不欲生。
白虔带领将士们将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在有莘山脉中回响着楚地的歌声。
明天他们就要退回楚国了,拼尽力气打回来的屯留也要还给赵国。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迫不及待地斩杀廉云,否则就将没有为顺德报仇的机会了。
作为出战的士兵,他们不可能知道两国君主间的交涉,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命令,随时准备为国征战,这是他们身为士兵的天职。
嘹亮的楚歌惊醒了草丛里的小鸭子,一对对小鸭子摇晃着身子走向楚兵,在离他们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们,似是在研究他们在做什么。
看到这群小鸭子,白虔忽然想起来之前忘记的事情,顺德将军府上的那个人——敬德。
他望着水面叹了口气,仍然是对着水中的倒影发誓,他会替将军照顾敬德,即便他不喜欢那个人。一只鸭子摇摇摆摆地下了水,踏散水中的倒影,它或许是在告诉白虔,这个誓言无法成真。
松涛响起,空气中充盈着松树的清香和湖水的凉意,那一点血腥气在空气中微不足道。
这里的血腥气微不足道是因为空间过于庞大,而军帐中狭窄闭塞,那股血腥味就变得异常明朗,充斥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每一寸角落。
项燕将军是自裁的,他留下的血书中叙述着自己约束不住白虔的罪过,并表示能够谅解白虔急于报仇的心,最后用他的生命来乞求陛下饶过白虔,以及那些追随白虔一同斩杀廉云的部下。
白虔握着那封血书,跪在项燕尸体旁,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出了军帐,他命人收敛项燕的尸体,并下令将看守项燕的几名士兵一同收敛。话至此处,但凡是有点心的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久后,军营的东边传来了声声惨叫,方被赐死的几名士兵唱响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曲。
曲声凄凉,一如现在身在莱芜的豫礼。半个月之间,梁军从闻喜一直打到沫前,将分给齐国的西部四郡悉数夺去,而王彩御也继宋兰之后,丧生于沫前战场。与宋兰不同的是,王彩御的尸身残缺不全,节节败退的齐军甚至无力去战场上敛回他残破的躯体。
梁军的打法很像赵军,派出多于敌人数倍的兵力,以多攻少取得胜利。
豫礼捂着腿上的伤口,在心中细数着剩余的兵力。
带出来的士兵还剩下不足五千人,面对数万之数的梁军他该如何是好?豫礼现在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感慨,若非有边境的城墙和守军。他恐怕也会身陷战场之内,就连最后一道防线都守不住。
请求援军的信已经和王彩御的死讯一同送回去了,豫礼的伤口又疼了起来。他揭开伤口上裹着的麻布,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腿上那块已经溃烂发臭的肉,连伤药都没有了,援军要何时到?
也许他真的该听副将的,隐瞒王彩御的死讯,这样的话,援军是不是会因为王彩御的关系到的快一些?
死亡像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