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地放到了展悠然手中。
展悠然觉得此刻自己手中捧着的并不是一只装了骨灰的陶罐,而是聘聘对他的情意。那样重,那样轻。他突然跪了下来,将那个陶罐紧紧地抱在怀中,手指抠在罐子上,仿佛他只要足够用力,就能够从冰冷的陶罐上感受到聘聘的温度一般。
昭乐站在他身边,冷眼望着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展悠然抬起头,并不与他辩驳,轻声问道:“聘聘是为何而死?”
“战死沙场。”
昭乐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聘聘是为了替公子羽顶罪而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为了保护公子羽做出的这个决定,给了公子羽可乘之机。
公子羽着一身布衣,坐在酒馆的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展悠然。自从展悠然被释放后,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会面了。
第一次的时候,展悠然极为不耐,几次开口都如利剑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二次的时候,展悠然的态度虽有所转变,却仍是他咄咄相对,总谈不投机。
及至今天这一次,公子羽相信,展悠然一定会同意与他结成联盟,共谋大事。
“你几次三番的找我究竟想做什么?”展悠然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出的这个问题。
公子羽把桌上的酒杯往展悠然面前推了推,还不及开口要他喝酒,那酒杯便被他推了回来。公子羽心中不快,却仍微微一笑,道:“早在第一次会面时我便已说过,我想与展将军结为同盟,共谋大事。”
“大事?展悠然已是亡国之人,还有何大事可图?”展悠然定睛瞧着对面的公子羽,眼里透露出几分恨意。“难不成你是想让我跟你一样,投靠姜齐一族做他们的走狗么?展悠然虽是亡国之人,却还有几根硬骨头!断然不会去做姜齐的走狗!”
公子羽暗中攥紧了拳头,若不是想到日后欲成大事还需展悠然相助,他定会杀了展悠然这满口喷粪的混帐。他虽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却再也装不出笑颜。他人无法理解他亡国后的痛苦,更加无法了解他内心中的凄凉。
展悠然皱皱眉:“怎么?还有话说么?若没别的事,展悠然就此告辞!”
“慢。”公子羽抬手拦住他。“你尚未听我说完便胡乱揣测,岂会知道我要所说的共谋大事是为何事?你且听我说完,再做决断。那时,你是去是留,我绝不阻拦。”
展悠然不耐烦地拧起了眉头,却还是坐了下来。
公子羽道:“我所说的共谋大事,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投靠姜齐,而是夺回吴梁两国。”他在这里停了一下,抬起头极真诚地望着展悠然的眼睛。“为聘聘,也为我吴梁两国死伤的战士报仇。”
如他所料的那样,在听到聘聘的名字时,展悠然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展悠然还在沉默。
公子羽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万分焦急,他来不及等展悠然慢慢思索了。
他必须在楚国使臣进宫前杀了他,不然让使臣见到昭乐,他便再无下手之机!
公子羽低下头,眼中竟隐隐地含了泪水:“看来,聘聘是选错人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聘聘中意的竟是你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她被姜昭乐害死,我身为她哥哥却无力独自为她报仇,而你能够为她报仇,却不肯这样做……”
展悠然迅速地扑捉到了公子羽话中的要点:“你说是姜昭乐害死了聘聘?”
“当然,谁不知道聘聘是自刎于姜昭乐帐中的?谁知道他对聘聘做了什么,竟会逼得聘聘自刎。”
公子羽凄怆的样子,让展悠然信以为真。他愤怒地将剑拍在桌子上,怒道:“好一个满口仁义的畜生!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我之恨!”
看到展悠然的变化,公子羽在心中偷偷一笑。他凑过去低声安抚着展悠然,似有意似无意地几次提及聘聘对展悠然的情意,还顺带提起了当年齐梁和亲之事。只是,他没有告诉展悠然,昭乐当场就拒绝了和亲。
展悠然没有莽撞地准备杀入宫去,千刀万剐了昭乐。他知道,公子羽能邀他共谋此事,必定有所安排。他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公子羽摇头:“不是帮我,而是帮你自己。按照我的安排,不单能为聘聘报仇,也能让你吴国与我梁国双双复国。”
展悠然一怔:“复国?”
“不错,只要覆灭齐国,你我便有复国之机!”公子羽指指不远处的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那里坐着的是楚国使臣,杀了他就能让楚齐两国开战。到时候,你我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好。”
展悠然点头,他并不信任公子羽。只是他们现在有共同的利益,也有共同的仇恨,这为他们结为同盟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楚国使臣的死,震惊了齐国,也震惊了楚国。楚国上下,流言四起。
昭乐派人查探也始终查不出一个结果,就连猜,都没有一个人猜到是本该已经去往洋河彼岸的展悠然刺杀了楚国使臣。
一切尚未清楚,齐楚交界处的百姓,则因为纷乱的流言,展开了一场百姓之间的战争。
齐国的百姓抵不住楚人的彪悍,这一场百姓间的战争以齐国大败告终。
、第二十九章 祸起沿山 (2266字)
楚政并未因使者的死而迁怒于昭乐,他给了足够的时间去让昭乐查明这件事。
然而,他的忍让与包容并非毫无界限。他能够忍受齐国杀了他派出的使者,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数万齐兵压境的危机。
他必须警醒起来!
在子玉带兵前往与齐国沿山郡相接壤的陆口后,楚政独自来到天守宫。
天守宫中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昭乐当年居住时的模样,他坐到那张昭乐曾经坐过的椅子上,他常常坐在这里想念昭乐。
他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他这一次派出的使者与此处有关。
现在,他沉静下来,将近来所发生的事情慢慢梳理清楚后,开始怀疑杀了使者的人并非他人,而是昭乐。
昭乐是在怪他。
楚政走到床边,手指滑过床上的被褥,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天在这张床上抱着他的昭乐一起睡去。他想将自己的希望付诸于现实,所以派出了那名使臣。他对使臣说请昭乐太子过楚宫相聚,并愿在昭乐太子到来后,送齐王姜白归齐。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甚至说出了近似威胁的话语:“你记得对他说,天守宫一直给他留着。若昭乐太子仍坚持不愿到楚宫一聚,你便告诉他,本王并不介意将楚国宫殿搬到齐都去!”而今想想,或许将楚宫搬到齐都去并不是一个坏主意。
春草芬芳,子玉站在楚国陆口与齐国沿山交界处界碑旁的高台,眺望着不远处的齐军大营。这几年来,齐军的成长有目共睹,他曾多次与陛下讨论起齐军的变化,他们不清楚齐军为何会突然多出数万精锐之师。
子玉与楚政不同,他一直很期待与齐国交战。
从多年前,他就在盼望着这一天,他很想和那个年轻的大司马打上一仗,做梦都想。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如愿以偿的盼来伍齐射,而是等来了一个独臂的将军,他知道这个人叫声子。跟在声子身边的那个白净的青年,是他的参军,叫做丁望。
子玉撇了撇嘴,一个缺了条胳膊的将军和一个长得像小娘们的参军,能成什么大气候?
他对即将而来的战争,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声子所带领的队伍已经到达沿山将近十天。
齐楚间的交界,并不像别处边关那般萧索,而是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在界碑附近,有三四个不大不小的集市,齐楚两国大多数商人都是在这些集市上对商品进行买卖交换。即便争斗每日都在发生,这里依旧热闹如昔。
在这十天里,丁望派出了许多能言善辩之辈到百姓家中,劝阻他们莫要与楚国百姓发生冲突。他知道,如果百姓之间再有冲突,那么这场齐楚间的战争势必就会展开。天下初定,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他都不想再次开战。
沿山的百姓却不像他这样想,在面对前来劝阻的士兵们时,百姓均都答应不挑起事端。士兵们一走,百姓们便阳奉阴违,与相隔不远的楚国百姓,以及过路的楚国商人,多次发生冲突,而起因往往只是一件小事。
在双方军队没有到达前,百姓间的冲突除了最初的那一次械斗外,通常只是叫骂。
在双方军队接连到达后,百姓间的冲突从叫骂转为相互殴打,再往后则均成械斗。
前来镇压争斗、守护百姓的军队,隐隐间成为了为百姓械斗撑腰的利刃,随时准备出鞘。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清晨。前一晚百姓间械斗时死伤百姓的家人来到了齐军大营外。妇女们抱着或领着年幼的孩子,跪在大营外不住哭泣,她们请求营中的大将军为他们死去的丈夫和儿子做主。
声子不能拒绝。楚国面临同样情况的子玉,也同样没有选择拒绝。
战争,在妇女们的哭声中,拨开了它弥漫许久烟雾,露出了残忍的笑脸。
这是一群常年生活于安逸之中的边关百姓,不然他们也不会兴致勃勃地挑起战争。当战争真的如他们所愿而来后,他们则变得惊慌失措。妇女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包袱慌乱地跑着,男人们推着车在路上横冲直撞。
所幸声子和子玉都能够预料到这些生活在安逸中的百姓不懂得如何躲避战争,所以将战场选在了关口,这里距离百姓聚集的地方有很大一段距离。
两军对垒,没有呼号没有叫嚷,出奇的安静。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安静背后意味着更为猛烈的风雨即将到来。声子与子玉几乎是同时下令,双方的士兵提起长枪,举起战刀,迎着对方冲杀而上。路边树上的小鸟哗啦一下,全都飞了起来。
一场战争必定要有一个输家。今日的输家,似乎已经定下来了。
倒在地上的大多都是齐兵,再精悍的齐兵,也抵不住楚军的彪悍。声子被这股浓烈的血腥味激起了恨意,他一鞭抽到马身上,呼啸着冲入遍地残花飘零的战场。绽放在地面上的花在提醒他,他兄弟们死了,这是他兄弟们的血。
在之后的日子里,所有参与了这场战争的士兵,不管是齐军,还是楚军,都不愿提及这场战争。他们所有人都记得,这场战争是在一个血红色的大肉球四处滚动中结束的。
——那是声子!
在这场战争中,声子的另一条手臂也被斩断了。浑身浴血的他仍然不愿承认这个败局,他滚下马,咬住一根断了的长枪,在地面上蠕动着拖出一条血路。每一个受伤了楚军都是他攻击的目标,甚至那些没有受伤的,从他身边走过也会受到他的攻击。在疼痛的刺激下,又一名楚军斩断了他的腿,先是左腿,然后是右腿。而他借着那名楚军斩断他腿的时机,杀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敌人。
这一战,齐军大败。主将声子以极其惨烈之姿态死于战场,一干副将及参军丁望皆被俘。
战败的消息传回齐都,百姓自发地到城外祭奠声子将军。而宫中的昭乐则是在盛怒之下,操刀砍碎数十个花盆。
宫人说,那是昔日用来种楚菊的花盆。
、第三十章 君子和而不同【圣诞双更】 (2327字)
沿山郡的景色十分优美。花间杜鹃啼,柳旁黄莺婉转,绿叶浓荫,莹莹小池水。
伍齐射看到这样的景色,不仅毫不动容,还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的好兄弟声子,以及上万的大齐将士就死在了这里,再好的风景也无法掩盖这里是战场的事实,同样无法抹去死亡。
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小人参见大司马,太子殿下吩咐小人在此恭候。”
伍齐射皱皱眉:“你就是殿下所说的那位能人?”
“能人二字,小人可不敢当。”矮个子男人笑了笑。“若非殿下慧眼识珠,小人和一干兄弟也只能是在江湖上卖艺混口饭吃。”
伍齐射冷笑:“你倒是会说话!口上说着不敢,心里却拿自己当颗宝珠!”
“是小人失言了。”
“无妨,人生在世,若无信心安能成事?”伍齐射收起冷笑,锐利的目光在矮小男人脸上来回打转。“百兽阵在何处?临行前殿下特意交代,让我到达沿山后立即察看百兽阵!”
“阵在山中,请大司马随小人来。”
“慢。”伍齐射叫住正在往山里去的矮小男人。“你那半扇玉玦呢?”
矮小男人笑道:“在这儿呢!您瞧小人这记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珍而重之地捧到伍齐射面前,打开后里面正是半扇青色玉玦。伍齐射微微颔首,走上前,掏出另外半扇玉玦与其手中半扇相对。
伍齐射点头:“没错了。走吧!”
“是。”矮小男人应了一声。
伍齐射边走边问:“你叫什么?”
“小人擅训鹰,旁人都唤小人鹰奴。”
不知是不是因上送伍齐射出兵沿山时,在城楼上受了风,昭乐还未回到宫中,便已经被旧疾缠上。昏昏沉沉间,竟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都不知了。
他醒来时,密夫人正坐在他床边,吓得昭乐立刻将手伸到枕下摸刀。
“好些了么?”
密夫人温柔慈爱的问询唤回了昭乐的神思,他一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一边抽回了手。不知为何,在密夫人回来前,他总是盼着母亲能够回来,但当她真的回来后,他却始终和母亲亲近不起来。这样的感觉,在华夫人死后变得尤为强烈。
密夫人温言道:“医师已来看过了,说是旧疾复发。你几时有了这旧疾?母亲竟都不知。”
“已有几年了。”昭乐的笑容有些虚弱。
他没有告诉密夫人,他的病正是与梁军开战的那一年落下的。
密夫人摸摸他的头:“起来喝了药再睡吧。”
“好。”昭乐撑着床铺坐起来,已有宫人将药送到床边,他正欲伸手去接,药碗已被密夫人接了过去。密夫人舀起一小勺药,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后,便凑上前来,要给昭乐喂药。昭乐微微一怔,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密夫人摇头:“你自幼离了母亲,我从没亲手喂过你。这一回你就当是圆了母亲一个心愿吧。”说到最后,密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小小的昭乐还被人怀里,便要经历那么多。
昭乐没有继续坚持,安静地吞咽着密夫人送到唇边的药。
才吃完药,昭乐就已经发了汗。密夫人捻着帕子为他抹去了额上的汗珠儿:“发了汗就快好了。”
昭乐微笑着点点头:“是,多亏了母亲亲手喂药。”只有他才知道,这一身汗实是虚汗,与药无关。
“就你嘴甜。”密夫人摸摸昭乐的头,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