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儿歇着去- 第37部分

下午3点12分，正是大学的上课时间。
301病房告别了中午的喧闹，难得地清静下来。

陈书华晕晕乎乎地躺在病床上休憩，左臂打着石膏绷带。
经过长达16天的高烧，他已经病得形销骨立，两颊明显地凹了下去，整个人瘦得好像非洲难民。

李雪生穿过堆满鲜花的医院走廊，轻轻推开301病房虚掩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他摘下太阳镜和棒球帽，扫视了一圈堆满水果、礼品的单人病房，对屋里的凌乱有些不满。

他踮起脚尖，无声地走到病床前站定。
他注视着陈书华那带着高烧红晕的憔悴脸庞，感觉病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死气沉沉，跟一向活泼开朗、朝气蓬勃的那个大男孩儿判若两人。

发现分别短短23天，自己竟然有些认不出陈书华了，李雪生的胸口一阵绞痛，悲伤仿佛潮水一般猛然袭来，瞬间将其淹没。

李雪生颤抖着手指，轻轻抚上陈书华瘦削的脸颊，鼻子一阵阵发酸。

陈书华的睡眠质量很差，整个人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脸颊被人触碰，他吃力地睁开睡眼，望向床边。

发现朝思暮想的李雪生正站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不由得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雪……生……”
陈书华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的呢喃着，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

李雪生心中大恸，严厉的言辞立时脱口而出。
“你确实对不起我！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来养，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知道被自己最疼爱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吗？陈书华，你混蛋！”

陈书华猛地睁大双眼，惊喜交加地瞪着李雪生，脸上的表情仿佛日出时陡然间跳出海平线的太阳一般，光芒四射。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以堪称迅捷的速度一把抓住了李雪生的左手，犹如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雪生，对不起！”
陈书华用尽全身力气道出比海更深的悔意，眼泪仿若开了闸的水，一泻千里。

李雪生伸出右手，盖住陈书华那瘦骨嶙峋的右手手背，紧紧握住。

陈书华忏悔的泪水，仿佛一场大雨，冲走了李雪生心灵上的尘埃，让他那颗蒙尘的心再度清澈透明起来。

那一刻，李雪生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仇恨，只会让人痛苦。唯有宽容，才能让心灵获得平静。

陈书华痛哭一场，耗尽了身体里所剩不多的力气，卸下了心灵上沉重的包袱。

作者有话要说：6月22日晚6点更新。

60、隐秘　。。。

倦意与睡意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大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令陈书华昏昏欲睡。

苦等了多日，好不容易见到李雪生，陈书华哪里舍得睡觉。
然而，不管他如何顽强抵抗，身体虚弱的他却还是斗不过强大的睡神，最后只能带着满心不甘的情绪无奈地被拖进黑甜梦乡。

陈书华虽然睡着了，攥着李雪生的手却仿佛铁钳一般牢固。
李雪生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左手从陈书华那里解脱出来。

李雪生找到陈书华的主治医师——王西平主任，向对方打听陈书华的病情、询问陈书华长期高烧不退的原因。

王西平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雪生，见李雪生的长相与自己的妻子童年时的长相有五分相像、左眼外眼角下方还长着一颗比芝麻粒还要小的淡褐色泪痣，他的心脏剧烈震颤了一下。

尘封多年的往事，突然之间仿佛火山喷发一般喷涌出来，猛烈冲击着他的心神。

王西平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激荡，目光慈祥地注视着李雪生的脸。
他和蔼可亲地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和陈书华是什么关系啊？”

李雪生被王西平那爷爷对待小孙子的和蔼态度弄得很不自在。
转念想到老人的心最容易被孩子打动，他决定在王西平面前做一回惹人怜爱的小孩子。

李雪生调整了一下心态，以小孩子的口气回答：“我叫李雪生，是陈书华的弟弟。”

“我听说，陈书华是孤儿。你和他不同姓，应该不是他的亲弟弟吧？”王西平柔声问道
李雪生点了点头，解释道，“我们从小在同一所福利院长大，感情好得像亲兄弟。”

知道李雪生是孤儿，王西平心里一动，温和地问道：“雪生，你多大了？几岁进的福利院？”

“我今年12岁。”李雪生孩子气地回答，“福利院的妈妈告诉我，我被小华哥哥从路边捡回来时，大约有8个月大。那时候，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如果不是小华哥哥及时把我捡回来，我可能已经冻死在雪地里了。我是小华哥哥带大的，我和他的感情，可好了。”

王西平怜悯地望着眼前这个苦命的孩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李雪生的脑袋。

李雪生默默承受着王西平的抚摸，心想：“你知道小华是这么好的孩子，给他治疗时，应该会更上心吧？”

王西平收回手，怜爱地问道：“雪生，福利院的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你具体是哪一天生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李雪生摇了摇头，答道：“我被小华哥哥捡回福利院的那天，是1981年12月7日。福利院的妈妈给我上户口时，把我的生日往前推了8个月。我的姓，是妈妈帮我定的。我的名字，是小华哥哥给取的。”

王西平的心突突乱跳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想到李雪生的长相、泪痣、年龄、进福利院的日期都符合条件，只要再进一步鉴定一下，就可以确认他的身份，王西平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李雪生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王西平，见这位老医生很受震动，他感到很满意。
他却不知道，王西平大受震动的真正原因。

王西平打量着李雪生那张微微有些苍白、隐隐带着黑眼圈的脸，表情凝重地说道：“雪生，伯伯看你的气色不好，你是不是生病了？”

李雪生在心里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心想：“被陈书华一次又一次地折腾，我的气色能好才怪。这段日子，我天天熬夜工作，作息时间极为混乱，身体一直疲乏无力。我看，我离生病也不远了。”

王西平从办公桌上的盒子里拿起一根消过毒的压舌板，吩咐道：“你张开嘴，伯伯帮你看看。”

李雪生依言张开嘴，任由王西平检查。

借着窗外的光线检查完李雪生的咽喉之后，王西平说道：“你的喉咙有一点点红，感觉疼吗？”

李雪生摇了摇头，说道：“就是觉得嗓子有点干。”

王西平点了下头，吩咐道：“你把衣服解开，我帮你听听。”

李雪生乖乖解开薄棉服的纽扣，掀起里面的羊绒衫，露出贴身穿的针织内衣。

见李雪生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衣物的做工和质料都属上乘，王西平暗暗奇怪：“福利院的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好？难道，这些衣物都是善心人士捐赠的？”

王西平抛开心中的疑惑，戴上听诊器，在李雪生的前胸、后背仔细听了听，不时吩咐李雪生吸气、呼气。
听完之后，他摘下听诊器，说道：“肺里呼吸音有点粗。你最近咳嗽吗？平时有痰吗？”

李雪生轻轻摇头，说道：“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小华哥哥也一样。我们福利院的孩子，是不能生病的。”

李雪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令王西平一阵心酸。

王西平暗暗决定，就算李雪生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自己也要想办法照顾好这孩子。

“雪生，你暂时不必吃药，但是，回去以后要多喝热水，饮食要清淡，忌吃生冷、油腻、辛辣食物。”王西平柔声说道，“明天早晨7点钟，你来这儿找伯伯，记住不要吃早饭，可以喝少量的水。到时候，伯伯带你去抽血，给你做个化验。”　

李雪生乖巧地点头，心想：“我是来问小华的病情的，结果，却得了个免费体检的机会。这位老医生，倒是很心善。”

他注视着王西平那双温柔的眼睛，一脸担忧地问道：“王伯伯，小华哥哥为什么一直在发烧？他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被李雪生这么一提醒，王西平这才想起陈书华的病情。
他轻轻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之中。

因为北京大学领导的特别要求，院长特意将陈书华这个病人转到王西平这位德高望重的神经内科主任手里，以示院方对陈书华的高度重视。

在王西平看来，陈书华的病情不算严重，康复速度应该很快。

没想到，陈书华身体的炎症明明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治疗，他的体温却一直维持在40度上下，并且连续多日不降。

饶是王西平经验丰富、医术精湛，他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自从媒体记者一窝蜂地来到医院采访之后，院长一再敦促王西平，让他赶紧治好陈书华这个受到万众瞩目的病人。

王西平详细询问呼吸内科专家、骨科专家对陈书华的诊断和治疗，坚持每天上午、下午各去301病房一次，仔细检查陈书华的身体、观察病人的精神状态。

经过几天的检查、观察，他认为，病人的持续高烧，很有可能是出于心理因素。

可惜，陈书华是个从小生活于福利院的孤儿，目前身边没有一个完全了解他的过去与现状的人。
王西平想要查找病人持续高烧的心理原因，却无从下手。

李雪生的到来，给了王西平一个了解陈书华的机会。
只是，李雪生年纪幼小，而且……

王西平突然想起，陈书华似乎是来自南方某个乡镇的孤儿，如果李雪生和陈书华来自同一家福利院，那么……

“雪生，你怎么来北京了？谁带你过来的？”王西平问道。

李雪生愣了一下，撒谎道：“听说小华哥哥病了，我想来看看他。妈妈没有时间过来，便让镇上一位跑长途运输的叔叔带我来北京。”

王西平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住在哪儿？”
“我跟那个叔叔住在一起。”李雪生回答。

王西平皱眉思索了一下，问道：“雪生，小华哥哥一直跟你有联系吗？你知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雪生看着王西平的眼睛，不解地问道：“小华哥哥有没有心事，跟他发高烧有关系吗？”

王西平点了下头，说道：“伯伯觉得，你的小华哥哥之所以会高烧不退，是因为他的心里揣着烦心事。他要是不把这个心结给解开，恐怕很难退烧。你仔细想想，小华哥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烦恼，生活上的、学习上的、同学关系方面的……都可以。”

李雪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西平扬了扬眉毛，疑惑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李雪生，不明白这个小不点到底明白了多少、想要做什么。

“王伯伯，医院有探病时间的限制。您能不能帮帮我，让我随时可以见到小华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6月23日晚6点更新。

61、桎梏　。。。

李雪生睁着小鹿一般清纯如水的大眼睛，软声请求王西平。
“只要我一直陪在小华哥哥身边，他就会很高兴，所有的烦恼都会跑光光。”

王西平被李雪生的童言稚语给逗乐了。

他弯起右手食指，轻轻刮了一下李雪生那秀气的小鼻子，爱怜地说道：“小东西，你倒是挺自信的嘛！原来，你还是小华哥哥的挟开心果’啊！你的小华哥哥一直高烧不退，该不会是想你想的吧？”

王西平无心的一句调侃，恰恰说到了点子上。

李雪生无奈地暗叹一声，冲着王西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精致的小脸上绽放出太阳花一般明艳的笑容。

王西平只觉灰暗的心空陡然间艳阳高照。
那些因为往事重现而产生的阴霾，瞬间被这明媚的阳光驱散。

王西平将李雪生领到住院部护士站，要求护士长对其给予特殊照顾、任其自由出入301病房。
他还吩咐护士长给301病房临时增加一张病床，以便李雪生留院陪护。

见王西平的言行举止间充满对李雪生的喜爱与呵护，护士站的众人对李雪生极为热情。

李雪生本就长得冰雪可爱，现在嘴巴又甜得跟蜜糖似的，众护士们被他激发出了母性的潜能，个个慈眉善目、柔声细语。

王西平站在一旁瞧着，对李雪生这个小东西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魅力惊叹不已。
想到李雪生很有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他的胸腔里不由得涌起一股自豪感。

李雪生跟着王西平走出护士站时，薄棉服的两只口袋里被护士们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零食。

瞅着李雪生那鼓鼓囊囊的衣服，王西平笑得连眼角的鱼尾纹都闪耀着快活的光芒。

他语带笑意说道：“雪生，这些零食，你暂时不能吃。伯伯从明天开始给你带冰糖雪梨汤，帮你调养身体，等你的身体恢复健康之后，你再吃零食。好不好？”

“那样太麻烦您了，我自己买梨子吃就行。”李雪生婉言谢绝。
“光吃梨子，效果不好。”王西平说道，“你别跟伯伯客气。你伯母平时就爱做这些汤，伯伯只是顺手帮你带一碗。”

因盛情难却，李雪生无法推辞，只好诚恳地向王西平表示感谢。

王西平将李雪生一路送回301病房。

见陈书华正处于熟睡状态，他没有多做停留。

出门前，他在李雪生耳畔轻声叮嘱，让后者别忘记明早要空腹抽血的事。

李雪生轻轻点头，礼貌地将王西平送出病房。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傍晚的天空染得七彩斑斓。

王西平伫立在医院走廊上，借着窗外的霞光凝视着李雪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个伶俐、可爱的小人就是自己苦苦寻找了11年多的亲人。

活了54年，王西平从未像现在这样热烈期盼着第二天的到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那灰暗了10余年的人生，将会从此改变。

送走王西平，李雪生回到301病房。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张柔软的餐巾纸，用黑色钢笔在纸上写下“小华　我明早再来你乖乖休息”几个大字。

等到墨水晾干之后，他将餐巾纸铺在洁白的手帕上面，将二者折叠成正方形、卷成了一个卷，塞进陈书华的右手手心。

陈书华条件反射地握住手心里软绵绵的手帕卷，打着小呼噜，睡得香甜。

李雪生打车回到南锣鼓巷，将计算机分拆装箱，又将自己的衣物、用品等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