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也没催促他,自从宁楚在他面前被石之轩带走后,他日夜寝食难安,此刻真正地把他拥在怀中,才渐渐有了真实感。闻着宁楚身上传来的淡淡草药香味,享受着这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美妙感觉,大战之后,连日赶路,都没好好休息过的徐子陵竟有了昏昏欲睡的困倦,直到怀中传来一声长叹,打破了帐篷内的静谧。
“我……从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情。”
徐子陵闻言一震,困意立刻不翼而飞。低头对上宁楚黯淡的双眸,徐子陵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他根本无法想象宁楚这十多年,是怎么度过的。即便是冷淡如他,也偶尔会畅想过未来的生活,可是宁楚的病,让他永远都战战兢兢地活着,无法预料下一刻是否会永远告别这个尘世。健康的人,是无法想象拥有疾病的人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看待这个世界。
徐子陵的心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上了一拳,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道:“那么,现在就想一想。”
宁楚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认真地思考起来。他这个人戒心很重,但也仅限于陌生人。对于自己认可的人,根本就是不设防的。这也是为何能被寇仲在山洞那次得手,后来又在温泉中被跋锋寒吃掉的原因。若他对他们不信任,根本不可能让他们近身。就像尽管这些日子以来石之轩天天对他传功,可是他却一直对石之轩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是天然有一道屏障,隔在他们中间一般。而对于徐子陵,宁楚实际上要比侯希白更加信任,毕竟是第一个破开他心扉之人,在这种亲密相拥的时刻,宁楚更加没有对他隐瞒的意思,在思考的时候,就直接呢喃出口:“其实,我也算想过,若我没有病的话,就学师父那样,游览天下,沿路采遍珍稀药材,随手治疗疑难杂症,用诊金当路费。累了,就在某处停留一阵,倦了,就在风景秀丽的地方终老。对了,还要写一本医书……”
徐子陵静静地听着宁楚的人生计划,胸中泛起一股温馨的滋味。虽然宁楚所说的计划中,根本没有他或者其他人的影子,但宁楚的这种恬然自由的规划,也非常符合他的愿望。徐子陵也知自己的感情很淡,自小除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寇仲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人。而长大后和寇仲渐行渐远的人生理念,也使得他越发孤独。宁楚的出现,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即使同是男人又如何?江湖舆论又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认定的人,就只有宁楚。
“……还要收养几个孤儿,虽然养孩子很辛苦很头疼,但总要有人继承我师父的医术……”宁楚还在畅想着,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他这个人太注重实际,对自己的病又了如指掌,既然知道自己只剩两三年的命好活,那么何必再浪费感情去想以后的事情。可是徐子陵骤然间提起,也让他放松了心思,越说越细致,渐渐的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副美妙的画面。那样的场景太过于美好,美好得就像是阳光下的一个绚烂的肥皂泡,仿佛呼吸声大一些,就会把它吹破。
徐子陵听着怀中越来越低下去的说话声,何尝不了解宁楚的心思,更加心疼不已,抱着他的手臂也忍不住紧了紧,“小楚,我会陪着你。”
宁楚的声音彻底地消失了,感觉着徐子陵有力的怀抱,宁楚并不觉得很痛,甚至还想他抱得更紧些。
在他想象中,自己未来的那幅画面里,没有步三爷,连黑墨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步三爷已经年逾百岁,黑墨的年纪在豹子中也算高寿了,他也曾想过,有师父和黑墨陪着他一起上路,也算是不寂寞……
但是,谁不想活下去呢?
宁楚抬起头,迎着徐子陵认真的目光,迷茫地确认着:“你会陪着我?”
徐子陵吻了吻宁楚的额头,虔诚地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其他人会不会放手,反正他是绝对不会退让了。徐子陵在心中默默地发着誓。他虽然看起来性格淡然,但是只要认定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就很难再回头。
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的心,就已经丢在了怀中这个人身上,再也拿不回来了。
徐子陵的声音像是一波波温柔的潮水,渐渐地抚平了宁楚心中的不安,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直到许久之后,宁楚发觉徐子陵平缓的呼吸声时,才发觉对方已经沉入了梦乡。宁楚抬起头,借着已经变得微弱的烛火,把徐子陵眼底那深重的黑眼圈看在眼内。
他知道依着徐子陵的武功,即便是几日几夜不眠,也不会有这么重的疲态,恐怕是他离开后的这三个月以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徐子陵如此,同行的寇仲和侯希白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经过徐子陵的摊牌,宁楚便不可能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继续和他们不清不楚。只是……只是他们可能会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相处下去吗?
宁楚对他们最了解不过了,每个人都是心高气傲,又怎么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爱人,若换位相处,宁楚肯定宁可退让。
可是若连退让都不肯的话,那一定是对方让他爱恋得无法自拔……
宁楚无法想象那种浓烈的感情会发生在他的身上,更加无法想象竟然有人会对他产生如此疯狂的感情。他这辈子刚出生就被石之轩抛弃,实在是对人的感情不信任到了极点,根本没有任何的安全感。而当认识到有人深深地爱恋他时,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就越发强烈,让他像在油锅中煎熬般难受。
嘶的一声,油灯燃尽了灯油,灭了下去,帐篷内一片黑暗。宁楚怀着心事,想睡也睡不着,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过了不知道多久,被人摇晃着肩膀,从黑暗的深渊中唤醒。
宁楚愣愣地看着徐子陵焦急的双眼,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异样,不解地抬起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手的湿润。
“你做噩梦了……”徐子陵见宁楚醒过来,不禁松了口气。他正抱着宁楚睡得香,就听到啜泣声,一睁眼就看到宁楚闭着双目,眼泪滚滚而下,吓得他一时不知所措。
宁楚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发现天还没有完全亮,但从帐篷的缝隙中透过了几丝清晨的阳光,足可以看得清徐子陵脸上的担忧。
“小楚,你梦到什么了?”徐子陵见宁楚仍一脸的茫然,便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温柔地问道。
宁楚闭了闭眼睛,刚才梦境中的情景太过于真实,导致他在片刻之间仍无法回过神。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实在是让他难以呼吸,甚至比发病的时候还要难过几分。
徐子陵见宁楚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正想下床替他倒杯水时,就发现宁楚伸出双手主动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都埋在了他的胸前,细碎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道:“我梦到……梦到你们都不要我了……”
宁楚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可是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一个梦境,就可以把他所有的坚持都击得粉碎。在梦里,他和他们一开始生活得很幸福,可是渐渐便滋生了矛盾,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
若是他一开始就孤独寂寞,那么他可以无动于衷,可是在经历过被人爱恋珍惜的感觉后,再变成孤独一人,他绝对无法承受。
梦中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当真不想真正尝试。
宁楚深吸了一口气,紧咬下唇,痛得几乎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抽出环着徐子陵的手。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本来还活着就是上天的恩赐了,他还奢求什么?
徐子陵刚被宁楚羸弱的样子惊得一愣,就见从怀中起身的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对宁楚知之甚深的徐子陵当然能看得出来,他肯定是又缩回了他自以为坚硬的壳中。此时也来不及细想,身体的行动要比脑袋想得快,直接把他重新拉回怀里,然后把他压在身下,狠狠地吻了过去。
正如宁楚心中的不安全感一般,他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就算徐子陵把他拥在怀中,都总有下一秒他就会消失的错觉。即便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了他的脉搏,可是仍无法填补心中那种恐慌。
徐子陵在吻中尝到了血腥味,更加心慌意乱,恨不得将身下的人揉碎了吞进腹中才能安心,这种得到后又不知道何时就会失去的感觉,几乎把他逼疯。
这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激烈的吻。
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慌都要通过亲吻来得到确认,就像平静的温水瞬间沸腾了起来,让宁楚无所适从,只能被迫地仰起脸承受着。他想要把他推开,可是却在触到对方身体时,犹豫了下来。
因为,他在发抖。
宁楚的心不知为何,也颤抖了起来,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已经不能回头了,即便是到此为止,他也不会忘记他们之间曾经产生的感情。
刀刃可以刺伤人,取人性命,但也可以切除毒瘤,救人于水火之中。不能因为惧怕刀刃的锋利,而便不去使用它。
感情也一样。
宁楚终于抬起手,坚定地环住徐子陵的肩颈,一点点地回应起来。
徐子陵感受到了他心情的变化,欣喜得几乎不敢置信,珍惜地摩挲着他的双唇。
温度慢慢地升温,徐子陵忍不住伸手探入宁楚的衣襟中,正心神荡漾之时,忽然警兆忽现,反身将宁楚护在身后,警惕地朝帐篷门帘处看去。
只见脸上还有胡茬,明显一夜未眠的石之轩拎着一壶酒,正双眼赤红地盯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加更…………这章写的我痛苦啊…………小楚的心路转变,真是不容易…………
咳……接下来…………石爹要暴走了………………
82
82、第八十二章 只爱自己 。。。
石之轩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他自己。
并不是因为无人可爱,而是没有人爱他。
他可以算是花间派最出色的传人,所谓“花间”,乃游遍万花丛中而片叶不沾身。花间派的宗旨认为,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多余而没有意义的,奉行老子李耳“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花间派的传人不是生性孤独,而是追求孤独。
后来他学到了补天阁的武学,所谓“补天”,就是补天之不足处,发展至极端时自被所谓自命正宗者视之为邪魔外道,补天不足被讥为逆天行事。可那帮自诩为正道人士,又岂知顺者为贱,逆者为贵之理。
心中那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孤独,愈发浓烈。
石之轩知道这份孤独感,在他幼年学艺时就开始品尝,后来渐渐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高处不胜寒,他守着他心中的孤傲不羁,默默地俯视着世间的众生。
他不理解那些人的悲欢离合,不明白为何会为一些琐事而争吵不休。他的生命中只有武学,功力飞速增长,但他所学的两种武学却渐渐地不能融合在一起。他苦心钻研,才知虽然天下武学殊路同归,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同样是车轮,但因位置有异,可变成截然相反的东西。像生和死表面虽似相反,其实都由生命而来,只因一为始,一为终,才变成相反的事物。花间派专论生机,补天阁则讲死气。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圆,而心中却有着两个性质相同而位置相反的“车轮”,向着相反的方向行驶,长此以往地同时练下去,他必然会车毁人亡,坠入走火入魔之境。
而且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花间派和补天阁的两种皆然不同的功法,不仅表现在武功上,还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想状态。花间派讲究生机盎然,崇尚自由和享乐,而补天阁所研究的却是各种各样取人性命的杀技,一个真正的杀手,必然要冷漠无情,要离群索居。他每日都在反复不停地否定自己,就像心中有着另一个自己一般,总是弄得精疲力尽,痛苦不堪。
这也许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若他能舍弃其中一种功法,便可以逃脱此境。但是他不甘心,知道他因为自小练魔种,若能体内有道胎,便能死中藏生,生中含死,两派武功就可以统一。
所以他隐姓埋名,潜入四大圣僧之处,从佛家参详出来的法印。
在香炉环绕的大罗汉殿中枯坐了三年,他终于悟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过是自己应对世界的外相,决定自己的这个人最根本的东西,还是在于自己的心。
至此,僧袍碎裂,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邪王横空出世。
江湖传言邪王会在谈笑间出手杀人,绝不留情。
这传言确实不假,谈笑优雅是花间派的特色,阴狠杀人是补天阁的功法,他已经成功地将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完全融冶于一心之间。
与碧秀心的结合,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需要有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也需要有后代来继承他的武功。碧秀心的身份、容貌、才情都无可挑剔,他夫复何求?
爱情?他无法理解世人那种可以为另一个人要死要活的浓烈感情。他想他对碧秀心所给予的就是一个丈夫应该给予妻子的感情,如果没有青璃的出世,他想他们的婚姻,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成为江湖中人人称羡的神仙伴侣。
石之轩在这十几年间,无数次地回想着襁褓中那个瘦小的婴儿,夜不能寐。
那是他的儿子,继承他血肉的唯一的儿子,却是个不能活下去的残次品。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内心那两个南辕北辙的车轮又开始互相拉扯,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行驶。一边劝他要好好地救儿子多活几年,另一边劝他送儿子早死早超生。
他迷茫了,知道自己勉强用佛家法印修补的心魔又重新活络了起来。
思量再三,他决定还是要亲手送他的青璃上路。他不知道那么羸弱的青璃是否有意识,但他却知道,若换了他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也会干脆给自己一个痛快,也比苟活在人间的要好。
所以这是他的决定,他不后悔。
即使碧秀心因为此事和他分道扬镳,他也不后悔。
就算女儿因此再也不认他,他也不后悔。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偷偷窥探石青璇,从她的脸上去寻找青璃的影子,想象着如果青璃还活着,是否也会像她那样欢笑着。
他不后悔,可是为何每次想到这里,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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