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延生歪歪的斜倚过去,脑袋正顶着赵宝栓的下巴,耳朵边贴着冰凉的肩章,他哑着嗓子说道:“虞棠海死了。”
赵宝栓紧了紧揽在他身上的胳膊,轻描淡写的答道:“你不是盼着他死么,这下好了,遂了你的心愿。”
沈延生听他这样说,已是从语气中听出了七八分猜测。只是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咽不下也吐不出,锁着眉头垂下眼睛,他低下去看了自己的一双手。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灰,五个指头上全不干净。木然的盯着,他想自己这回是真的害死了人,先是猜想中的小麻子,再是眼睁睁的就看他死在自己面前的虞棠海。回去要是见了虞定尧,他该怎么跟人家说呢。
说你叔叔死了,说你叔叔是被我害死了?
这样想着,他的手脚和心便一同的凉了。
沈延生心情沉重,坐着赵宝栓的汽车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依然留在大道内的元宝却是一头冷汗的蜷在一处门脸的屋檐底下,浑身瑟瑟的发着抖。
大约是在一个小时前,他随着人流一起到了自治会的办公楼附近,然后又在孟小南指示下,站在前排靠边角的位置看热闹。说是看热闹,他心里却没有一刻平静过,忐忑不安的在怀里揣一把手枪,他今天来是有个明确的目的——对着台子上的虞棠海放冷枪。
元宝只是个小子,除了会下点棋,会看看人脸上的阴晴变化,几乎没有干过什么需要勇气与决心的事情,然而孟小南所谓的指路,却直勾勾的把他从平稳安静的日子中揪了出来,一下子摆到风口浪尖上去。
捂了一手心的汗,他额头鼻尖一道冒着水光,除了寡白的面色,从内向外,他都感觉自己正被个五颜六色的大手捉在手心里肆意的摆弄着。一时黑了一时又红了,两只眼睛几乎冒起青光,他真是紧张得无法言语。
灵魂出窍似的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果然有人先起了动静,人群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失去控制,仓惶之间,只剩他一个还呆呆的立在原地。前后左右都是人,这些人从各个方向向他冲过来,冲得他东倒西歪,情不自禁的跟着那股奔潮似的力量去。然而向前冲了几步他又清醒过来。即便是这样临阵脱逃了,他真能逃到天涯海角去么?孟小南是什么人,他真能这么轻易的就放过自己?
一种恐惧战胜了另一种恐惧,他也停止了脚步。费着劲的挤回去,然后趁着现场的一面混乱,一鼓作气的举起枪便朝台子上胡乱射击。他刚熟悉这东西不久,后坐力强劲,一枪就震麻了他的手。指头一松手枪也落了地,正好有一群人挤过来,挤得他两耳轰鸣不止,恍惚的随着那些纷杂的脚步向前涌去。
腔子里一颗心砰砰乱跳,快得好像要直接的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也不知道那一枪到底打没打中。
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元宝什么也不敢想,只记得孟小南对他的吩咐。开了枪之后他还要做一件事情,等做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彻底自由了,真自由了。
惨兮兮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丝半点的乐子,仿佛是遥远的希望已经近到了眼前,莫名其妙的就从嘴角上露出笑容来。默无声息的笑了两声,全是气声,干涩的从喉咙里挤出来,简直有点无故叹息的意思。
随着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队着装整齐的士兵围到了他面前,剿猎物似的端出一圈枪口对住他,立刻就把他和地上的手枪一起给困在了当地。
97第九十三章
沈延生和赵宝栓到达军政处的时候;仇报国和几个镇内的官员早就到了。平常;像军政处这样的地方是鲜少能见到仇旅长的;如今虞棠海在自治会的揭牌仪式上出了事,加上又是这样混乱的局面,群龙无首的时候,他这个银样镴枪头也半真半假的成了真家伙。
迅速的组织手下对事发地点的秩序进行了维护;他装模作样的在会议室里拉起了个紧急会议的派头;等的就是沈延生和赵宝栓。
这两人甫一露面,立刻就被请到了仇报国所在的会议室。请的方式不太温柔,一人腰上顶了一支枪。
沈延生惊魂未定;碰上这样的待遇便愈发的面色惨白;跟在赵宝栓身后往走廊里进的时候,一侧墙面上所嵌的窗户内正有明亮的阳光射进来。阳光灌进走廊,地上方一块方一块的发着白。沈延生走过那一整片阴暗交替的长廊,尽头便是敞着大门的会议室。
会议室内,参谋处的人和保安团的人各占了一部分,还有几个生面孔是沈延生见也没见过的,一群人石雕像似的静默无声,井然有序的陈列在长形的会议桌前。见到门口的两个人,他们齐齐的转过目光来,那目光也同他们脸上的表情一致,木木然,毫无生气。
沈延生早就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在局势的观望阶段,没有谁会过分明显的表达自己的立场,更何况镇里现在刚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正是要转风水的时候。
会议桌前方站着仇报国,大半个月不见,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容长脸上印着略显粗犷的五官,谈不上美男子一说,却也有几分年轻人的朝气与蓬勃。
沈延生看他一眼,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想这呆子当初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只知道哭鼻子的,却不知道这样软蛋的料也能包住一颗坏芯子。久别重逢,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仇报国,只是过分的天真与自傲蒙蔽了自己眼睛,让他一次次的看走眼罢了。
视线笔直,他直勾勾的朝着仇报国望过去,同时在口中说道:“仇旅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仇报国冲着两个押解的卫士使了个眼色,很快,人和枪便一道撤出了会议室。举起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仇旅长容光焕发的在脸上显出一点笑意来,然而因着场合问题,他不能笑得过于外放。压抑的兴奋着,他对沈延生说道:“沈会长,你怎么也来了,你不应该在自治会那边处理今天的事情么?”
未等人回答,他又像想到了答案似的把话锋一转,“不过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也是该来,你不来,我也会要人去请你过来。正好,赵团长也在,你们倒是感情好,既然一齐都在了,那就过来坐吧,毕竟自治会也是虞镇长一手组建起来的,沈会长也算不上外人。”
沈延生站在当地听,听他这话里话外全是夹枪带棍的不客气,也更认清了对方虚伪的一面。原来要死要活的说着什么命不久矣,不过是做做戏,说说假话。可悲的是自己居然还一时心软,一门心思的想要救他。想来当初也是有破绽,如果启东的人真的盯他盯得死,又怎么会接二连三的还能送出消息来呢?那些消息,不过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而已。
思及至此,沈延生后悔莫及,因为他这一桩糊涂的决定,除了害死了虞棠海,还另外弄得另一个人从主动转为了消极的被动,全盘皆乱了。
立在原地,沈延生也不说也不动,甚至没有脸面去看这时候的赵宝栓。然而赵宝栓似乎对此毫无介意。泰然处之的顺着仇报国的邀请向座位边上去,看沈延生站在那里不肯动,便伸手过来拽上他一起,步子从容轻松的迈出去,直接把两个人带到了椅子边。各自坐了,抬头望向仇旅长,又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仇旅长,你一直都获着镇长的器重,现在镇上出了这种事情,你是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挑担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说什么我们就照做。我,还有沈会长,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心向着你仇旅长的。”
几句话套成个大帽子压住仇报国,赵宝栓显得很敬重他,佯装无疑的瞥了桌上的茶杯,还叫了旁边的勤务兵过来,又给仇报国换了热茶。两只手齐齐的端住杯底送到人面前,赵宝栓又催促似的,用眼睛在桌上的坐客中睃了一圈。
这当中有人立刻就心领神会,忙不迭的点头附和道:“仇旅长,要是论当初剿匪的功劳,您绝对是坐第一把交椅的,现在虞镇长出了事,我们当然为您马首是瞻。”
会场内气氛立转,从针对个别变成了期待仇报国出来保卫大局。仇报国一时被硬推上了高位,再说下来,就难了。他本来是等着沈延生和赵宝栓气急败坏的先发制人,然而见了他们这样淡定的姿态,便觉得自己像是油手抓鸡蛋,有些无从下手。
没法当场的揪住把柄,他接下来的一番话也只能往空里说,含沙射影的句子一个接着一个,但因为毫无证据,加上当事人又无动于衷,所以费尽口舌也只得了个无功而返的结果。
及至一场原打算排除异己的会议无疾而终,仇报国面色稳重如常的给各人分配了工作,然后放了大家回去。
等到会议室里没了人,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男人在卫士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露了面。仇报国垂着视线正发愁,他心里也乱,又气又乱,一时没有头绪。等到中年男人“咳咳”的发出几声干咳,他才回过神似的抬起头。顺手把卫士遣出去,他态度依旧不是很好,似是对这位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子有意见似的,说着话也没好气:“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不是说不要在军政处找我么?”
中年男人弓着身子一揭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副精悍油滑的面孔。这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在旅长府里向仇报国牵线的张茂祥。
张茂祥对着仇报国一笑,露出了口中两列黄牙,然后小声致歉道:“仇旅长,你可多包涵,我也只是个跑腿的,说话做事没有一样是自己的主意。”说着话,他从怀里递出一个信封来,恭恭敬敬的送到仇报国面前,又向他低低的鞠了个躬,“这儿有一封我们老板给你的信,你可不要忘了当初咱们谈好的条件……没什么事儿交代,我也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这话,他戴上帽子复而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去。走到门口都快出去了,他又停住脚步立在原地,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仇报国抬眼看他,见他又将半边身子调转过来对了自己,便问道:“还有事?”
张茂祥咂砸嘴,摇摇头道:“没事,没事。”
看着豆芽似的张茂祥消止在门外,仇报国拿起了桌子上的信封。薄薄的几页纸关在雪白的信封里,拿在手上是没有什么分量的。然而仇报国却知道这里面的内容有多压人。说好了同启东合作,这无疑是在引狼入室,可要是不这么做,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就算是勉强的保住了性命,往后的日子也一样艰难。
不过他是没想过要杀虞棠海的,因为没了虞棠海,这个傀儡就得另外换人来做,他不想做,当然也没有别人喜欢做。动了一圈脑筋,他把目标转向了沈延生。如果这时候扶着沈延生坐上镇长的位置……
心里这么想着,他手上撕开了张茂祥带来的信,抽出来展开,果然那上头做戏似的,先是一段慰问的话,然后便是一个长期合作的愿望,希望能得到他的回应。仇报国从头到脚的扫了两遍,随手就把信纸朝桌上抛出去,仰头向后靠住身后的椅背,他两只眼睛齐齐的望着会议桌上方的顶灯。
这可真是骑虎难下。
从军政处出来,仇报国并没有径自回家,司机带着他去了一趟保安团的办公室,那些在自治会会场上闹事的已经被抓了起来。
零零总总,真真假假的算在一起,总有二十好几个。这些人当中还有当即回家托人往保安团里送钱的,已经被放了出去,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没门道,要么就是被当场的情景吓得昏了头,脑子里还没绕出弯来。
仇报国意思意思露了个脸,给负责彻查的下了命令。查肯定要查,不过要注意方式和分寸,趁着事情还没闹大之前,速战速决,该枪毙的枪毙,该坐牢底的坐牢底,不能等着阜外的报纸新闻都上了消息,他们这边还慢吞吞的得不出个结论。
负责的心领神会,一脸奉承的连连点头。仇报国低着头睨他那脸上假惺惺的笑,忽而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感。他也算是看过一些见风使舵的手段,当初被虞棠海弄成个空头长官的时候,可没有人会搭理他说什么做什么,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言听计从的贴脸色。权利与地位让他彻头彻尾的发生了一场自我膨胀,这膨胀足以让他暂时的忘记启东那边的烦心事。
心满意足的离开保安团,他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去镇长府。虞家忽然没了虞棠海这个主心骨,眼下一定是自乱阵脚,瓜分家财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他有这一刻半刻的闲工夫,也要借着机会插足进去,捞一碗油水过过手,顺便再向虞家的人作个慰问。如此,对上对下都算有个交代。
车子开到虞府门口,那门口早就停了好几辆车,虞府正门紧闭,只有边上一扇偏门开着,进进出出总有人在走动。
仇报国似笑非笑的从车窗玻璃后投出两道视线来,一点点的把那气派又漂亮的正院大门看了一遍,心中瞬时多了几分畅快。
司机下来给他开了半边车门,他弯身弓腰出了车肚子,两条腿刚在地上撑起整副挺直的脊梁骨,跳转的视线便在另一侧的街上,看到了一辆白色的小车。车子里先后的跳下来两个人,正是上午在会议室里见过的沈延生和赵宝栓。这俩暗中有来往,他早就知道,如今到了这样的局势,恐怕又要更好。
仇报国虽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赵宝栓也不是个善茬,借着虞棠海的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养着这样一只狡猾凶悍的猛兽在身边了。
眼珠子绕着不远处的沈延生转了两转,他脸上映出笑来,正好那边两人也一抬头,他们便各自的认识到了对方的存在。
假模假样的做着微笑与行礼的客气,小白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面孔紧绷的红着眼睛和鼻子,一下车便往那开着的偏门内直冲进去。
沈延生跟在他后面叫了几声:“侄少爷。”并没能追上他的脚步。转过来看了仇报国,沈延生的脸上也没多少血色,眉心里重重的锁着忧虑与失望,向他开口道:“仇旅长。”
仇报国点点头,视线瞟向一旁的赵宝栓,只见人好整以暇的立在原地,面孔是淡然平静的。然而仇报国心里却明白,这事情远没有现在看着这样简单,装聋作哑的在一派混乱的局面上收拾出一个简洁单纯的方向是他的工作,可桌面底下的奔走与调查也不能就此放过。
虞棠海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预谋,这当中恐怕大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