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有些恍惚,这感觉有些像是回到了前世,二十八岁的孟穹和二十三岁的孟穹重合到了一起;我仰着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孟穹也不说话,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寂静;我的脖子有些疼;抬起手想揉一揉,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孟穹反而被吓了一跳,他像是怕我离开医院;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低着头,心里非常乱。
孟穹就蹲下来,和我平视,我看见他伸出手要抱我,我有些抵触,正在想要不要向后退的时候,楼道里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咆哮声,那声音尖锐凄厉,吼得我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你他妈就是想逼死我!!”
这话说完,就是巨大的摔门声,还有凌乱地跑下楼的声音。
孟穹一惊,原本已经悬在半空的手臂放了下来,他直起身子,往门口走,问:“这是你赵叔家的声吗?我去看看。”
那咆哮声音太大,我分辨不出到底是谁,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像是赵耳朵,我点点头,理了理衣服,和孟穹一起走了出去。
刚一开门,我就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身影,气势汹汹地向楼下走。那身影走的太快,几乎是一脚三四个台阶,像是一只兔子跳下去了。我一看那就是赵耳朵的羽绒服的红色,连忙跨出去一步想把赵耳朵拉到我家。
以前赵耳朵会很顺从地走进来,因为他就算离家出走也没地方去,来我家待上一天就行了,等他爸他妈熄火了就能回家了。
但是今天的赵耳朵没有停下来,他用力甩了一下我的手,大声哭喊着,就往楼下冲。
孟穹连忙穿鞋,对着楼上喊:“赵哥,你家孩子真走了,这么晚了,赶紧来追追。”
赵叔气愤地回了句:“让他走,妈的,敢和老子顶嘴,真是惯得不像样了!!”
他虽然这么说,我和孟穹还是要出去追的。我刚穿上鞋,就听到楼道里关门的声音,赵耳朵已经跑出去了。
孟穹拉着我去追,在小区门口拽住了赵耳朵。
赵耳朵一转身,眼泪就滴下来了,他蹲在地上哭,哭的喘不上气来,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
“他就会打我——呃 !”赵耳朵口齿不清地哭诉,“天天说我不好,让我学你家陈启明,我不是陈启明啊!!为什么都说我……呜呜……”
孟穹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他是你爸啊,自然希望你好。你爸爸最近心情不太好,你理解一下好吗?”
赵耳朵哭的满脸通红,大冬天的在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哭的脸皮都要被风吹裂了,最后终于决定要回我家。
他哭得太用力,走都走不动,本来他想厚着脸皮扶着我,但是孟穹轻轻拽了他一把,让赵耳朵扶他。赵耳朵哪里好意思,自己慢慢地向前走。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孟穹现在,好像是把要靠近我的人都隔离出去一样。但是转念一想,应该是我想多了。
多了一个赵耳朵,于是那天晚上我和孟穹一起睡,家里本来有三床被子,有一条正好拆了换棉花,所以我和孟穹盖一床被子。
孟穹手虚握着我,和我说冬令营的事情,我偶尔回应几句,其他的时候就是安静地听孟穹说话,听着听着就觉得眼皮有些沉,快要睡着了。
“……大哥?”孟穹挪了挪,开口问我。
我的眼皮完全闭上了,懒得和他说话。
孟穹安静了一下。我感觉脑子越来越迟钝,马上就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孟穹突然用手肘支起身子,缓缓地向我这边凑了凑。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要起身上厕所,没太注意,后来感觉身边的床塌了一块儿,心里才有了点奇怪的感觉。我只觉得不舒服,却不知道孟穹到底要做什么。
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能感受到来自那个人的压迫感,我没睁开眼睛,刚想对孟穹说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唇边就被人轻轻地碰了碰。
我蓦地睁开眼睛,那柔软的触感让我知道,那是孟穹的嘴唇。
我屏住了呼吸,好一会儿才慢慢吐气。我以为孟穹够了,但是下一秒,那湿热的唇就移到了我的耳边、脖颈。
我在考虑要不要转个身,装作睡着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一动不动,身体僵硬的像是石头,我的手握成拳,手心都出汗了。
我听到孟穹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搂住我的胳膊,把头放到我的肩膀上。
他炙热的呼吸都喷洒在我的脖子上,我控制着呼吸,眼睛眨也不眨。
“大哥……”孟穹轻声道,“我好想你。”
他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很不好,那一瞬间脑子好像都白了,反应过来后我发现我的唇在抖,我只能咬牙,希望孟穹不要发现。
孟穹的呼吸变得安稳,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被他搂住的手有些麻木,我却不敢动。
我突然知道我为什么我会在回家的时候看不到孟穹而焦躁了。
我和他一样,因为我也想他。
——很想很想。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孟穹已经不在身边了。我穿上衣服走到浴室,刚要刷牙,孟穹就从厨房走出来,道:
“今天我放假,本来是想去医院看赵姐的,但是你回来了,我不想去,想陪着你,但又不能不去。”
我点点头,拿起牙刷:“我和你一起去。”
孟穹放了心。其实他不说我也会跟着他去的。赵耳朵的妈妈虽然脾气暴躁,但是性格直爽,对自己喜欢的人非常好。赵耳朵家也穷,每次孟穹有事把我送到他们家的时候,赵婶儿总会炖肉,然后把最后一块儿肉夹到我的碗里。
我对赵婶儿有好感,现在她病成这样,我怎么能不去看她。
刷完牙,我推了推还在睡觉的赵耳朵,说:“我们去看你妈,你去不?”
赵耳朵一挥手,道:“不去!烦死了,让不让人睡觉。”
坐公交车来到医院,一下车就被冷风吹得直哆嗦。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到口袋里,转头看着孟穹。
一转头,我就看到孟穹手上多了一个装满苹果的大袋子。这是他下车在医院门口买的,袋子很沉,把他的手都勒白了。我想帮他提着,孟穹一侧身,躲开了我,又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起往我口袋里伸,和我在兜里十指交扣。我一犹豫,就让他牵住了。
孟穹对我说:“跟着我走吧,到了医院里不要害怕。”
“嗯。”
赵婶儿的病房是三人间,一开门我就看到一个都是血的输液袋,有一个病人正在输血。房间里很热,有人在吃饭,病房里都是饭菜的味道。
那袋子实在是太大了,稍微晕血的人看着都会受不了。我也看的一愣,然后低下头。
赵婶儿本来正在发呆,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她非常虚弱,左手肿的是平时的两倍大。孟穹把苹果放在桌子上,就坐了下来。
“还买什么东西啊……”赵婶儿埋怨道,笑了笑,说,“柜子里还有黄瓜,洗洗吃一根吧。”
“不了。”孟穹说,“坐不了多久。大哥刚回来,累着呢,我想让他回去休息。”
赵婶儿摸着我的手,用力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我家儿子又去网吧了吧?”
“……”
孟穹不知道如何开口。每次赵耳朵去网吧,最生气的都是赵婶儿。现在她还病着。怎么都不适合让她生气。
赵婶儿也没想让他回答,她抬起头看着孟穹,说:“孟穹啊,姐有点事儿想让你帮帮忙。”
“嗯,什么事?”
赵婶儿很平静地说:“我家儿子就是喜欢玩电脑。其实他是好孩子,去网吧就是没过瘾呢,我和老赵本来都存好钱想给他买台电脑了。你知道那东西其实没什么意思,玩够了也就不爱玩了。要是没有我这病,钱存的就差不多了。”
听了这话,孟穹有些为难。如果他有钱,他会对赵婶儿说‘没事,我帮他买一台电脑’。但是孟穹怎么会有钱呢?就算有钱,他也想给陈启明攒钱买电脑啊。
赵婶儿一看孟穹的表情就了解了,她叹了口气,眼圈儿红了:“我问了,我这病,以后一个月就要透析三次,一次要五百多块钱,一千五,老赵工资都还不够呢,更别提换肾了……儿子的电脑什么时候能买上啊?”
“……我这儿还有钱呢,姐你别担心了。”孟穹咬了咬牙,道,“反正大哥和他一块儿用也行。”
我看着赵婶儿的眼泪,沉默了一下,说:“不用也行。”
听了这话,赵婶儿突然就崩溃了,她用力按住自己的眼睛,用手背不停擦着。她只能抬起一条手臂,那么多眼泪根本擦不干净,都顺着她的脸滑下来,她一边哭一边哆嗦,道:
“我成废人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看着赵婶儿这个样子,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赵叔知道赵耳朵去网吧的时候,会那么生气了。
孟穹和我都不擅长安慰,过了好长时间,赵婶儿的情绪才平静下来。我拿着纸巾,给她擦了擦脸。
赵婶儿带着笑看我,她的眼睛都肿了,鼻子大了一圈儿。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孟穹说:
“我本来也没想和你借钱的。你也苦,启明还要上学,这些我都知道。是其他的事情要你帮忙。我刚才和那些病友打听了,一个月透析一次就差不多,我跟医生商量了一下,以后我两个月透析两次。”
孟穹瞪大眼睛,刚想说什么,赵婶儿就打断了他,继续道:
“我让老赵把钱两个月给你一次,他没时间来医院交钱,我俩都放心你,我叮嘱他让他交是六次的钱,你帮我把剩下的钱存起来,存够了,带着我儿子去挑一台电脑。”
“姐,这可不行……”
“行。”
赵婶儿笃定地说。
、第三十章 激烈
孟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坐在凳子上给赵婶儿削苹果;削完了赵婶儿说她不想吃;孟穹就转过身把苹果递给了我。
赵叔在十一点的时候来了一趟,给赵婶儿送饭,没带着赵耳朵,自打赵婶儿住院;赵耳朵就一次都没来过;她心里肯定是想自己的孩子的,吃饭的时候赵婶儿一直往门口看;却口是心非地说:
“小孩儿不应该总是往医院跑。会被吓坏的。”
赵叔铁青着脸;声音有点大: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
“我哪儿惯着了?”赵婶儿生气了。
这话说的很对。赵婶儿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从来不会心软,好几次打得孟穹都看不下去,也就是因为这样,赵耳朵和赵婶儿一直都不亲;吵起架来,母子更像是仇人。
孟穹下午应该还有事儿,见赵叔来了,就不多待着了,告别后,匆匆离开,看起来非常焦急。
一打开家门,我就看到赵耳朵的鞋子不见了。孟穹喊了两声他的名字,没人回答。
孟穹看了我一眼,说:“他不会又去网吧了吧?”
我心里也是‘咯噔’一声,心想这附近一个网吧都没有,他
要是真去了网吧,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哎……”孟穹叹了口气,也不废话了,给我做了饭之后,还没来得及吃,就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大哥你好好看家。”
我抬头看了看他,问:“干什么去?”
“有事儿。”孟穹很敷衍地说了句,弯腰穿好鞋,就走了。
我一愣,看看日历,今天是星期六,他也不能去工作啊。
我一个人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好,看了看空旷的家,想了想,就穿上羽绒服,往加工市场走。
已经开春了,风还是冷,我的腿都冻麻了,一走路就觉得痒。
加工市场里的人不多,好多店铺还没开门,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但是走近一看,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店里,张蒙正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放到桌子上,很懒散地倚靠着。
见我来了,他开口打招呼:
“这么早啊,不在家多玩儿几天?”
“不了。”我走到店里,把帽子摘下来,揉了揉冰冷的耳朵,坐下来就要开始工作。
张蒙看着我,哼了两声,用力踹着桌子,踹到椅子前面两条腿都离开了地面。他仰着头说:
“真是奇了怪了,有的人是有家,但是不想回家过年;有的人是想回家过年,但是没有家。陈启明,你家里人怎么逼的你,才把你送到我这个狼窟虎穴的?”
我本来没想理他,但是一听他说家里的事,觉得有些稀奇,就回了句:“不是我家人逼得我,是穷。”
“哎呀小可怜,要不要哥哥我给你涨些工钱啊?”
“嗯。”
“‘嗯’个脑袋。”张蒙懒洋洋地转过头,说,“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也不想和他再多说下去了,手下的动作飞快,等手里的碎钻和塑料花都没了的时候,看看时间,也不过是两个小时。
我跑到仓库里去拿库存,结果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你是被抢劫了吗?”我对张蒙说。
“嗯?”那么冷的地方,张蒙竟然也能睡着,他说,“没了吗?刚过完春节也没来得及进货。那你就别弄了,天天黏那些小玩意儿,眼睛都坏了。”
我确实觉得头有点疼,想着不弄了,刚要背着书包,张蒙就站起来,对我说:
“让你回去了吗?”
“……”
“在这儿待着。”张蒙说,“给我看看店,不许进屋,就在外面坐着。”
刚过完节,市场里人很少,两个小时才卖出去一个头花。我被冻得脚趾发麻,看看表,已经五点多了,差不多要回去了。
我看看张蒙,他正在店里写什么东西,见我走进来,就问:“要走了?”
“嗯。”
张蒙头也不抬,递给我一张五十的纸币,说:“就当是叔叔给的压岁钱了。不用磕头了。”
“刚才不说是哥哥吗。”
“快滚。”
我拿着钱往回走,快到家门口了,随便一看,就看见低着头,像是老鼠一样走路的赵耳朵。
他身上的衣服很厚,加上他弯着腰,看起来让人觉得他像是一个球。
我站住没动,等他走进了,突然说:
“你去哪儿了?”
赵耳朵猛地抬起头,他看起来有些惊恐,见到是我,他才松了口气,喃喃道:“你要吓死我啊?”
我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来,在他放松的一刹那,我抓住他的手,就看到他的右手掌根有些发红。我说:
“你又去玩游戏了?”
“管得着么。”
“你妈还在医院呢,你就这样……”
赵耳朵不耐烦地说:“烦死了,你算什么东西。”
我沉默了,把他的手甩下,平静地问:“你从哪里弄来的钱?”
“……”一听这话,赵耳朵偏着头,没说话。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滚吧,以后都别来我家。”
赵耳朵像是被踩了脚一样,突然跳了起来,说:“你有病吧?我没拿你家钱!陈启明,你仔细想想那是你家吗?你比我还不如,你凭什么让我滚?”
我把门打开,我说:“你说凭什么?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