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声渐渐远去,但那十二个字仍盘旋在谢容淮的脑海中,他眉头深锁,眼眸深处藏着迷茫的痛色,一时忘记卸下伪装,更换衣物,要知道谢老太师若是看到他这副打扮,非得用手杖狠揍他一顿不可。
这两句童谣十分耳熟,时光仿佛穿越了无数年华,与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重叠。
可他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快到你祖父家了。”薛观海掀开帘子,看到谢容淮一动不动,惊愕的发问。
谢容淮回过神来,对他一笑,“再给你看几眼呗。”
薛观海不好意思的轻咳几声,抓着后脑勺大笑道:“我看够了已经,你快换快换,我听说你家老太爷很严厉,这样的打扮去见他,肯定会被揍死的。”
谢容淮注视着薛观海憨厚的模样,点点头,“好。”
薛观海放下帘子,继续驾车,一边哼着乡间小调,调子明快活泼,像是潺潺的清泠山泉,又似青山中的鸟鸣。
阴霾消散,谢容淮又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温和儒雅。
、别有洞天
静山堂前的一场“恶斗”打的十分逼真,谢容淮钦佩双方演技的同时连滚带爬的跑到静山堂门口,“砰砰砰”的砸门,安宁多时的小院终于染上尘喧。
开门的中年男子惊诧的望着站在门外的谢容淮,“七郎?”
谢容淮心底奸笑,表面上不忘抹一把辛酸泪,“桐叔,救我。”他遥遥一指缠住薛观海的混混们。
中年男子一看,登时横眉冷眼,“竟敢在老太师跟前造次!”操起一把大扫帚冲过去,谢容淮趁机溜进院子里。
静山堂位于桃源镇外围,倚山傍水,环境清幽秀美,庭院里遍地花草,红花翠叶下几只羽毛鲜艳的野鸟在闲散的觅食,坐南朝北的房屋古朴雅致,檐下悬挂有灯笼和风铃,清风中“叮零”声不断,如此种种犹如仙境。
谢容淮深深的觉得祖父比他更懂得享受。
走到屋前,谢容淮没有再前进半步,抹一把脸,变得谦恭和善,欠身作揖道:“祖父,我是容淮。”
良久,屋内才传出脚步声,一名碧玉年华的少女搀扶着谢老太师走出屋子,两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谢容淮。
谢老太师如今已至鲐背之年,发须雪白,但身体依然健朗,除了走路时需要借助手杖外,丝毫不显龙钟老态。
“哼。”谢老太师不满的轻哼,用手杖指了指台阶下的人,对少女说道:“这是你父亲。”
少女年华正好,面若桃花,亭亭玉立,又不失端庄淑静,步下台阶,在谢容淮身侧盈盈一拜,“女儿昭姀拜见父亲。”
第一次听见有人唤自己为父亲,谢容淮略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下,才虚扶起谢昭姀。
刚巧,桐叔带着薛观海和赵元进门,薛观海见到这一幕,一怔。
“那是谁?”对于宁静的静山堂闯进这么多人,谢老太师多少有些脾气。
“在下阅武山庄薛观海。”薛观海在门边行礼。
谢容淮轻声说道:“祖父,多谢有薛大侠,我这一路才能平安抵达静山堂。”
谢老太师审视的目光在谢容淮与薛观海之间来回,半晌,才道:“阿桐,你带他们俩找间屋子休息。容淮,你跟我进来。”
这时,有人叩门,“不好意思打扰了,在下阅武山庄惠河分舵董培,奉堂主之命来请薛堂主。”
谢老太师没闲心管这档事,已折身回屋。薛观海为难的望向谢容淮,有点拿不准主意。
谢容淮说道:“观海,你去吧。没人敢在此地撒野的,你放心。”
薛观海这才与那董培离开,赵元掩嘴笑,这副场景看着怎么感觉那么像妻管严的相公请示自个儿娘子,是否可以出去玩似的。
谢容淮瞪眼笑得跟猴子似的赵元,跟着进屋里去了。
“朝中动作,我已有耳闻。”谢老太师端坐于软榻上,目光清明的望向唯一的嫡孙,“你来此地之用意,我也明白。”
谢容淮注视着他那个便宜女儿静静的上茶,“全凭祖父决断。”
无丝毫怨言倾诉,谢老太师绽颜一笑,搁下茶盏,满是褶皱的手指轻抚身边的匣子,“终究都是我之子嗣,你不怕白跑一趟?”
“怕,”谢容淮坦白道,“我九死一生,难免失望。”
“哈哈,”谢老太师捋须长笑,目光深邃,“谢家历代在朝,权势太大会被皇帝认为功高盖主,网罗罪名构陷满门。你我当年各自节制,却难以抗得过贪婪之心。容恺,是个人才,走正途可辅佐君王治国安邦,留名青史。可惜……”话到一半,不再继续,目光中仍有探究的意味。
谢容淮正在喝茶,不知怎地,右手一抖,茶水湿了衣襟,青瓷的茶盏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祖父见谅。”他起身,有意无意的露出掌心伤痕,“黄泉无归”的毒伤愈合起来相比一般伤痕要缓慢许多,现在看来和刚刚结疤并无异处。
谢老太师忙问:“你的手是怎么了?”
“路上不慎罢了。”谢容淮一句敷衍,看似不甚在意。
谢老太师让桐叔带谢容淮去换了身衣服回来,继续先前的话题,“可惜容恺蛰伏多年,一朝得势便如蝗虫铺天席卷,贪婪之心深如难填的沟壑。”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痛切之色,“如今再三谋害于你,竟是要煮豆燃豆萁了。”
谢容淮拿出名册与皇帝信物交予祖父,“祖父,先看看这个吧。”
谢老太师一怔,显然是未料到孙子会岔开关于谢容恺的话题,接过名册,眯起眼睛细细一观,“看似虽不身居高位,乱如散沙,但细微之身如蝼蚁,亦有溃败千里长堤之能。”
谢容淮起身下拜,“帝王之意朝夕瞬变,能安于一时,
无法安于一世,箭已在弦上,弓如满月,对着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心窝,“皇帝稍微松个手,就没命了。孙儿人微言轻,恳请祖父一臂之力。”
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有喜鹊在枝头鸣叫,欢快轻灵的声音反而突显屋内似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茶水渐渐凉透,谢容淮仍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都是谢氏门生,确实要由他出马才行。谢老太师长叹,收起名单,“好,此计既不失利,又可保命,是为万全之策。”
谢容淮松口气,笑了笑,在祖父的示意下回去坐好。
“唉——”谢老太师将那只匣子郑重交托于谢容淮手中,“害群之马,当断则断。”
“是,祖父。”谢容淮暗暗捏紧匣子。
说话时间长了,年纪大的人容易困乏,谢老太师半垂下眼帘,“容淮,我将家主之位交给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谢家嫡孙,而是看重你淡泊名利、明辨是非以及纯良仁慈的本性。记住,谢家世代忠君,莫辱没祖上积累下的清名,也莫叫祖父失望啊。”老人家语重心长,蓦然睁开眼睛直视谢容淮,目光锐利如刀锋,“那个人在后院等你多时,你过去吧。”
谢容淮泰然自若的与祖父对视,面带谦和微笑,“容淮记下了,祖父。”
“嗯。”谢老太师在谢昭姀的搀扶下,回屋休息。
谢容淮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落款有谢容恺的签名及其手印。此乃十数年前谢容恺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认罪状,谢老太师私心作祟并未告发,只让他写下这份东西,以求他能时时谨记教训,行正途做清官。
“好大哥,你以为茶铺的事情只是小乐子么?实为抛砖引玉啊。”谢容淮讥笑道,谢容恺借茶铺一事陷他于不义,自以为就算失败也可以说成是一场误会,可是他哪能如此便宜了谢容恺,等这件事传到谢老太师耳中,就变成了“兄长为争权谋利,诬陷弟弟致使卧病不起”,加上他有意提起他路上的险境,祖父必然会改变主意。
恶之显者祸浅,而隐者祸深。事已至此,当快刀斩乱麻,不让恶者使灾祸扩大了。
谢容淮收起认罪状,悠然的晃过正屋的屏风,穿过一条翠竹掩映下的游廊,接着拾级而上,来到一处临水小榭。小榭三面临水,一半由木质栏杆围起,当中留下空处,可登舟游湖,中央摆放石桌石凳,墙角搁着
一张软榻,赏景小憩两相宜。
此时有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支颐侧躺在软榻上,水蓝色暗纹圆领袍精致而华美,却不张扬,下摆如流水般散开在榻上,头戴玉冠,腰悬玉佩,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望着那张眉宇间与颛孙煦华相似的脸庞,谢容淮整理好衣衫,优雅的下跪行礼,“臣谢容淮叩见信王殿下。”
颛孙晰华睁开惺忪睡眼,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随意:“七哥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礼。”
谢容淮笑道:“礼仪万万不可废。”
颛孙晰华亲密的搂住谢容淮的肩膀,在石桌边坐下,“七哥,你说说咱们多久没见了?见上你一面可真难。”
“不是七月的时候在帝都才见过么?”谢容淮笑着抱拳,“内库贪墨一案,多谢殿下鼎力相助。”
“看你见外的。”颛孙晰华笑得像只满足的猫咪,“我还要反过来感谢七哥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哎呀——”他长叹一声,起身缓步走到水边,望着茫茫碧水蓝天,“活着不易呢。”
谢容淮望着他的背影,轻袍缓带,临水而立,姿态潇洒随意,像个闲云野鹤的世外之人。
先帝共有九位皇子,一个体弱夭折,两个病死,活到成年的只有六个。
而这六个成年皇子中,活过雍启五年的唯有当今圣上,以及同母弟弟信王颛孙晰华。其他四人,或是意外,或是谋逆之罪,早已化为白骨。
身为当今圣上的兄弟,活到今时今日确实不易。
“殿下从小到大的心愿,臣哪有一样不答应您的?”谢容淮柔声道,目光犹如兄长在看最疼爱的弟弟。
“如今,”颛孙晰华回头望着谢容淮,笑意如和风细雨,“由七哥辅佐,我定能高枕无忧。”
、勾搭
“七郎,快去吃些点心。”桐叔来催,看到临水小榭里只有谢家嫡孙一人,他坐在台上,身子软软的斜倚栏杆,悬空的两条腿晃来晃去,脚尖踢着湖水,原本平静的湖面泛开一圈圈涟漪。
“人世如湖面,何来平静。”谢容淮意义不明的叹一句。
桐叔和蔼的瞧着他,笑道:“七郎年纪这么大了,还同小时候一样爱玩水。你不急着回帝都了?”
谢容淮赤脚走在地上,裤腿高高挽起,有水珠儿顺着小腿淌下,“桃源镇风景如画,值得留上两三日。”言罢,大笑离去。
谢容淮确实只待了两三日,天天游山泛舟好不快活。乌衣堂的杀手半个影子都没晃出来过,日子过得平静安稳,等有回程船只,他便告辞祖父,打算回去了。
赵元指着码头上正与人拜别的薛观海,“老爷,您看,那是您老情……”那个“人”字堪堪将要出口的时候,差点被谢容淮踹下甲板去。
谢容淮笑着威胁道:“再多说一个字,丢你到江里喂鱼。”
“老爷不好意思了。”赵元蹲在角落里,暗笑。
谢容淮没听见,因为薛观海终于摆脱纠缠,往船上来。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身形魁伟的薛大侠仿佛是立于鸡群中的鹤,一身朴素的深灰色袍子,腰佩宝剑,衬出他堂堂浩然正气。
“小谢!”薛观海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谢容淮身边,“这些天过的如何?”
薛观海一直被阅武山庄的人缠着,静山堂里来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无所知,谢容淮说道:“四处游玩,十分惬意。”
薛观海万分羡慕,“你过的逍遥自在,我呀,整天被几个兄弟缠着喝酒。”
“回帝都之后,你我相处的时间更长。”谢容淮随口安慰道。
一想到这个,薛观海的脸上扬起憨厚的笑,豪迈的一把搂紧谢容淮,不管不顾他人的目光。
迎风而立,衣袂飘逸,仿佛这世上只余下他们二人。
赵元一边往嘴巴里面塞吃的,一边摇头暗想:其实国舅爷和薛大侠挺般配的,无奈国舅爷现在像足了负心渣子。
“唔……”谢容淮扭动两下。
薛观海抱得更紧,“无耻”的说道:“好几天不见,让我抱会儿呗。小谢,我们二十年的情分啊。”
“其实我想说……”谢容淮咳嗽两声,“你胡子扎的我脸疼……”
薛观海愣了下,脑袋转到另一边,继续乐呵呵的抱着。
这趟回程的船只,客人不多,一些个游山玩水、寻亲访友的,还有押送货物的商队,原先驻船的戏班看没什么生意做,径直去惠河郡了,于是船上有四成是谢容淮的人,对剩余的人进行严密的监视和暗中的搜查,并且借着临近郡县在搜捕逃犯的名头,另有官差对每个人身份做了核查,未发现有乌衣堂杀手,总算可以安心上路了。
这日,江风徐徐,阳光正好,三层观景台上有一群年轻书生在赏乐品茗。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有两人面前一琴一笛,正是要比拼技艺,最后选出一名最了得的……拜为大哥。
一名白衣翩翩、明眸剑眉的年轻公子盘膝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轻轻擦拭他的琴。他对面的蓝衣公子刚吹罢一曲,放下竹笛,不理会一片赞扬之声,含笑望过来,眼底带着些许挑衅傲慢之意。
“周兄笛声妙极妙极。”一人连连鼓掌,转而低声问身后的白衣公子:“罗兄,你胜算不高啊。”
罗公子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胜何妨?输又何妨?”
那人急了,“你就没点志气,压一压姓周的吗?”
姓周的耳朵尖,已经听见两人对话,故意高声问道:“罗兄,你还要一比吗?”周围几个人陪着一起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罗公子丢开帕子,将琴置于腿上,小试了几个音,便行云流水般的弹奏起来。
姓周的挑眉,琴声并无出彩之处,安安稳稳的等着自己胜出。
谁知罗公子的琴艺十分了得,众人越听越渐入佳境。忽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箫声如风似水不知不觉的渗入琴声之中。
箫声若清风似落花,飘然萦回;而轻灵的琴声,给人一种悠然自得之感。
琴箫合奏,配合的天衣无缝,意境深远,一时间观景台上寂静无声,唯有曲声绕梁不散。
罗公子抬起头,看到吹箫的是一名坐在栏杆上的青衣男人,眉目清俊柔和,唇边噙着淡笑,和煦的阳光落得满怀,流转出淡淡光华,姿态潇洒随意,仿佛一支清雅的翠竹。
曲罢,除余音缭绕,依然静默无声。
罗公子起身走向那名青衣男人,全然不顾身后
蓦然爆发出的掌声,微笑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谢容淮接着道。
罗公子畅快大笑,向谢容淮抱拳行礼:“此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