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为什么揍他吗?”冷不丁地,颛孙煦华忽然转过头,四目相撞在一
起,他深邃幽远的目光让谢容淮的心不由猛地一跳,莫名异常。
长久的沉默后,颛孙煦华冷声问道:“怎么不回答?”
谢容淮嘴角微微抽搐,苦着张脸。
何公公摸摸鼻子,小声提醒道:“皇上,您不许国舅爷说话……”
“……”颛孙煦华咳嗽两声掩饰过尴尬,挥挥手,道:“朕倒不知道大舅子居然会如此听话,朕让你不说话,你就真的不说了。”
谢容淮长呼一口气,拍拍胸口,憋着不能说话可真难受,然后谄笑道:“皇上,臣谨守君臣之礼,忠君之事,时刻不敢忘记圣上的命令,哪怕就是叫臣死,臣也立马死给皇上看……当然了,臣断然不会事无道之主,所以皇上是圣明之君,不会无故叫臣去死的。”
何公公哀叹,国舅爷少拍两句马屁会死吗?果真是见不得皇上心情好一下下么?
颛孙煦华稍一扬眉,“挺会说的,那你再说说看你当年为何要揍庶人博华?”
谢容淮轻声说道:“因为他抢了臣的秘制大鸡腿……”小时候为了吃的事情而打架,还闹得满宫皆知太丢人了好么,皇上你为什么要提!
“嗯?”颛孙煦华质疑。
“呃……”谢容淮愁眉苦脸,他貌似真的是为了这件事才揍孔皇后那个混蛋儿子的,难道还为别的了?可是为什么似乎没什么印象,难道是过去二十几年而忘了?
谢容淮求助似的望向何公公,何公公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
“谢容淮,你若是想不起来,朕让你下到湖里好好清醒一下脑袋,看看你想不想起来。”颛孙煦华又道,脚尖碾踩着怪石。
阳光暖和,不代表明湖会变成温泉,谢容淮抖了两抖,他不会水也不想冻个透心凉。
这么一吓,倒是刺激得他想起一些事情来,“其实吧,臣也挺生气那个混……呃,他故意弄坏先帝和慈娴皇后送给皇上您的东西,又向孔皇后告您和慈娴皇后的恶状,害得您差点被先帝责罚。臣看不惯,就借着鸡腿的事儿,揍他了呗。”
皇上的脸色缓和几分,谢容淮默默的想:“皇上您别感动啊,臣真的没您想象的伟大……”
颛孙煦华紧接着再问道:“揍完之后呢?”
谢容淮忽然发觉,皇上的眼眸深处有他看不懂却又莫名熟悉的情绪。
、反问
揍完人之后……
他挨了一顿板子,那个小混蛋见大仇得报,得意洋洋的离开两仪殿。事后,爱挑事的孔皇后没再来算账,这全仰仗先帝那顿打得响亮的板子,既然皇上都惩戒过了,他们也没道理再出手了。
其实板子真正打在手心上,没什么力道,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不过他的手心还是红通通的,生疼。
他觉得没委屈,反而像打了大胜仗的将军,高高兴兴的跳下两仪殿的台阶,接着看到皇长子站在台阶下,等他。
谢容淮至今仍记得,皇长子上前牵住他另一只手,一言不发,缓步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寝殿。
当时的皇长子,现今的皇帝陛下,取来药膏和浸过冰水的白布,体贴的抹药包扎,还时不时的往他嘴里塞甜丝丝的果脯,疼痛顿时减轻大半。
回忆到这里,谢容淮算是看明白了。
皇上这是在提醒——想要老子赐予你宽容与恩惠,必须给老子上刀山下火海,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一物换一物,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谢容淮略忧伤,小时候多体贴好心的娃啊,长大了成这幅德行。
“都记得便好。”皇上叹一声,其中意味在谢容淮耳中听来,明确的很。
想了想,他拍句马匹,“圣上予臣之大恩大德,臣时刻不敢忘记。嘶——”话太多,牙酸。
颛孙煦华瞟他一眼,君臣两人默默无语的沿着明湖又走了半天,何公公带着一帮子宫人和侍卫放缓脚步,渐渐的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一人从水榭后面缓步走出,看到湖边一行人,疾步闪到一根红柱后,悄悄的窥探。
谢容淮摸摸下巴,觉得自己太吃亏了,于是决心奋起反击。
“皇上,臣斗胆说一句……”
颛孙煦华堵他,“你觉得你这话说出口会惹得朕不高兴,就好自为之。”
“哦,那么臣请教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个小小的问题,”应对之词,谢容淮还是有一大把的,“解开臣心中之惑,臣想体贴臣下的皇上一定不会吝啬的吧?”
“你说。”谢容淮从不就私事问题主动来与他说话,颛孙煦华倒有些好奇会是什么问题。
谢容淮道:“臣记得十五岁那年深冬,与皇上见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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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孙煦华眯眼看他,语气平淡的说:“那时候你是陪读身份,与朕见过很多次面。”
“我说的那一次,是之后臣去城外河边玩,却不慎掉进冰窟窿里,差点没了小命,是真的吗?”谢容淮凝视颛孙煦华的眼睛,似乎不想错过丝毫的闪避,因为那代表着欺骗。
皇上说没有毒药可以要他性命,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道有过这件事。
他病了之后,他们除却公事外,再无交集,那么事情是发生在他十五岁之前。思前想后,他觉得记忆出现偏差唯有出意外那次,有时候他恍惚的觉得那场意外压根没有发生过。
但是问过所有知情的人,众口一词皆是他掉进冰窟窿里差点没命。
他又托佟太医拿到医案,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御药房也有取药的记录。
那么,绕一圈回来,只得旁敲侧击下说出这件事的皇帝陛下了。
颛孙煦华看出谢容淮的认真,不闪不避的答道:“是。”
谢容淮觉察到气氛微妙的沉重,咧嘴一笑:“皇上还记得那日,您与臣说过什么吗?”
“朕不记得了。”
一句话就被堵死,够狠,好歹是陪伴了十年的陪读呢。谢容淮撇撇嘴巴,忽然没兴趣刨根究底下去了,觉得忒没意思,有这么一件好事撂在自个儿头上,就享受着呗,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谢皇上解答臣之困惑。臣家中还有事儿,可否先行告退了?”他有些烦躁。
颛孙煦华听出谢容淮语气中的波澜,跟着眉头微蹙起来,压下差点说出口的话,只点点头:“准了。”
谢容淮再次行礼,后退三步后转身离开。
秋风忽地寒凉起来,明明仍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颛孙毓望着继续沿湖散步的父皇,想到刚才父皇似乎是刻意放缓脚步,与谢容淮并肩同行,而后者居然完全没有觉察到失礼之处,施施然的模样让他心中不是滋味,尽管他觉得那也许是父皇和谢容淮年少时一起读书的情分所致。
现在谢容淮对他,完全是一副臣下之礼,疏远的好像他们从前没有过交集。
颛孙毓晃了晃脑袋,压抑住内心的暴躁,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
谢容淮擅闯清徽苑的目的,让他疑心和不安。
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查清楚谢容淮的意图……颛孙毓眉头深锁,快步离开。
谢容淮出了宫门,没去荷影院,直接回到谢府,连连唉声叹气,好不容易抓到机会从两仪殿和清徽苑带出些东西,却叫尤三宝那个两面三刀的东西给破坏了。
宁愿被怀疑,也不让他带东西出宫,更加可疑了。
谢容淮摸着下巴,接着又大声的叹气,怀疑了又有什么用,东西统统被扔掉,连带着打草惊蛇了。
这种事,幕后之人成为惊弓之鸟,断然不会放过他。
此时没有宅院深深的谢府,对他来说更安全的地方了。
“七弟,怎么了?”谢家六老爷谢容濮迎上前来,好奇的问道。
谢容淮对他摇摇头,“东西没拿到。”
“这……”谢容濮惊得脸色苍白。
谢容淮摆摆手,“容我再想想办法……”他一甩袖子,一根小拇指长的红色细棍从谢容淮的袖子里飞出来,砸在谢容濮的衣襟上,接着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后停在谢容濮的靴子旁。
谢容淮定睛一看,阴霾的脸色顿时消散,如获至宝一般小心翼翼的捡起那支香。
“清徽苑带出来的。”他将东西放在谢容濮的手心上,“你快去看看。”
谢容濮不敢耽搁,沿着抄手游廊大步跑,玉佩叮当声不绝于耳,瞧着他火急火燎的模样,丫鬟家丁们急忙避让开,闹得有些鸡犬不宁。
谢容淮在正院里转悠了一圈,往床榻上搁了好些个枕头,再盖上被褥,伪装成有人睡觉的模样,又叮嘱丫鬟夜里在正屋点上灯。接着,他换上一身家丁的衣服,一路避开人,来到后花园里。
谢府的后花园没什么好看的,谢容淮找了一处松柏掩映下的亭子,在台阶上坐下。
“老婆子,你小心点。”不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谢容淮歪着身子,透过树枝缝隙看到一对老人在小路上慢慢行走,是二伯父谢淳耀和他结发妻子。两位老人感情极好,手牵着手,笑容灿烂,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因那深厚的恩爱之情而越发明媚。
“昨儿,我去看过二姐了。”二老太太摇摇头,叹道:“陪她说了好些话,她年纪那么大,姐夫死了,又无儿无女,身边虽是有下人伺候着,但还是让人觉得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
”
“以后,我陪着你多去看望看望二姐。”谢淳耀轻轻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二老太太笑着道:“和几个姐妹相比,我呀,有淳耀你,以及几个孩子在我身边,很知足很幸福了。”
谢淳耀摘去落在妻子发髻上的一根枯草,“还记得我们两个成亲那晚说过什么?我可是答应你,陪伴你一生一世的。”
回想起已很遥远的成亲之日,二老太太仍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将夫君的手攥的更紧了。
“年纪大了,才会发现身边有个人相伴是多重要。”谢淳耀有些感叹,“年轻的时候,为夫多有疏忽之处,现在只想要多补偿补偿你。”
成双的人影,虽佝偻迟缓,但仍叫人羡慕。
谢容淮望着他们苍苍白发,心底忽地空落落的。
“对了,你说容淮那孩子年纪不小了,虽然有昭姀,可是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哪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总得再找个人,不然等年纪大了,也得孤苦伶仃的。”二老太太又说道。
谢淳耀揉揉她的手,“容淮自有他的打算,别操心了。”
“好吧好吧。不过这孩子虽然处处都在为谢家上下着想,但一向和我们挺疏远的,恐怕不希望我们太插手他的事吧。”
两位老人慢慢走远,说话声也渐渐消散在秋风中,谢容淮歪在台阶上,对着湛蓝的天空吹口哨。
等天色渐渐暗下来,谢容濮终于出现了,他是连滚带爬像个疯子似的跑过来的。
“七弟,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顾不得地上脏,趴在谢容淮旁边的草地上。
谢容淮“噌”的做起来,脸色不大好,“难道……”
谢容濮点点头证实他的想法,“那根香,浸过毒药……”
、交易
“父皇,请喝药。”颛孙毓亲自端来药汁,轻轻的搁在御案上。
颛孙煦华没在意,看着手中的战报,一直阴郁的面色随着白纸上的黑字一个个跃入眼中,而逐渐缓和,最后露出淡淡的笑意。
信王殿下首战告捷,兵分三路形成合围之势,成功收回一半的失地。目前厉兵秣马,准备趁势拿下剩下的失地。
信王出马,力挽败局,足以让满朝欢欣鼓舞。
两仪殿内,众人不忘先赞扬圣上英明,选人得当,再夸赞信王的骁勇和用兵如神。
“父皇,该吃药了。”颛孙毓再度提醒道,“太医嘱咐过,一定要按时喝药的。”
颛孙煦华这才捧起药碗,几名官员顺带称赞太子殿下孝顺。
何公公偷偷的看着皇上将药汁一口气喝下,极快地垂下头,暗中舒口气。前些日子,谢容淮来找他,说是清徽苑里被人动过手脚欲谋害圣上,着实将他吓的不清。
满宫满朝,没一个有谋害皇上的嫌疑,这就是最叫人害怕的地方!
后来,谢国舅给了解药,吩咐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掺进皇上每天喝的药中,连续三月必能解毒。其他的,暂且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引不出幕后主使。
何公公忍不住转头去看谢容淮,却见他面无表情的垂手而立,焦虑于调查的进展。
谢容淮平静的看着颛孙毓端走空碗。
他故意让何公公在每日议政的时候,当众伺候皇上喝药,让有心人做不了小动作,并且劝阻皇上不再去清徽苑,皇上看似精神状态比往常好些了,但是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他骗了何公公,所谓解药只可放缓毒发,不能解毒。
他在等,等一个适合的时机。
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完全忠心耿耿的臣子,有私心。
如若不是已有人动手,那么就是他亲自来下毒。
政事商议完毕,众臣退出两仪殿。谢容淮由内侍帮自己系好披风,素来畏寒的他已经早早的披上厚实的黑色披风,厚重的颜色让他清湛明艳的翠色眼眸看上去也深沉不少。
颛孙毓望着快步远去的谢容淮,正欲尾随其后,被等候多时的柴忘庸拦下。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柴忘庸面有虑色,颛孙毓只得跟随他来到
一僻静处。
“殿下,”柴忘庸搓着手,“如今时机已到。”
颛孙毓眯眼瞧他,“就是这几日了吗?”
“是的。”柴忘庸想着他们图谋之事,再加上太子殿下锐利的目光,心惊胆颤的浑身冒汗。
颛孙毓阴冷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欣喜,“你去通知柏将军,可以行动了,特别要看住谢容淮,一旦得手务必将他悄悄押进宫来。”
“臣遵命。”柴忘庸赶紧办事去了。
颛孙毓稍后转出角落,放眼望去,已不见谢容淮的身影。
此时谢容淮正站在离宫门不远的一处小院子里,将披风交给一名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内侍,那人穿好披风,一言不发直接推开院门离去。
谢容淮走进屋子,早有一名女官打扮的女子恭候多时。
“时娥,最近一段时日,皇后可有异常?”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脱下紫色官袍。
名唤时娥的女官垂首,答道:“自从谢容恺谢大人去世后,娘娘一直安分守己,再没有同朝中官员联系过。”
“最近一段时间,不论是皇后还是二皇子,绝对不要让他们和皇上有任何联系,见面也好,书信传话也罢,决不允许!”谢容淮语气坚决,手上不忘将官袍和官帽用素色的布包裹好,背在身后。
“是,谢大人。”时娥连忙点头。
谢容淮官袍之内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衫,他掀开床板,跳进下面的密道中。
这条密道通往宫外一处人烟绝迹的树林,是他幼年在宫中无聊闲逛时无意发现的,大概修建于太祖开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