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辅佐圣上之能,臣有愧于皇上厚爱……”
颛孙煦华垂下眼眸,轻咳几声,“谢爱卿又打算辞官了?”
“皇上圣明!”谢容淮大声道,“臣在宰辅之位上如坐针毡,时时刻刻担忧臣的愚见蒙蔽皇上慧眼,误国误民,令皇上的盛名染上污点。”
颛孙煦华慢吞吞的喝口热茶,才说道:“谢爱卿压下谢氏权势的同时,能令上下毫无怨言,足见爱卿能力非凡。”
“全凭祖父相助,臣才顺利办成此事。”谢容淮说到此处,莫名的一声讥笑,“皇上当初重新启用臣,不正是为了协助您和废太子清除谢氏势力?如今臣总算有个不负重托的事儿,恳请皇上答应臣的请求吧!”
颛孙煦华放下茶盏,在何公公的搀扶下走到谢容淮面前。他深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谢容淮的头顶,“谢爱卿,你认为朕仅是一直在利用你?”
别装得好像白莲花似的纯洁了,谢容淮低着头,满是疑惑的反问道:“皇上英明神武,考虑周全,臣仅能猜到这一点。难道还有别的?”
殿内,安静无声。
谢容淮等了片刻,看到玄色衣摆在自己面前堆积,皇上竟是蹲□子,与他平视。
“谢容淮,奈何朕是端国的皇帝,有延续太祖皇帝基业的责任,有四海繁荣、国富民强的愿望,立于九五之尊,当先为天下而忧。朕不能坐视暗藏险恶之心的人横行朝野,将来毁了端国百年社稷。”
“……”谢容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腹诽道:知道你身不由己,知道你以国家大义为先,但是做都做了,有什么好感慨解释的。放不放人一句话,别和我扯这么多行不行!
颛孙煦华自然不知谢容淮在心底将他翻来覆去的骂了遍,抬手按在谢容淮的肩膀上。
力道不重,但谢容淮忽感千斤之重。
他听见颛孙煦华又说道:“雍启六年的殿试,江逸师的才学见识皆在你之上,可是朕偏要你折桂,便是希望你今后仕途顺畅。”
谢容淮怔了一下。
“既然你真无心扬名四海,做一代名臣,朕会尊重谢爱卿的心愿……”
谢容淮没有立刻磕头谢恩,他知道皇上给予他这么大的恩惠,必然有条件。
“谢爱卿这是在等朕的条件?”颛孙煦华苦笑。
“请皇上示下。”谢容淮拱拱手。
颛孙煦华凑近到谢容淮面前,凝望着他翠色的眼眸,眼底是任谁也猜不到看不透的心绪,“这是朕对你最后的要求。”
谢容淮想着,听就听呗,他大部分伯父姑母兄弟姐妹等等都在帝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他没胆量脱了官服就跑。
“谢爱卿,反正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帝都,何必急于这一时。如今寒冬未去,春日尚远,不宜远行。”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谢容淮,眸色深沉了几分,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道:“你我相识近三十三年,好歹该有始有终。”
一句“有始有终”仿佛一记闷棍敲打在谢容淮的心底,“皇上您……”他不想说下去了。
颛孙煦华抬首望向门外阴沉沉的天空,“朕近几日总梦见母后,她说,她很想朕。”
一直在旁边伪装空气的何公公忍不住内心惊骇,尖叫一声:“皇上!”
颛孙煦华摆摆手,一副相当看得开的样子,相较于古往今来那么多恨不得霸占帝位五百年的皇帝来说,他是朵难得一见的奇葩。
这副神情落在谢容淮眼中,万分的刺眼。他的身体不知为何颤抖起来,心底那一抹一直似有若无的刺痛也随之越发剧烈。
“谢爱卿,至少等到朕的葬礼。”颛孙煦华微笑道,抓紧谢容淮的肩膀,似是不让他的身体再颤抖下去,“之后,天涯海角,任你逍遥,我不会再有任何要求。”
谢容淮脑海里一片空白,脱口而出道:“皇上,您正值盛年,好好调养,龙体想必很快能康复。”
颛孙煦华摇摇头,“朕很清楚。”又用力的拍拍谢容淮的肩膀,“爱卿今后会很幸福快乐的。回去吧,朕要歇下了。”
谢容淮望着颛孙煦华的背影,只得起身告退。走出两仪殿,天色似乎又阴沉了几分,寒风刮过脸颊,跟刀子似的生疼,而厚实的狐裘包裹下,身体依然觉得很冷,冷意入骨,驱之不散。
贬谪调任在外的谢氏一派安分守己,毓儿一世平安,晰华登基称帝在望,连远在北齐的衍秋也过的春风得意,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结束了。他可以不受束缚,远走高飞,但是……
他不在恼皇上不肯放他离开。
满心满脑子里的,居然都是皇上白着张脸,告诉他“时日无多”。
天空飘下细小的雪,一朵,两朵……渐渐地,越来越多,纷纷扬扬如凋落的白花。
谢容淮猛地停下脚步,脸色惨白如雪,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丝毫不在意身体越发的觉得冷,只为了缓解脑袋里欲裂似的疼痛,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遥远而模糊,想拼命的听清楚,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疼痛。
“七哥,你怎么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他僵硬的肩膀。
谢容淮抬起头,正撞上颛孙晰华满是关切的目光。
“皇上……”他艰难的开口,“皇上是否和你说过,他时日不多了?”
颛孙晰华露出深深的悲切与无奈,叹道:“太医们已经尽力,可惜无力回天,或许比原本估计的时日更短,皇兄昨日单独与我说,准备开春时,退位。”
脑中的疼痛逐渐平息,谢容淮眼睛微红,哑声道:“皇上与我,好歹有十一年的伴读情谊。一想到皇上居然会开口要我留到参加他的葬礼,我就……”最初从袁璟山口中得知时,他并没有太强烈的情绪变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皇上亲口说出,就难过至此。
十一年的伴读情谊,说出来是骗人的,他本不觉得他们的感情能深厚到这样的地步。
一步一算计,一步一利用,何来情谊可谈。
可是这样刻骨的难过,又是从何而来?
“我已经派人去寻访名医,希望能有好消息。”颛孙晰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看到落在谢容淮发上的白雪,伸手为他戴好狐裘相连的兜帽,“你到了冬日,身子也不大好,早些回去,别病了。”
“嗯。”谢容淮轻轻的点头,“希望你早日找到大夫。”
“一定。”颛孙煦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到时候你恐怕是要在宰辅的位置上,待到白发苍苍,致仕归乡了。”
“那你帮七哥好好的劝说皇上,早点放我走呗。”
“一定一定,什么都可缺了七哥,就是不能却逍遥快活。”
两人正欲告别,两个人影自大兴门而来,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一名行动迟缓的老者,另一名内侍在后面撑伞,小心呵护的模样仿佛那人是他们的亲祖父。
老者抬眼瞧见谢容淮和颛孙晰华,连忙行礼,被颛孙晰华出手搀扶住,“齐老先生不用多礼。”
“殿下,谢大人。”齐老先生还是拱拱手以表敬意。
齐老先生早已致仕,颛孙晰华疑惑道:“是皇兄召见您?”
齐老先生浑浊的眼睛看眼谢容淮,又飞快的避开,“正是,皇上召见臣来诊脉。”
颛孙晰华让到一旁,“齐老先生快快请吧。”
“臣也告辞了。”谢容淮欠身行礼,便离开皇宫。政事刚刚已在两仪殿商议确定完毕,中书省内的事务都交由中书侍郎暂为打理,所以宫里已经没他什么事情。
步出大兴门,他漫无目的的沿着笔直的街道前行,因雪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寥寥,安静的仿佛时光已凝固停止,唯有纷扬的雪让人觉得有活着的感觉。
似乎和什么人约定过午后在荷影院见面,谢容淮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既然想不起来,索性不去想,他现在只想什么事不管不顾,在街上晃悠。
不知走了多久,越来越急的风雪迷了双眼,眼中所见除了白色,依然是单调的苍白,谢容淮缓慢的停下脚步,身后渐渐地传来马蹄声,在无人的街道上回响。
“小谢。”来人扫去谢容淮身上的雪,随后一把抱进怀中。
、扒皮是残酷的
温暖的怀抱,终于让谢容淮回过神,他闻到熟悉的气息,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伸手抱住他,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薛观海不开心的哼哼,“我们约好今日午后在荷影院见面,你说有很重要的事情与我说。”
谢容淮扯扯嘴角,“对不起,我忘记了。”
薛观海揉揉谢容淮的脑袋,“没关系,你事情多嘛。来,我们回家去。”说着,他先骑上马,然后拉起谢容淮在他身前坐下,用高壮的身躯挡住风雪,策马返回荷影院。
雪下的很大,没多久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荷影院里,管事一见国舅爷冻得瑟瑟发抖的回来,立刻张罗家丁丫鬟烧水煮姜汤。
谢容淮沐浴过后,换上一身干爽而厚实的衣服,裹着一件新狐裘坐在炭火盆边,丫鬟用干布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喝完一大碗姜汤,谢容淮心情好很多。
“观海,我们等开春之后再离开帝都,可好?”
薛观海眼睛一亮,欢喜道:“好呀!不管小谢要我等多久,我等有耐心!朝廷嘛,不比我们这种江湖组织,想立刻收包袱走人,我觉着肯定挺困难的。”
“你不怕我是招借口拖延?”谢容淮开玩笑道。
“我相信小谢。”薛观海乐呵呵的,傻里傻气。
谢容淮露出笑容,眉间却不易觉察的蹙起。
丫鬟擦干头发,收拾好东西,退出屋子。炭火盆里“噼里啪啦”的作响,谢容淮拿火钳子拨弄着玩。
“你不问我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在雪地里走?”
薛观海摇头,“小谢要是愿意告诉我,自然会直言相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尊重你。不过有一点,我不得不说,以后不许大雪大雨天的在街上瞎走。”
可真是傻的可爱,谢容淮在心中微叹。
薛观海捉住谢容淮的手,捏紧,严肃的说道:“这一点,你非答应我不可。”
“好,答应你。”谢容淮答应了,薛观海笑得跟吃了蜜糖似的。
“国舅爷,您回来了呀。”门口,赵元探出半个脑袋,眨巴着眼睛,对着薛观海咧嘴傻笑,“薛大侠也在呢。”
谢容淮丢下火钳子,吩咐道:“赵元,你去准备些饭菜,另外温一小坛酒过来。”
“国舅爷,您不是不能喝酒的吗?”赵元茫然的问道。
谢容淮指着同样一脸疑惑的薛观海,“给你薛大侠喝的,快去!”
赵元一溜烟的跑了。
薛观海道:“你不能喝酒,我一个人喝的没意思。”
谢容淮笑道:“难不成你这辈子都要禁酒了不成?我以茶代酒,陪着你。”
薛观海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好!”
不一会儿,酒菜备好了,两荤两素外加温好的美酒。薛观海用锦带简单的束起谢容淮半干的头发,两人坐到桌边吃午饭。
外面雪势渐渐小了,目光所及处白茫茫的一片。窗外冰雪满天,北风凌冽,而屋内暖和的仿佛春日来临,薛观海喝了两杯酒,傻呵呵的对着谢容淮笑。
谢容淮提议道:“若是雪停了,我们去城外看看,如何?”
“好,陪着小谢……”薛观海摇晃一下脑袋,忽地“砰”一声,脑门磕在桌面上。
“观海?”谢容淮推了推薛观海,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连忙起身扶起薛观海,却见他面色如常,呼吸有序,不似忽然病倒昏迷,而他的酒量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正疑惑间,管事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桂花小圆子进来。
“国舅爷,快尝尝……诶,薛大侠这是怎么了?”
“不知怎地晕过去了,”谢容淮也很想知道薛观海是怎么了,可是他不懂医术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其他问题,只得催促道:“你快去请大夫来。”
管事搁下桂花小圆子正要走,目光落在酒壶上,脸色一白,“国舅爷,您不会是让赵元拿了酒给薛大侠喝吧?!”
“是啊,怎么了?”谢容淮正尝试着抱起薛观海,没在意到管事的脸色。
管事一拍大腿,心虚的说道:“赵元近来总爱贪饮几杯,小的看不过去,便在酒坛里下了些迷药,弄晕他,让他误次事,以后长了记性不敢和小的抢酒喝。”
“……胡闹!”谢容淮瞪眼管事,“大概多久能醒?”
管事被吓的缩着肩膀,小心答道:“两个时辰。”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谢容淮架着薛观海一条胳膊,对管事说:“帮我把他扶上床去。”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抬上床,管事帮薛观海脱掉靴子,谢容淮拉过被子盖好。
管事缩手缩脚的站在床边,小声问道:“国舅爷,要小的去请大夫不?”
谢容淮看了一会儿,折身回到桌边,吃掉大半碗小圆子,“饭菜都撤下去吧。还有,掺了迷药的酒水都倒掉,以后万万不可这样胡闹了。”平日里护卫或者传递消息,还真的离不得赵元。
“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管事连连欠身,招呼来丫鬟,撤走碗碟,临走前虚掩上屋门。
谢容淮盘腿坐在床沿,拿起一本从赵元那里“缴获”的话本,故事很普通,讲述一个才子如何解开重重误会,追回爱人,但胜在字里行间风趣幽默,令人捧腹大笑,还有某些地方的用字用词极为香艳,是闲暇时刻的必备良品。
看到最后团圆的结局,谢容淮揉揉眼睛,窗外的小雪依旧,看样子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他再回头看看薛观海,这家伙睡的真香。
谢容淮扯过另一条被子,侧躺在薛观海身边,支颐着脑袋,若有所思的端详睡梦中人的眉眼鼻唇,最后忍不住伸出手,指尖抚过薛观海的脸颊。
故事上都说爱一个人很简单,来自一瞬间的怦然心动、或长或短的相处中,难得是往后的相处。
可对他来说,最难是爱上一个人。
竟连薛观海也不是。
谢容淮叹口气,思考着要不要从赵元那里多要点书来,认真学习一下。
拿定好主意,谢容淮正要闭眼睡觉,薛观海耳垂下、靠近发际线一处吸引到他的目光,那一处就好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过,蹭下小小的一层皮,怪就怪在一点血痕都没。
谢容淮蹭过去仔细的瞧,被迷药迷昏的人全然不知有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盯着自己看。
“奇怪。”谢容淮自言自语道,碰了碰那块地方,触感让他心底“咯噔”一下,一丝恐慌在无形无形中迅速的蔓延全身。
他想起,九月时前往桃源镇看望祖父,路上薛观海蹭给他易容以避开乌衣堂的杀手。
屋子里,除了檐下滴水声,还有越发急促的呼吸声,谢容淮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瘫坐在床榻上,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