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是你的仇人罢。”很久很久,小珂幽幽一叹,淡淡的道。
苏映雪美丽的脸上猛然抽搐了一下,那双冰冷如冰湖的眸子刹那之间,仿佛燃起了冰色的火焰,冷酷、仇恨、怨毒。
“不要提起你爹的名字,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岳小珂看着她,手指轻轻的擦过手掌中的一枚袖箭,唐傲告诉她,如果谁要杀她,就先杀了他,那如果要杀她的是他的母亲,他又当如何?
手指放松,慢慢走过苏映雪身边,伸手重新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走了出去,“你可以杀我,因为我早已经活够了。”
唐门主厅,此刻已坐满了人,正当中坐着唐九炫,但这一次,他身边坐的不是苏映雪和南宫慧,而是一个黑衣的女子。纤长婀娜的身躯,略显消瘦的面颊,十年风霜,终也侵蚀了那张绝世容颜,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那双仍旧明亮的眼睛。
“江湖之上,已有传言找到了那处宝藏。”黑衣女子轻启朱唇,缓缓开口。
“没有藏宝图,何谈找到宝藏,只怕又是那些乌合之众,以讹传讹。”说话的是坐在唐九炫另外一侧的一个蓝衣老者,看年岁比唐九炫为长,两鬓斑白,容貌却有两分相似。
唐九炫看了那老者一眼,沉吟道:“二哥此言未免言之过早,所谓无风不起浪,自从叶澜沧和岳千帆相继死后,这座宝藏的下落一直无人得知,传言就连当朝皇帝,都在寻找。”
蓝衣老者皱眉道:“据说这宝藏富可敌国,得之者可得天下,想拿叶澜沧也不过是一介草民,怎会有如此一个惊天的宝物?”转首看那绝色的黑衣女子,问道:“灵儿,你曾和那叶澜沧熟识,可曾知晓?”
那黑衣女子正是唐灵儿,闻言微微一呆,眸中神色有些凝滞,默然半晌,缓缓地道:“他曾对我说过,因为他祖上当年曾是一代名侠,游历江湖之时曾在北方救过一个重伤快死的人,本来当时那位叶大侠只是仗义援手,并未放在心上,谁想过后不久,那人竟然找到了他,原来那个为他所救的人竟是辽帮太子,这位辽太子为了感谢这位叶大侠的救命之恩,便赠给了他一张藏宝图,只不过,由于宋辽连年征战,这张宝图又是辽人所赠,叶大哥的祖上便一直将此事隐匿下来,这张宝图却也并未丢掉,而是代代相传,以备万一。”她语声越说越低,当说到“叶大哥”三个字时,竟带出了些微哽咽。
唐九炫看了唐灵儿一眼,微微一叹,点头道:“难怪就连当朝的皇帝,都要寻得这处宝藏,倘若传言是真,那得之者果然可得天下。”
唐傲站在唐九炫身后,淡淡的道:“爹也想要得天下?”
唐九炫道:“我并无此野心,但振兴唐门,发扬我百年基业,却是我心头大事。”略略转头,看着唐傲道:“那个岳小珂,当真不知那张藏宝图的下落?”
唐傲一哂,微一摇头。
唐霏在旁道:“海尔原为爹爹分忧,前去寻找宝藏。”
唐九炫一笑,看他一眼,“天下之大,你又要到哪里寻找?”
唐霏想了想,笑道:“就算不能找到,我也会将那些觊觎宝藏的人全都处理干净,这样,也一样可以扬名立万,光大我唐门。”
唐九炫脸色一沉,斥道:“霏儿,难道你忘了我唐家堡的祖训了么?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也该罚你面壁三日!”
唐霏低头,讪讪笑道:“爹爹息怒,孩儿只是随口说说,孩儿的意思是说,既然江湖中已有流言,那不如去听听,活血可以有所收获。”
唐九炫沉吟片刻,转头看着唐傲,“傲儿,你有甚么想法?”
唐傲微微一笑,道:“爹爹若是想要天下,那这宝藏确是非要不可,但若爹要的只是唐门,这些甚么宝藏宝图,没有也罢。”
唐霏抬头看了唐傲一眼,笑道:“大哥果然淡泊名利,倒叫我显得庸俗。”
那个蓝衣的老者道:“我倒是觉得,霏儿言之有理,眼见金国日益猖獗,当朝皇帝昏庸无能,节节退让,有朝一日若是做了亡国之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与其到那时仓皇应对,倒不如及早未雨绸缪,以求万全。”
唐九炫微微颔首,唐霏微露笑意,偷偷瞟了唐傲一眼,脸上神色十分自得。
唐傲也不争辩,淡淡的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爹爹觉得我唐门可以踏平江湖各派,抗衡当朝权贵,那自可放手去做,爹爹有甚么吩咐,孩儿莫敢不从。”
唐九炫点一点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这件事,容我再思量思量。”想了想又道:“对了,过两天有人要到唐门做客,你们兄弟没有见过,天目山的雨姥姥,此人性子自来古怪,无功却高,当年是你们祖父的红颜知己,行事任性刁蛮,不可理喻,你们心中要有个准备,就算起了冲突,也要礼让三分。”
唐傲唐霏同时点一点头,道了一声:“明白。”
唐傲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却听到后面有人轻轻叫他:“傲儿。”转回身去,却见唐灵儿自身后慢慢走上来,微微一笑,向着唐灵儿施了一礼,温声道:“姑姑。”
唐灵儿走到唐傲面前,爱怜的看着他的脸,忽然伸手拂了拂他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柔声道:“傲儿,几年不见,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唐傲低头看着唐灵儿的脸,温柔一笑,自小除了娘,便是唐灵儿最为疼他,是以他对唐灵儿,也格外亲近。
唐灵儿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忽然问道:“那个孩子……她还好么?”
唐傲眸光闪动,底下眼睛,“姑姑问的是谁?”
唐灵儿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唐傲没有说话,很久才淡淡的道:“姑姑觉得呢?”
唐灵儿默然半晌,忽然轻轻的道:“她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唐傲没有动,看着唐灵儿,“姑姑,有的事,还是留在回忆里好一些,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她。”
唐灵儿抬起眼睛,看着唐傲,他的眸子深邃,带着男人的温柔坚决。唐灵儿叹了口气,转过头去,自从她把那个小女孩一个人关进那间冰冷的石厅,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离开了唐家堡,几年间也回来过几次,她知道她还活着,也知道是谁在暗中照顾她,有这个人照顾她,她不会死,或者说,在她带着她回唐家堡的那一日,便已预感到终究会有这样的一天。
唐傲的手自她的肩上滑下,转身离去。唐灵儿一个人,站立在空空旷旷的走廊之中,正午耀目的日光自巨大的窗子外照射进来,洒落在她略略消瘦的脸上,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这一生,她究竟是为谁活着,她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剑歌行 第二十章 夜雨霖铃(二)
岳小珂一直都住在唐傲的房中,唐傲不许她离开,和她一起吃饭,睡觉的时候,也依然和她同床,就像在杭州城拢翠阁中的那夜一样,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吻她的额头和头发,或者有时候,吻她的嘴唇,越吻越深,直至她意乱情迷,他却猛地起身, 穿起外衣推门而去,一夜不归,只留小珂一个人,睁着眼睛辗转到天明。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几个月,唐傲几乎整天都在房中,即使偶尔不在,也并没有唐门中的人上门来欺负她,他不在的时候,她边坐在他的书桌后,读一读他的书。
寒冬已过,春暖花开。
岳小珂这几日独自看书的时间很多,因为唐傲不知在忙甚么事情,一连几天都不在。
窗外有鸟儿在叫,不知道是什么鸟,叫声却格外悦耳动听。
岳小珂合上手中的一本《山海经》,抬头看着窗外,忽然站起身来,向着屋门之外走去。她忽然很想去看一看春天的花,听一听鸟儿清脆的叫声,因为她实在太久太久没有看过听过了,也许是因为过于珍惜,她忽然间很怕如果自己现在不听,以后就再也听不到。
外面的阳光温暖明媚,照在她身上,煦煦的暖。小珂闭上双眼,抬起头来,让这温暖的金色阳光洒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温暖她冰冷的嘴唇。
面前有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有桃花。火红绚烂的一片,好像朝霞。
小珂睁开眼睛,向着那片桃花走去。她活了十九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片桃花。
落花如雨,乱红一片,那阵阵清脆动听的鸟鸣,便像是从这片桃花林里传出。
岳小珂轻轻的走进了这一大片桃花,淡淡的香气萦绕,片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她长长地发上,流连不去。
鸟鸣之声依然,然而除了鸟儿的叫声,她还听到另外一种更好听的声音,如同银铃,那是一个少女清脆的笑声。
循着这阵阵娇笑之声轻轻的走过去,藏身在一棵粗大的桃树之后,偷偷露出一双眼睛。
她看见了一个女孩子,正坐在一根横伸出来的桃树树枝上,咯咯的笑。
那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春衫,一双小巧的玉足上没有穿鞋,调皮的在空中荡来荡去。金色的阳光同样照在她的脸上,却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片娇艳的嫣红,好像熟透的苹果,然而这些还都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这个女孩子的眼睛,纯澈透明,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彩。
岳小珂呆呆的看着,不是看那个女孩子,而是看那个女孩子坐着的桃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一身白衣如雪,墨玉一般的眸子温柔的看着那个坐在树上的女孩子,淡淡微笑。好像有一根细细的针在眼睛里轻轻刺了一下,然后从眼睛,轻轻刺进了心里。除了对她,她从未见过他对别的少女有过此种神色,原来唐傲,在这一片绚烂花雨中,竟是这般温柔。
“傲哥哥,我要下来咯,你接着我!”那个少女在树上拍手笑着,忽然纵身一跃,从那根树枝上一扑而下。岳小珂眼睁睁的看着唐傲伸出双手,接住了那个美得像是阳光的女孩子,把她横抱在怀里,女孩子咯咯笑着,伸出一双玉藕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岳小珂忽然转身,坚决的向桃林深处走去,她的嗓子有些酸,酸道发不出声音,一片柔软的花瓣滑过她的脸颊,却轻轻的帖了上去,粉红的花瓣下,渐渐湮出了淡淡的水痕。
桃花林很深,她一直向里走去,因为她忽然想知道,在这片桃花林的尽头到底是什么,能不能一直走出唐家堡。
桃花林的尽头是一条小溪,小溪的那一边有一片竹林,岳小珂停下脚步,没有再向前走,因为那条小溪旁边,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听见她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万千明媚,尽在她一双眸子之间。
虽已隔了十年,岳小珂却永远忘不了这一张脸,这一张她爱过,尊敬过,也深深痛恨过的脸。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若是她还能再见到唐灵儿,她会怎样,仇恨她,怒骂她,或者扑上去和她拼命,然而当她真的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原来她心里积压沉淀的恨,终究抵不过时间,原本她以为深埋在心底重逾千金的痛恨,早已流逝在时光中风化成砂。看着唐灵儿的眼睛,她只做了一件事,轻轻抬手,拿去了那片沾在自己脸颊的桃花。
“小珂,你还认得我么?”唐灵儿回过身来,淡淡开口。
岳小珂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恨我么?”
岳小珂沉默半晌,淡淡的道:“恨过。”
“那现在呢?”
小珂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了那条小溪旁边,“我不知道,……也许当年你说的是对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宿命。”
唐灵儿点了点头,轻轻的道:“的确如此,我记得我当年曾经和你说过,我救你,也未必安着甚么好心,你可记得?”
岳小珂眼睛望着清澈见底的溪水,点点头道:“记得。”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骗你,我救你,也只不过是因为仇恨。”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也缓缓地坐在了溪水之边,出神的盯着溪水中飘零的落花,久久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相隔甚远,坐在溪水边默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唐灵儿幽幽一叹,低声开口,“我一生中最深爱的男人,死在了你爹手中,知道他死的那一刻,我的心也死了,支撑着我能继续活下去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替他报仇,我发誓,要一个个的杀掉他所有的仇人,尤其是那个害死他的岳千帆,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要他的亲人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
岳小珂仍是默默地盯着溪水,好像没听见一样,不说一句话。
唐灵儿似也并不在意,良久良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我忽然越来越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深爱的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一直到死,都深深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就算是他临死的时候,都没有提到过我一个字……”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抬起双手,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之中,潺潺的水声,掩去了她流泪的声音,只有那低低的充满了悲伤的嗓音,从指缝间逸出,“我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听见她压抑的哽咽,岳小珂终于动了一动,缓缓转过头,默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道:“值不值得,你都已经做了,也许,这也是一种宿命罢。”她的眸光很淡,淡的如同天光,里面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唐灵儿从手掌中抬起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喜不喜欢傲儿?”
岳小珂愣了一下,飞快的转过头去,不再看唐灵儿的眼睛,也不回答她的问话。
唐灵儿等了很久,眸中渐渐染上了一层黯然,缓缓开口:“你在唐门这十年,都是傲儿在暗中照顾你,否则,你早就已经死了。”
小珂仍旧不说话,纤指轻轻伸进带着春寒的溪水之中,缓缓拨弄。唐灵儿的话没有错,若是没有唐傲,她早就已经死在了唐霏手上,决计活不到今天,这些,她很早很早之前,就已明白。可是,就算如此,那又怎样?她仍旧是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苍白孱弱,苟活于世的怪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么……都没有……
她喜欢他么?她为甚么要喜欢他,她怎么能喜欢他,她发过誓,要恨他一生的……
岳小珂呆呆看着在流水中打着转儿飘走的片片桃花,心中想着对唐傲的恨,却不知为何,眼前出现的竟是方才桃花林中那个美丽的少女,还有他眸中温柔带笑的神色……心房之下猛然狠狠一痛,仿佛那一夜,那个烧的通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