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陷进了身上的碧缥纻布凉衫里,像一只小兽甜甜地闭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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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泪(一)
“长生不见了。”萤火冲进紫颜的居处,拧眉说了这句话。
那时紫颜一行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隶属鞘苏国,是北荒三十六国最负盛名的集市,每月一日至十五,各地赶集交易的商贩云集于此,将小小集市塞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淘金客们便在集外搭建场所,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更显热闹非凡。方河集的内市多交易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物,外市则集合了皮毛马匹等大宗物品的买卖,凡是想像得出的货物在此都能寻到。倘若要找天边的云霞,海角的龙珠,万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处。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侧侧为了能交换到心爱的首饰,闭门不出绣制彩锦霞衣。长生向紫颜告假,溜去集市上瞧新鲜,正好萤火想添些适手的兵器,两人便偕同逛街去了。
连日赶路的困顿,紫颜只想安静大睡一日。他用心洗净了脸,躺到床上舒服入眠,不想才睡过晌午,萤火跑来打破了好梦。难免有些下床气,紫颜瞪着他道:“你没看好他么?”
萤火愧然,低首道:“我在一家弓箭铺滞留久了,转眼就不见人。”明明余光瞄着长生,店家的强弓一晃,微一出神,那小子已没了人影。盘算了他喜欢看的玩意,找找那些铺子,偏遍寻不着。
紫颜慵懒地叹了口气,初秋沁凉的天气,正合拥了衾被大梦周公。何况他挑选的这家七香旅舍庭院清幽,草木繁盛,仿佛江南佳景地。上等客房里的陈设器物不输京内,几案桌椅一律是花梨木饰錾花铜件,熏香的镂空三彩琉璃釉炉子也是紫颜喜欢的样式。此时炉内烧了姽婳调制的合香,紫颜披了在集上新购的贯珠绫衣,神思倦怠。萤火忙倒了一盅暖暖的秋瑟茶递上。
北荒的茶有肃杀气,加了艾菊、胡椒、桂皮等香料,紫颜嗅到浓烈的茶香,振振精神,沉吟了半晌,道:“他会不会走去外市看杂耍?”萤火一惊,外市人多地广,时常有云游四海的杂耍艺人路过表演。他出门前嘱咐过长生只在内市里随处行走,料他不会闯出集去,便不曾出去查找。他把这些情由说了,紫颜细想了想道:“长生是个伶俐人,他寻不到你,怕比你更心急,自己会摸回馆舍。唯一可虑是被人拐了去——他模样虽好,到底是个大人儿了,卖他不如卖他的衣饰更值钱。”萤火迟疑地道:“我听说这集上有贩卖妇孺的,一个小孩儿居然要一百金……”
紫颜放下茶盅,“好吧,我和你走一遭。”萤火低眉顺眼,不去看先生忧心忡忡的脸。两人步出旅舍。萤火望了紫颜的身影,心中便安定了,直觉紫颜和长生间有某种奇异的萦系,如果先生找不到长生,那就没人能再找到他了。
集上熙熙攘攘,纵然是紫颜那般人物,到了喧嚣闹市依然被繁芜的颜色淹没了。萤火疾步跟紧了紫颜,生怕一不小心连先生也走丢。紫颜逛集市的路数很奇特,每到一处,凝神想一想,然后步向下一处。忽然到了一家卖铜镜的铺子前,紫颜问了老板两句,复又向前,萤火亦步亦趋,忍不住道:“先生如何得知长生走过这里?”
紫颜转头看他,“他今日穿的狐尾袄子上有沙金线,那种沙金如果产自郢水,粉末会很容易掉。你仔细看,偶尔地上有金色的闪光,就是他走过的路。此外,他出门前拿了一只空香囊,理应去买香料,刚才那老板说,香市就在前面。”
萤火点头应了,想了想又道:“可……他身上没钱,买不了香料。”
紫颜步子一慢,“金子都在你这里?”
“是。他嫌金子太重,我给他,没肯拿。”
紫颜又好气又好笑,一跺脚,“这孩子!”顿了顿问,“他带了什么值钱物事?”
“腰上的宝钿金玉带值十两金,左腕的墨玉镯子加右指的白玉扳指,也能折个七两金。”萤火回想长生的装束,犹疑地道,“只是这些先生赏他的物件,他平素舍不得戴,今日特意穿出来,必不会拿去换东西。”
紫颜摇头:“出来久了,任谁心也会野。家里这些金玉的玩意多了去,要是真看见稀罕的,他一准换了去,还会到你我跟前显摆。你瞧着好了。”
想到他要买的那张两百步射程的檀木劲弓,萤火微感惆怅,他离开弓箭铺时,已另有客人看中了那把弓。不知集上有没有同样做工的兵器。他略略出神,计算手中的余钱能够他花销多少,心思飞到了远处。
在方河集这样的地方,哪怕富可敌国,也搬不尽所有珍奇。人们只能挖空心思,将拥有的资财比较来去,投在最适当的物件上,带了喜悦与满足、遗憾和不舍,抱走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物资的极大丰盛让人们忘记了凡俗的愁苦。花光了兜里的银钱不打紧,在集里走上片刻,用双眼歆享这些美轮美奂的宝物,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立即得到了天下。
紫颜看到了萤火的眼神。他不怪萤火,没人能禁得住尘俗妖娆诱惑,人皆有所贪、所喜。长生又会恋上什么,以致忘了返回的路?
太阳打在帆布棚子上,紫颜走到转角,仰头看阳光的方向。问那个热情招呼客人的小贩,买卖人口的集子在何处,得知在西南,示意萤火同去。萤火想,竟会到最坏的地步么。紫颜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答道:“若给人骗了去,最多是搁那里卖了,你我买得起。”
远远地瞧见大红幡子哗哗地滚动。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露了肚皮,在高台上像蛇扭动,勾绕的手指灵活如吐焰。底下围拢层层的看客,叫好的,发呆的,怪笑的,若是有冒失鬼冲上台,旁边闪出两个威武大汉,推手,劈啪一个跟斗,跌得满嘴是泥。再过去,一排容貌佼好的小姑娘,翠生生地扎了长辫,油亮地挽在头上。她们咿啊亮嗓子,哼一段小曲唱两句戏,就有人拉近了看,付钱走人。
走道两边尽是各色的台子,鲜嫩、水灵、丰满、野性的少女们,像恣意生长在塞外的花,张扬她们跳脱的生命。作为交易的商品,她们或是认命,或是隐忍,或是不屈,眼睛里射出执著的两道光,叫人不可忽视她们的存在。萤火被这些女子的眼神吸引,她们迎上任何打量的目光,径自看回去,想望进人心的深处。如果经过这番透视,对方是坦然的,眼神里甚至能饱含欣赏与温柔,那么被这样的人买去,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反之,在银钱落入主人手里的刹那,她的眼底会掠过一道精光,怀疑且警惕地盯紧买家的一举一动。
萤火最终收住了眼,他不能再和她们对视。他怕不小心凝入谁的心底,而后轻轻拉动了心弦,就要买下一个生命。毕竟这趟旅行,他没有为紫颜带出太多金子,他如是劝说自己。安然垂下眼帘,他跟在紫颜身后,不再为那些女子的命运操心。是的,他能保护的人已不多,照顾好身边的人才是应该的,想到此处,他为丢失了长生自责不已。
紫颜忽然停下,“萤火,你帮我看看,那是长生吗?”
先生的脸有点发白,萤火鲜少见他这样,急忙朝他看的地方望去。果然,长生笔直地站在一个贩人的摊位前,像一尊泥塑,他出门穿的一身银狐皮镶金袄,套在对面一个单薄人影儿上。萤火唯恐他出事,急速掠至跟前,将他和闲杂人等隔开。
“谁也不许动他!”萤火厉声喝道。
眼前一老一少,披着长生狐袄的是个十来岁的异域少年,眼珠青绿,闻言动也不动,懒得抬眼看他们。旁边立着的中年人留着小胡子,戴了一顶玄狐皮帽,衣饰华贵,正微笑看着长生。
“喂,有没有金子?”长生拽萤火的衣,怔怔地说,“我要一百两。”
萤火的手臂僵在风里,他疑心是听错了,讶异地回头。紫颜赶到,一扫当场,明白了几分,认真地问长生:“你想赎这个孩子?”少年脚下有块不起眼的牌子,写了他的售价,但他无视自己悲惨的命运,昂了头注视虚空。长生在旁殷切的表情,他完全没放在眼中,不在乎有没有人买他,不在乎谁出得起这样的高价,眼神既孤傲,又空洞。
中年人见紫颜主仆望之不俗,拱手道:“客官请了,我卖的这件货,非是凡品,值百两金。”紫颜看了少年一眼,蓦地一惊,“是波鲧族的鱼人?”中年人赞道:“先生果是识货的人,不过这百两金子,卖的是他的眼泪。”萤火气结,世上竟有如此高价之物,愣道:“眼泪卖得比香料还贵,不是抢钱么?”
中年人振振有词,说道:“这位客官,看来你对北荒太不熟悉,北荒最有名的三大奇珍,其中之一就是这波鲧族鱼人泪。鱼人泪可驱百邪、治百病,久服则童颜黑发,益寿延年,这样的宝贝卖一百金,实是便宜。”“鱼人泪真是灵丹妙药?”长生问紫颜。紫颜轻笑,波鲧族的鱼人泪收集不易,故有诸多传说。在他看来,易吸收染料又不伤人的鱼人泪,是变幻眼珠颜色的最佳材质。至于治病疗伤,或有些许功用,却绝没有谣传的神奇。
“是不是灵丹妙药都已经不重要。”中年人徐徐插话,现出悲悯的神色,也不知是否惺惺作态,“多年来波鲧族被人捕杀得厉害,像这孩子在的部落,几乎全灭,就剩下他一人。你说,这样的鱼人泪,够不够珍贵?兴许就是最后的眼泪。”长生怒道:“那你还把他抓来?”他握起拳,恨不能上去给中年人一下。
“是我救了他!”中年人急急撇清,摸了小胡子道,“我赶到他们寨子,从死人堆里捡出他,这孩子又不肯喝水,非要和族人一起死。要不是我逼他好好活下去,恐怕早就替他收尸了。”
长生瞪眼看着中年人,对少年更多了同情。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在说哀莫大于心死,整个人就是一柱冰凌,被狐袄收藏了所有寒气,一旦照到阳光,咝咝的寒烟好像从他身上飘出来。紫颜微微起了怜惜之意,道:“他的眼泪,说卖就卖?”中年人眼中闪过精明的光芒,笑道:“先生有眼力,知道这件货的特异处。不错,鱼人泪不是说卖就可卖,他不哭,就没法子交货。如果先生给足了金子,在下保证十日内,必有鱼人泪献上。”萤火听听不对,道:“你收了金子就溜走,又怎么算?”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道:“这十日,吃住全须由诸位包了,若是最后没法交出鱼人泪,当面双倍赔款。”长生忽然嘴角一抽,怔怔地道:“你要打他,逼他哭出来?”中年人笑了摇头,“个中奥妙,恕在下不可说,不过绝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更何况,这孩子是个硬骨头。”波鲧族少年听到这句,眼珠缓缓一转,如锐利的尖刀剜向他的脸。中年人尴尬一笑,按了按头上的皮帽。天气意外的凉呵。长生却从中看出许多过往,睁大眼凝视少年,诚恳地道:“我会救你,你先来和我们一起住,慢慢地再想法子赎身。”掉头问中年人,“赎他自由,一共要多少金子?”中年人嘿嘿一笑,“小哥怕是出不起这价钱,我后半辈子指望和他相依为命。”长生冷笑,“我家少爷有的是钱,还怕穷了你!”中年人望了望紫颜的脸色,笑道:“你把钱讨来再谈也不迟。”长生可怜兮兮地站到紫颜面前,乌黑的眼扑闪扑闪望着少爷。紫颜轻咳一声,“萤火,给他买件披风,人要受寒了。”萤火得令,立即奔至最近的摊头,挑了件翠毛锦织金长披风,回来替长生围好。长生哭笑不得,嘟哝道:“少爷,我不买衣服不打紧,一百两金子,你先借我。”紫颜严肃地盯着他,长生自觉做错了事,不安地低下头。紫颜道:“你看这个方河集,没有钱大可以物易物,你想想自己有什么可交换的,我自有办法。”萤火暗忖,今趟出门时本是逃亡,带出的金子不多,否则直接买人便可,哪用易货这样麻烦。看到紫颜对长生说话的样子又不觉恍然,长生一直太过依赖,能以此磨炼他的心性倒是好事。长生左右看了看,赧颜将紫颜拉过一边,小声道:“我们若走开了,他被别人买去怎办?”紫颜道:“咦,没人像你这样傻吧?”长生略为安心,扭头对那少年道:“我会回来,你等着。”少年脱下他的狐袄扔过去,碧蓝的眼睛里有睥睨天下的傲气,决绝地道:“我不要人救,你走吧。”
长生愣住,他全是一片好意,当面的拒绝令他有一点难堪。很快,他看到少年倔强的眼,像是勾起内心遥远的回忆。他把怀中狐袄递给中年人,“这件袄子值几两金子,就做定金,你不许再把他卖给别人,今日我肯定来买。”转头对少年道:“我会回来,我答应你。”他自说自画,不管那少年要不要,一把拉了紫颜的手,往旁边的道上疾走。萤火朝那中年人欠了欠身,提步掠在后面。
“你想好用何物交换了么?”紫颜扫视路两边琳琅的货物,随口问道。长生想到侧侧在家绣花,细想他并无任何技艺,不是不灰心。踌躇了片刻,问道:“我没值钱的物事,怕换不到一百金。”紫颜步子慢下,盈盈地望了他轻笑,“何妨一试?不试,就真的什么也做不到。”长生微一迟疑,瞥见路边一株尖尖的杂草,道:“好,有少爷帮我,我就试试看。”
那是随处可见的草,不起眼地扎根在卖羚羊角的货摊下,旁边两株被行人踩得稀烂,萎萎瘫在地上,只有它劲拔地挺直了身。长生轻轻一拽,两手灵巧地翻折草叶,紫颜含笑望着,见他没几下编出一只蚂蚱,绿色的长须和四足在风中飘摇。长生皱起眉,拎起草蚂蚱喃喃地道:“我好像天生就会编这个,少爷,你说奇怪不奇怪?”紫颜笑眯眯地牵起蚂蚱的长须,贴近了端详片刻,“不错。”长生汗颜地道:“卖不了几文钱。”紫颜道:“谁说要卖?萤火,你早上逛过集子,这地方有人卖草蚂蚱么?”萤火道:“我走的铺子没有。呃,这是小孩子的玩意,方河集来往的皆是客商,要卖的编织多半是做工复杂的器物摆设。”
“那就好。我们找个姑娘家去换。”紫颜径自逗弄草蚂蚱,乐悠悠地前进。长生和萤火跟在后面,长生吃吃地问萤火:“少爷打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