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的喉头突然有些干涩,她卷起竹帘,下床往人影走去,却被另一道长长的竹帘后的人影阻止。
“令仪,别过来,我无颜见你。”朝阳的声音中甚至有软弱的恳求之意。
脚步一顿,令仪站在人影的两步之遥,中间隔着竹帘仿佛将她们隔在了永不能见忘川彼岸,她学着朝阳,也半跪着坐在竹席之上,玄袍的衣摆散在两旁。
两人无话,大概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除却那一道竹帘,两人之间隔着的太多,随着这一场战事,很多以前不能明白的往事便全都明了了,华妃之死,先帝之死,江左水案,天吴异动,以及,君令仪和君令涧为何会在层层护卫下依然中了迷龙草之毒。
竹帘那边的人微微一动,调整了一下坐姿,涩然的开口说道:“令仪,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出宫?”
“嗯,记得,你在我面前说碎玉公子如何的丰神俊朗,如何的翩然出尘,同世家贵族的公子们都不一样。”
“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倾城姑姑的桃花宴?那时候我们还蒙了眼捉迷藏。”
“嗯,记得。”
“其实后来站在你面前的人不是我,抱着你的也不是我,你猜猜是谁?”
“不是你?”令仪讶然抬眉,“是谁?”
“就是现在领军往华池关赶的林冬荣啊。”
是他?心中有些诧异,但是突然提到华池关让两人之间刚刚轻松的气氛有一些凝滞,但是很快被打消,因为对面的人接着问了。
“那你记不记得我们乔装打扮之后到太学去参考?”
“记得,你抢了雅公子的玉牌扮了他的样子进去,我拿了齐小侯爷的玉牌进去。”
“凭什么说我的时候就是抢,说你自己的时候就是拿?”朝阳的声音染了几分笑意,“我记得那时候你考了第一,我考了倒数第一,齐小候爷得意了整整一年,直到下一年考试雅公子重新考回第一他才低调了。”
令仪也轻声笑了,“你怎么不想以想,为何雅公子会愿意将玉牌交给你?”
“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朝阳的声音黯淡下去,她不仅知道了当年雅公子的心意,也知道了很多事情,为何皇叔亡去之后,总会让她带着点心去陪伴他们姐弟二人,为何为何父王会同意裴颜之的婚事,那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野心的互相成全,为何要举家迁到越地,不是因为让南北商事更加畅通,而是为了躲避皇室的眼线。
当初到了越地之后才发现这背后藏着那么多惊涛骇浪的秘密,她怒过骂过哭过,甚至想要独自一人重回皇城,但是回了皇城又怎么样?哪里没有了禄王府,没有了慈祥的父王和脾气跳脱的母亲,没有了优雅华贵的裴公子,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的她看着以前对自己百般宠爱的丈夫突然之间变的冷淡不耐,她不是不绝望的,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对夫婿的期望是‘状元之才,名将之勇,心怀天下的有志男儿’,但是后来发生的这些颠覆了她心中全部的世界。
长久的寂静让令仪抬头,她看向竹帘对面的人影,好像能感觉到朝阳心中的压抑,不由出声询问,“朝阳?”
“令仪,对不起。”再开口的朝阳说话带着鼻音,“但是他是我父王,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令仪的身形一僵,淡然的开口道:“朝阳,我也有家人。”
“每一个人都有家人,北营南军的将士们也有家人。”
朝阳顿了顿,好似令仪的这句话突然让她有些尴尬,“令仪,父王执迷不悟,我劝不了他,只有护他。这场战事看起来是是父王和韩家筹谋依旧,声势浩大,但我知道,绝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赢了。”她的声音突然放低,好像是为了防止被谁听见,“但是令仪,我知道皇叔早就疑心父王,他不可能没有任何防范就归天,而且平南王叔至今没有消息,我猜他一定是在等时机给父皇致命一击。”
令仪的心慢慢的变凉,她的背脊挺的笔直,她冷了声音,“那又如何?朝阳,你先是跟我说我们少时的情谊,让我放松心防想要从我口中探出消息,再是像我示弱,你是以为如此我就会对这场战事掉以轻心吗?”
“不是的令仪!”朝阳探过身来,从竹帘下握住令仪放在身前的手,“我是想来看看你。”
令仪任她握着手,没有任何动作,短暂的时间对方又把手缩了回去。
“令仪,我先走了,以后相见便是在战场上了。”轻声的叹息,“你放心,你的下落只有我知道,我截了探子传来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你在军中。”
令仪木然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怕对方在黑暗中看不见,僵硬的‘嗯’了一声。
人影翻过窗户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晚风吹了进来,竹帘微微的晃动,朝阳在她手心写字时留下的余温随风散去。
从梁上跃下一道黑影,是玄七,她半跪在令仪身后,“殿下。”
“谁放她进来的?”
“是明若统领,但是在她进来的时候已经下了毒,若是对殿下不利,马上就会毒发。”
令仪侧首,“她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在她身后跟着两人。”
令仪起身,没有再言,此时天快明了,已经有鸡鸣声远远的传来,玄七知道她不会再睡,便燃起了烛火,下去准备早膳去了。
不多时脚步声却又重新传来,明若在外面禀道:“殿下,林将军接到华池关的急报已经带着大军走了。”
“可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他只说殿下不必忧心,有他在华池关定然无事。”
虽然林冬荣如此说,令仪却不可能不忧心,她的行程竟然如此轻易的暴露,不敢保证地方会不会得到其他的线报,匆匆的用过早膳,一行人也往华池赶去。
*
华池关守护的城墙虽然已经败落,但是因为前朝的戍边,华池关的不远处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越地过来的商人货物多在此地周转,竟然还有几分繁荣之态,而且南方建筑精巧,小桥流水,柳枝依依,煞是美丽。
但是美则美矣,却有些荒凉,这里是反军通往大胤腹地的关卡,聪明的人早早的带着家眷便逃亡了内地,大军一路上避开主道怕扰了百姓,令仪自然是不知道现在逃亡的情形。
这场战事起的突然,虽然禄王以江左之祸为师出之名,但是君令涧显然早就有所准备,在战事初现端倪的时候就昭告天下,条条列列的陈述着反军的罪证,后来禄王亮出的师出之名就显的软弱无力强词夺理,所以就算民间有对皇室的微词,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令仪赶到华池关的时候时值正午,华池关一片安静,大军已经就地驻扎,早到两日的军队和后面赶到的军队像是铁壁一般将关口固若金汤的护了起来。
主帐中,林冬荣将令仪让到主位,一群人先齐声的拱手道:“殿下金安。”令仪抬手免礼,一群人又围着华池关的地势图研究开来。
原来是昨夜林冬荣接到华池关的急报,言道前方斥候明明发现韩家军入了天险丛林,却不知为何突然没有了动作,就像鱼入大海没有了踪迹,而林冬荣布下的阵法机关更是完全没有被触碰。
其中一个小将言道:“明明将军故意布下圈套,让他们以为我们会晚他们半日赶到华池关,为何他们竟然没有来攻打华池关?”
监军不语,令仪和林冬荣也不语,敌军竟然聪明的连林冬荣布下的阵法都没有进入,这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有内奸,有人里通外敌。而且这人在军中的职位大概不低,不然怎么会连林冬荣提前布好阵法的事情都知道。
另外一个小将接口道:“难道是想要引我们进天险?他们在暗我军在明,若是入丛林,定然讨不了好去。”
又有人说道:“但是若是两军都不动,战事胶着,于我军不利啊。”
令仪听着下首众人对战事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看着军中两个核心人物却岿然不动,侧首问向林冬荣和监军:“说出你们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我真了不起!等着第三更吧北鼻们!
☆、局中局
令仪的声音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严,争论的小将们都停了下来,看向林冬荣和监军。
监军看了看林冬荣看着地图沉思的神色,知道先说的肯定是自己,上位者的习惯是先听所有的下属们将意见说完。
“殿下、将军,我觉得他们说的也在理,反军如此作为肯定是想要将我军引入天险,但属下觉得也不竟然。”
令仪盯着地图,看着林冬荣将红色的小旗子插在完全和华池关无关的地方皱眉,看来他的想法和她的一样,但头也未抬的对着监军说道:“你继续。”
小将们有的看着监军等着他的下文,有的看着林冬荣插旗子的方向,但是心底都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监军说道:“若是我军急于打破僵局而进入密林,你们说,这华池关怎么办?”
有一个小将答道:“华池关空无一人,掩藏在天险中的韩军定然会从其他的道绕过来夺取华池关,然后我军就会陷入前后夹击的后果。”
“对,”林冬荣扔下手中剩下的旗子,抬首先看了一眼令仪,看见了她眼中的了然,对着她掀唇一笑,惊讶住了看见他笑容的一干将士,他又环视的一圈周围的将士,目光却还是以往的冰冷,这不仅让周围的人都觉得刚才的事情大概是幻觉,恢复原状的冷面将军说道:“我曾经去过天险,对那里的地势有一些了解,如果走这两条路的话,虽然绕远了一些,但是凶险甚少,我猜测他们定然是想从这里绕过来,想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急。”
“那现在怎么办啊将军?”有小将积极的问道。
还有的已经磨拳擦掌,“去他个熊的!将军你派我打前阵吧!”,“不行,我打前阵!”,“我也去!”
大胤久无战事,将领们闲置太久,都想趁着这次的大好时机躲得军功。
林冬荣抬首示意安静,淡漠的说道:“此事不急,你们先回去,让大家都提高警惕,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小将们整齐的答道,然后又悄声的退了出去。军令不可违抗,他们也只有耐心的等待,但是还是有不甘心的话传了进来,“大将军为什么不马上派我们去劫了那帮反贼?”,“好了,将军定然是有其他的计策,我们等候军令就好了。”
人声远去,主帐内彻底安静下来,监军看着令仪和林冬荣皱眉沉思,开口问道:“殿下和将军是在想内奸的事吗?”
令仪点头,和林冬荣相视一眼,示意他说。
“岭南军和韩家军兵力差不多,韩家军一半兵力沿海而上,一半兵力妄图打破华池关,而岭南军一半抵抗南疆入侵,另一半兵力在华池关。”
监军了然,“所以将军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扰乱内奸的视线?”
“嗯,这两条路道其实并不存在,若是过天险如此简单,也不会有南璃国那么多年安然的盘踞一方了,只有刚才的人中谁有异动往外传信,便知道谁是内奸了。”
监军不由的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那我们现在只要等着就好了?”
“嗯。”
监军又请示一直未开口说话的令仪,“殿下以为如何?”
令仪沉吟,说道:“先如此吧。”
她自来深谋远虑,所以内奸一事想的比林冬荣还远。当年邙山围猎,第一个刺客被她一剑杀死,然后有侍卫火速赶到前来救援,等她放松心神的时候那个侍卫却突然一剑刺向她,还是她坐下马匹突然一闪才堪堪躲过要害的位置。
*
靑句山上,两峰之间的凹处,有飞瀑直流而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活水湖,房屋都是临湖依峰而建,而湖上建了长廊水榭,水榭中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执棋对弈。
瀑布的水声盖住了说话的声音,所以听不见两人的交谈声。
身着锦衣的女子手中端着东西行过木桥,到了水榭中,先是对着老者微笑,取出一碟精巧的点心,“前辈,你先吃点东西吧,”再对着坐在老者对面的淡漠男子说道:“碎玉,把这碗药喝了。”
老者从善如流,笑呵呵的捻起一块点心送到嘴里,看着对面自己欣赏的青年才俊黑着脸将那碗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的喝了下去。
吃完一块点心,老者顿了顿,有些迟疑的开口叫着站在一旁的女子:“回春啊……”
回春抿唇一笑,自然知道老者想问什么,但他又别扭不好开口,秉着不能让老前辈为难的想法,她打断老者的迟疑,“前辈放心吧,他没事,只是昨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悸醒来,后来又昏睡了过去,但是并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按时换药,应该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老者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飞流直下的瀑布带走了他些许的忧虑。
碎玉已经喝完了药,他冷着脸说道:“前辈还是另请高明吧,回春神医说要治好我的腿,到现在我依然坐在轮椅上,可见她的医术不过尔尔,千万不要耽误了令孙的伤才好。”
回春咬牙,收了碗往回走去。
老者摸摸胡须,笑看着他,“小侄的激将法用的真是炉火纯青啊。”
碎玉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的咳了一声,岔开话题说道:“前辈,你方才说的事只怕不妥吧,毕竟百里公子和雷公子才是你的亲传弟子。”
“小羽虽是我的弟子,但是他从来都只研习他家族流传下来的机关之术,而小诺那孩子,只对武术感兴趣,我看他们的样子,仿佛是极想出海的呀。”老者偏向一边,湖泊的对面,两个男子正在水中试验各种水具。
“但是两位公子纯孝之心,定然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轻易出海。”碎玉答道。
“我自然知道,我死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开这靑句山。”老者转过头来,看着碎玉的眼神有一些沧桑,“小侄,你应该知道靑句山的传承历来是一师一徒,血脉相传,其实小羽和小诺都不是传承者啊。”
碎玉沉吟,“江湖上数年前曾突然出现一名师从不详的年轻公子,惊才绝艳名冠天下,前辈,靑句山原本的传承者就是青荷公子对吗?”
老者点点头,“当年他意气风发,说要到江湖中去游历一番,我便让他去了,谁知后来便失去了消息,这么多年我多次下山查找他的消息,却发现他生活的痕迹好像被人抹去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啊,只查到这些本就流传众口的表面消息。”说到这些老者的嗓音好像一瞬间就苍老了起来,“直到在唐门看见那孩子,我就知道,大概他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可能会不带着那孩子回来找我?”
碎玉凝了凝,有些懊恼自己提到这些让老人家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