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周鸿家书中说黛玉生了一子,紫鹃忙回了婆婆,打算和丈夫一起随着薛蝌的商队南下,仍旧服侍黛玉,丈夫在那里也好谋个差事。
王管家媳妇素知紫鹃满心记挂着黛玉,当初若不是身子重,也跟去了,想了想,便答应了,他们夫妇跟着黛玉夫妇总比在家里的强,家里是周夫人管家,自己和丈夫虽是大管家大管事,但是儿子却不大容易出头,不如跟了周鸿。
紫鹃听了,十分欢喜,忙忙地收拾行李,又去了娘家一回。
当初紫鹃想让父母赎身出来,不想父亲舍不得在荣国府的差事,屡劝不肯,直到抄家时,几辈子挣下来的家业都被抄了,登时后悔莫及,被发卖时,紫鹃拿着梯己银子,她丈夫好说歹说,才赎了下来,安置在紫鹃陪嫁的小院子里,又拨了几亩地给他们。
紫鹃父母听说紫鹃要去西海服侍黛玉,便道:“在京城里无所事事,不如跟你一同去罢。”
紫鹃撂下脸来,道:“爹娘这是何意?难道还想着到西海,在大爷奶奶身边谋个差事不成?依我说,竟是和哥哥嫂嫂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地罢,何必去打扰奶奶的清静?爹娘哥嫂侄儿们从前虽是下人,也都是丫头婆子服侍着,个个身娇体贵,去了能做什么活计?往日府里多少下人都被卖到了天南地北,如今有栖身之所,也有二十亩地,不知道他们多羡慕二老呢。”
紫鹃娘家一家都依靠着紫鹃过活,闻得此语虽不入耳,也只能答应不去。
王管家媳妇见紫鹃怒气冲冲地从娘家回来,忙问端的,待得听说他们要去投奔黛玉,顿时心中一跳,而后闻得紫鹃拒绝了方放下心来。荣国府的世仆都十分懒散,规矩也不好,在府里盘根错节,往往使主子都忌惮,京城里凡是达官显贵除了得长乾帝赏赐的,余者皆不愿意买他们家的人,反倒是暴发新荣之家和来往客商买了去。
紫鹃想到娘家,不觉十分烦闷,幸而公婆夫婿都是明理知事的人,并没有拦着自己拿梯己银子给娘家赎身,不想他们倒得寸进尺起来,对于娘家为人紫鹃再明白不过,因此不愿他们跟过去,实在是跟过去了,不知得弄出多少事情来。
周夫人听说后只是一笑,怪道黛玉倚重紫鹃,单是这份心思便与众不同。
没两日,薛蝌带来的洋货皆已卖尽,因将年下,故生意红火,赚了十倍的利息,而后置办了京货,大半银两留下来,等走过金陵时,多多置办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等,这些东西外国人都当作宝贝似的,一船茶叶出海,能换一船黄金回来,只不过出海风险极大,薛蝌又无经验,只能在西海沿子做生意,饶是这样,卖给外国商贾,也能赚十几倍的利息。
这日薛蝌生意料理完了,便打算去荣国府拜见,掌柜的却道:“东家竟是不必去了。”
薛蝌纳罕道:“这是怎么说?堂姐是他们家的二奶奶的,大太太又是内子的姑妈,既进京了,料理完生意,总得过去拜见,不然传出去想什么话。”
掌柜的忙道:“东家有所不知,宁荣国府已经被抄了。”
薛蝌登时大吃一惊,道:“几时的事情?我竟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
掌柜的道:“有半年了,珍大爷判的是斩立决,秋后已经问斩了,大奶奶曾放过印子钱,也做过包揽诉讼的事情,还有几个罪名儿,判了发配边疆,小蓉大爷和余者女眷家人都被发卖了。赦老爷政老爷琏二爷判的是斩监候,其中赦老爷为了扇子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事情被贾雨村揭发了,秋审之后政老爷因房中抄出许多借据和当票等等,还有许多御用之物,仍是斩首,和珍大爷一起行了刑,但是圣人念着祖上功勋赦老爷和琏二爷未曾藏匿甄家史家财物,虽说减罪一等,但是赦老爷亦是斩首,唯有琏二爷仅是治家不严,并孝中娶亲,改斩首为流刑,发配到了闽南,一家子就这样败落了。”
薛蝌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家中女眷呢?宝玉宝二爷和堂姐呢?”
掌柜的想了想,说道:“家中女眷除了大奶奶因是节妇,守着独子过活,将其财物发还,大奶奶带着兰哥儿回南了,去投奔娘家叔叔,余者所有人等都没入官府为奴,尚未发卖,不过也就这几日了,大太太和宝二奶奶便在其中,二太太判了流放西南,八月里就上路了,琏大奶奶还在牢里,比二太太罪过轻些,判了二十年监、禁,宝二爷因做了反诗,也在牢里。”
薛蝌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这样败落了?”
掌柜的沉默片刻,道:“他们家罪过滔天,圣人如此处置,百姓们反而拍手称快呢!想当初,荣国府侵吞了周家大奶奶多少钱?听说,从二太太房里抄出许多林家之物,林家也是列侯,祖上四代深受隆恩,家里存了不少御赐之物,礼部都是有记录的,一看便知。想当初周家出事时,没见他们如何行事,亏得他们家入狱后,周家还打发人打点了些。”
听了这话,薛蝌登时沉默不语,半日方道:“既知道了,总不能不去,一会子你陪着我去牢里走一趟,瞧瞧他们罢。”
掌柜的点点头,依言收拾了些冬衣吃食,陪着薛蝌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却见闹市街头有官府卖人,薛蝌本不甚在意,因听得旁边有人说道:“瞧瞧,那些都是荣国府的人呢,他们家的下人早早就被发卖了,现今轮到主子们了。”
又听有人接口道:“可不是,当初他们家赫赫扬扬的,说什么只有买人卖人的,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现今自己也被人拉到上头跟牲口一样卖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蝌听了,忙和掌柜的带人过去。
只见高台之上,男女皆有,一群女眷中除了邢夫人等几个年纪大的,宝钗等人虽然衣衫破旧,褴褛不堪,却难掩姿容之美,下面人等指指点点,都垂涎不已。
宝钗见到底下目光,羞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等到衙役叫卖时,薛蝌吩咐掌柜的道:“好歹将大太太和堂姐买下来,总不能冷眼看着。”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忽见周家有几个人上去,跟衙役说了一声,递上银子,将邢夫人、宝钗、赵姨娘和贾环、贾琮等人领走了,薛蝌见了,心中一宽,道:“想来是念着林夫人和府上的情分,所以周家将大太太和堂姐赎了回去安置。”
掌柜的说道:“周家行事真真好,谁不说他们家有情有义。”
薛蝌静静地又看了一回,便转身走了,没有继续看下去,横竖剩下的人他都不认得,因此随着掌柜的坐车去了凤姐宝玉所在,却是在狱神庙里,看守的衙役见到薛蝌立即拦住,目光往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停在食盒上,道:“这里关押着犯人,你们干什么呢?不能进去。”
薛蝌陪笑道:“听说有两个亲戚关在里头,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说着,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立时递上二两银子,道:“天冷,给官爷打酒喝,去去寒气。”
衙役掂了掂银子,又打开食盒看了看,薛蝌忙命小厮将其中几样鸡鱼肉端出来给他们下酒,他们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进去罢。”
薛蝌进去后,当先便见到凤姐独卧于墙角稻草堆上,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幸而还有一床棉被足以御寒,在凤姐对面的牢房里便是宝玉,亦是如此,薛蝌走上去道:“二奶奶,宝二爷,我过来看你们了,一别年余,你们可还好?”
见到他,凤姐没有起身,宝玉忙走到牢门边,又惊又喜,道:“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薛蝌叹了一声,道:“前儿才回京,听说了这件事,立即就过来了。”
宝玉忙问道:“今儿咱们家女眷发卖,你见到了宝姐姐没有?”
薛蝌知他一直不喜宝钗,但是身在牢中,还记挂着宝钗,也算有情有义,便道:“出来时正好遇到官府发卖,意欲买下姐姐,不想周家出手了,赎了大太太和堂姐几个人,想来是有安置之处,宝哥哥只管放心罢。”
宝玉松了一口气,羞愧道:“府中行事我都无话可说,难为林妹妹的夫家愿意援手。”
薛蝌陪着说了些话,递上冬衣和吃食给宝玉和凤姐,又陪着说了许多话,正欲告辞时,却见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媳妇进来,薛蝌不敢多看,快步走了出去,却见那小媳妇走到凤姐牢房门口,道:“我来看奶奶了,才和茜雪做了两件冬衣,奶奶好歹穿着御寒。”
凤姐走过来问道:“小红,我让你去娘家问问,葵哥儿和巧姐怎么样了?”
小红听她这么一问,心中一酸,登时泪如雨下,道:“我和芸二爷去晚了,葵哥儿和巧姐都被王仁给卖了!”
凤姐听了这话,圆睁双眼,跌跌撞撞地过来,扶着牢门道:“你说什么?巧姐被卖了?”
宝玉也急道:“小红,巧姐被卖到哪里去了?”
小红哭道:“不知道,人牙子说是卖到南边去了,芸二爷已经亲自过去找了。”
凤姐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日方咬牙切齿地道:“都是我所托非人,我原想着娘家虽败了,到底老娘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能不管外孙子外孙女,那承想我竟是亲自将一双儿女送到了贼人手里!”说着,不禁跪地大哭,宝玉在对面亦是泪流满面。
小红道:“奶奶放心,我们都打发人去找了,找到了人牙子,总能知道地儿。”
凤姐流泪点头,道:“难为你们了,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原不信阴司报应,岂料都报应在孩子们身上了。我也不求什么,只求你们救了葵哥儿和巧姐儿。”
忽听一声颤巍巍的声音道:“姑奶奶,我来看姑奶奶了。”
凤姐一怔,闻声抬头,却是刘姥姥,头发雪白,扶着板儿的手进来,当即就到了凤姐牢前,磕头道:“给姑奶奶请安。”
凤姐忙隔着牢门扶起,滴泪道:“难为姥姥还记得来看我。”
刘姥姥说道:“听到信儿心里急得慌,早就想来了,只是先前还没判下来,不让人探监,我几次走到门口都被撵远了,好容易等到今日,听说府上的太太奶奶爷们都发卖了,我去了一趟,去晚了,还是好人多,说是被林姑娘的夫家给买走了,安置在一处小院子里,我便没过去,先过来给姑奶奶请安。”
凤姐痛哭失声,哽咽道:“姥姥。”
刘姥姥亦是老泪纵横,忙命板儿磕头请安,道:“这几年亏得府里照应,那年又赏了银子东西,置办了几亩地,丰衣足食,又有林姑娘身边的姑娘送的书籍笔墨,让板儿念了一点子书,认得了几个字,比那年懂得一些规矩了。”
凤姐打量了板儿一回,多年不见,确已成人,生得着实斯文清秀,但是见到他,不觉想起他和巧姐拿佛手换香橼的事情来,忍不住泪流满面。
刘姥姥道:“听说姑奶奶生了个哥儿,那年也没来跟姑奶奶道喜。”
凤姐大哭起来,小红在一旁呜咽道:“哥儿和姐儿都被他们舅舅给卖了。”
刘姥姥大吃一惊,拉着小红的手问道:“卖到哪儿去了?怎么有这样狠心的舅舅?”
小红哭道:“说是卖到了南边,我家二爷已经追过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处,只能慢慢儿地找,王仁把家给败了,王家太太没了,扶灵回乡,也不知他怎地和小蓉大爷混到了一处,小蓉大爷生得好,很是得王仁欢喜,一时手里没钱使,便商议着把两个孩子卖了。”
凤姐道:“是东府里的小蓉大爷?你怎么没说?”
小红哭着点头道:“还没来得及说,刘姥姥就过来了。”
凤姐恨道:“亏我还将他当是亲侄儿一般,直到尤二姐那事出来,才没了来往,不想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如此害我的葵哥和巧姐。”
刘姥姥也想到初次见凤姐时,贾蓉给凤姐请安,周瑞事后还说那才是凤姐的亲侄儿,生得那样风流俊俏,没想到心竟是黑的,忙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厉害,我也去找,我经历的事情多,也见过几分世面,总得将哥儿和姐儿找回来,姑奶奶放心罢,我这就去。”
凤姐拉着刘姥姥的手,顿时说不出话来,唯有满心感激,谁能想到当初自己看不起只是随便打发了的刘姥姥,竟会记得自己的恩典,在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明知未必找得到葵哥儿和巧姐儿,还愿意千里迢迢地过去。
小红道:“人牙子说凡是男女孩子多是卖往金陵淮河一带,我们二爷便是去了那里。”
凤姐听到金陵淮河,只觉得五雷轰顶,险些昏倒在地,秦淮河上画舫如云,不是好地方,两个孩子卖过去,焉能有好下场?哽咽道:“姥姥。”
刘姥姥劝道:“知道在哪里就好了,定能找回来,哥儿姐儿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出了狱神庙,迎着风雪,刘姥姥便和板儿迫不及待地出京南下。
薛蝌对此一无所知,到了家中,打听到宝钗等人的所在,去探望了一回,二进的小院子,虽无下人服侍,但是衣食丰足,日子倒还过得去。
宝钗见到薛蝌,十分欢喜,忙问宝琴如何。
薛蝌淡淡地说道:“我们现今都住在西海,不在金陵了,打算先在西海做几年生意,等几年再回乡,到那时,金陵也没人记得大哥哥做过的事情,也不会为难我们了。这回进京是送洋货回来的,过些日子就回去。”
宝钗听了,登时一怔,无言以对。
忽听袭人来拜见宝钗,并送来麝月给她使唤,原来那日发卖下人时,麝月竟被蒋玉菡买了去,袭人认出来,遂送过来,薛蝌留下一些银两给邢夫人和宝钗,便即告辞。
贾家之事已经尘埃落定,薛蝌收拾好货物,预备启程,周夫人和于连生忙将预备好的东西都送来,托他带过去给黛玉和雪雁,足足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薛蝌自然没有拒绝。
却说今年雪雁和黛玉等人在西海过头一个年,忙忙地预备年货,雪雁刚吩咐妥当,外面就报说方千总的太太来了,忙命快请。方千总也是周鸿麾下,身份和柳湘莲等同,武艺虽不如柳湘莲,计谋却高,方千总的太太和雪雁也算熟识,常有来往。
方太太一进来便行了一礼,雪雁忙亲手扶她起来。雪雁是五品诰命,方太太是六品敕命,但是雪雁是丫头出身,素来谦逊,扶起方太太后,还了一礼。
礼毕,两人分宾主落座。
寒暄过后,方太太笑道:“今儿有花会,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