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麒比着手指,摇头道:“妈说我们离京时我尚未周岁,不过我小时候却极亲舅舅,这些年妈常提起舅舅,舅舅每年送我许多东西,妈都嫉妒了,只说舅舅疼我们,妈反靠后了,因此我虽不认得舅舅,心里却觉得格外亲近。妹妹,你说是不是?”
好儿手里攥着于连生给的表礼,一对羊脂白玉雕的白兔,憨态可掬,她十分喜欢,听了赵麒的话,笑眯眯地对点头,道:“舅舅要是再送我一对小老虎我就更喜欢舅舅了。”
于连生一呆,随即扑哧一笑,弯腰抱起她,笑道:“好儿喜欢这些玩意儿?”
见好儿用力点头,于连生越发爱得不行,道:“好,舅舅有一套翡翠雕的生肖,每只寸许,小巧玲珑,栩栩如生,明儿舅舅打发人送来给你。”
好儿眉开眼笑道:“舅舅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雪雁在一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好儿,你这是做什么?竟问舅舅要起东西来。”好儿生来娇生惯养,她喜欢什么便直言要什么,虽说年纪小,到底日后得留心教导,当着于连生的面儿也罢了,若是当着外人的面,可就是不懂礼数了。
于连生却护着好儿,道:“小女孩儿家如此方显可爱,难道叫她小小年纪学大人一般懂事知进退不成?也忒老成了些,我倒不喜欢了。你们家老爷子既然来请,我带孩子就先过去一趟,等料理完了事情,咱们再回来说梯己话。”
雪雁闻言一笑,伸手点了点好儿的额头,道:“真真你是有福气的,上上下下都向着你,明儿长大了,可得好好地孝敬舅舅。”
好儿搂住于连生的脖颈,大声应是。
于连生抱着好儿,又带着赵麒,一行人到了赵家老宅,赵老爷子和赵云、赵立、赵锋都在堂上,因分的是老太太的梯己,故族中人等不在,牛氏和米氏亦已去了祠堂,倒是请了韩青山、赵二老爷子等人作证,足见郑重。
见到于连生抱着好儿进来,赵老爷子一干人纷纷站起。
好儿见了,忙从于连生怀里下来,等他们见过于连生后,然后随着赵麒上前行礼,她虽年幼淘气,但在黛玉和雪雁的悉心教导下,礼数上挑不出一丝不是。
韩青山见赵云的一双儿女伶俐知礼,心里十分欣慰,女儿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寒暄过后,赵老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丧事已经办完了,老婆子生前倒留下一些梯己东西,我留之无用,便做主分给立儿和云儿,按着规矩该分给儿子们的,但是云儿的爹不在了,所以便分给云儿,请于总管和老亲家、二弟做个见证。”
赵立为人老实,听了这话,低头不语。
赵锋却微有不满,老太太心里记挂着赵启一家,临终前早就说了,梯己都留给自己一房,不给赵云,没想到老爷子执意不肯,竟然在老太太去世后将东西统统封锁在自己房中,如今还要分给赵云,赵云家资饶富,哪里还差老太太留的几件梯己?赵锋不禁心慌意乱起来,老爷子想起赵云,对自己可没有什么好处,他们跟着老爷子住在祖宅,祖宅却并不是给他们的,看着老爷子的意思,大约是要等终老之后将祖宅留给赵云。虽然按着规矩,祖宅的确该归赵云,但是赵云分走偌大家业,好东西还要给他,到底意难平。
韩青山端坐不动,赵二老爷子却点头道:“理当如此,虽说云儿分出去了,也还是大哥哥和大嫂嫂的亲孙子,现今又这样出息了,更不能太过偏心。”赵老太太的东西对于赵云家而言算不得什么,总归是一点心意。
听到偏心二字,赵老爷子忍不住脸上一热,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立儿是儿子,云儿是孙子,我也不偏不倚,老婆子的梯己一分为二,每家一份。”
说着,赵老爷子命人将东西搬上来。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成婚七十年,分家之前所有的进项都在赵老爷子手里攥着,但是每年人情往来日常花费所剩却再赵老太太手里,即使家中供养三房儿孙读书科举花了不少钱,但是还剩下一半没动,不然当初不会干净利落地分了六成家业给赵云,分家分的只是房舍地亩和为数不多的银两,统共六七千两,家里银钱的大头实际上都在老爷子和老太太手里。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本来打算将私房都留给赵锋,只是没想到赵云居然步步高升做了官,如此一来,赵老爷子立时便改变了心意,无论如何,家业总要给家里最出息的儿孙。
赵老爷子指着东西道:“这两匣是老婆子留下的首饰,立儿家给立儿媳妇和锋儿媳妇,云儿家给云儿媳妇和好儿,衣料布匹也是如此,我都点清了分好了,谁家也不比谁家多一分,清单在这里,你们都看看。平常攒下来的银钱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三两,铜钱十五吊,还有三十多两的金子,按着数目分给你们。”剩下的家具不动,老爷子还得住在祖宅,其余的零碎东西都麻利地分了,有针头线脑,也有陈设摆件,果然分得十分公道。
赵云早料到赵老爷子的心思,恭敬地道:“就按祖父说的,孙儿并无异议。”
赵老爷子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随即看向赵立父子,赵立和赵锋登时打了个寒颤,忙齐声道:“我们也没有异议,全按老爷子说的办。”他们的心头却在滴血,这些东西原本都属于他们,现在让赵云生生分走了一半。
韩青山亦细细看了一遍清单,单是分给赵云家的金珠簪环便有三四十件,脸上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原先他只道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的梯己不会分给赵云了,毕竟当初分家还是自己带人打上了门。如今赵云出息了,即便不要,赵老爷子也会双手奉上,这就更好了,原是赵云该得的,若不是赵老爷子对赵锋依旧寄予厚望,赵云至少能分到七成,而非一半。
此次分家,除了赵立一房心里抑郁不乐,旁人却觉得合情合理,虽说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未免偏心些三房,不过因为盼着赵锋有出息,但是现在赵锋仍是个秀才,没半点进益,赵云却是大官,身份简直就是云泥之分,理当一碗水端平。
八景镇上有那些爱说闲话的老妪村妇亲眷,几个凑在一处,都说赵老爷子很该如此行事,又说牛氏和米氏贪心不足反栽了跟头,赵老太太刚入土她们便被送到了祠堂。
长氏笑道:“老爷子早该如此行事了,哪还能像从前偏心三房怠慢云儿?”
有人忙笑道:“可不是,别看赵家的大叔叔没了,二房又被驱逐出去,只剩三房,锋兄弟又是个会读书的,三房倒也打得好算盘,只是可惜了,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锋兄弟还是没有考中举人,谁能想到云兄弟先做了官呢?”
又有和牛氏素有嫌隙的人开口道:“自打云大哥做官,三房也不似往常那样得意了,想想那些年,云兄弟绝了前程,三房何等威风,都说锋兄弟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为官做宰光宗耀祖,恨不得人人都知道锋兄弟是老爷子老太太心坎儿里的肉,也都把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梯己当成自己的了,如今只怕抓心挠肺地心疼分出去的东西罢?”
长氏笑吟吟地听着,道:“三房婆媳两个也是脂油蒙了心,闹得进了祠堂。依我说,咱们老赵家,将来都得靠云儿,旁人都比不得他,没见麒哥儿那副聪明伶俐的模样儿,活脱脱就是年幼的云儿,家里又不比寻常人,金榜题名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因此,咱们都得谨慎些,别叫三房给云儿家添了烦恼,树倒猢狲散,若没了云儿庇佑,咱们能得什么好?”
众人纷纷点头,个个都说要看着三房,他们只顾着闲话,却没见到路边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的乃是赵立牛氏那位嫁到江家的女儿赵容,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中,气得脸色惨白,暗暗担忧母亲,唯恐她在祠堂中吃苦。
她身边的大丫头娇红连忙劝道:“二奶奶,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赵家分家,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不该过去指手画脚,娇红知道赵容自小被牛氏惯坏了,虽然读书识字,却是为了嫁到门第比他们高的人家,只是赵云绝了前程,赵锋又不知前程如何,并没有从耕读人家的小姐晋身为官宦之家的千金,为了供赵锋读书,只得委屈下嫁江家少爷,起先倒还温柔和顺,做小伏低,这些年依仗着读书人清贵,自家出了不少秀才,又出了赵云这样一个大官,行事渐渐失了分寸,在江家很是骄纵。
江淼是赵云的学生,赵云刚刚返家的次日,便过来请安磕头,江太太和江赫的妻子恨不得和赵云家亲厚得如同一家,因赵容是赵云的堂妹,横竖管家有江太太,长媳是江赫之妻,她在家里也做不得主,便行事都让着她,越发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实际上谁都知道赵容和赵云夫妇没什么来往,不过是因为赵云比赵锋有出息,如今牛氏和米氏又险些坏了赵云的前程,得罪了赵云夫妇,还不知道赵容如何在江家立足呢。
想到太太和大奶奶的手段,娇红忙对苗妈妈使了个眼色,苗妈妈因是赵容的陪嫁丫头,后来又嫁给了江家的管事,好歹有多年的情分,赵容也能听进她的话,忙道:“正是,太太和大奶奶已先回去了,咱们可不能耽搁了,仔细旁人说奶奶的闲话。赵大人已经是四品官了,正如他们说的,家里都靠着大人,奶奶恼了有什么好处?”
赵容涨红了脸,眼里流露出一抹寒意,随即消逝。她当然明白赵云有这样的前程对自己大有好处,这些年自己出去谁不敬着,但是自小到大都觉得自己的大哥必能高中,到时候自己就是官老爷的亲妹子,比赵云的堂妹更加名正言顺。不料赵云早已毁了容,还能做这样的官,将自己的父母兄嫂都压倒了,她便是再明理懂事,也难免有几分怨恨,自己的母亲和嫂嫂只是想多赚几个钱,竟然被他们威胁休回娘家,现今又要跪祠堂。
谁不知道赵云家富甲一方,祖父居然还将祖母说要留给自己哥哥的梯己东西分给他们,难道就因为他们现在做了官,所以就弃了自己的哥哥?今日分了祖母的梯己,明日再分祖父的梯己,后日是不是将自己父母兄嫂居住的祖宅也留给他们,将自己的父母兄嫂撵出去?
赵容忽然掀开帘子,走了下来,娇红和苗妈妈没有拉住她,只得跟着下来。
长氏正在说话,且她上了年纪,眼神儿也不好,依旧说道:“云儿和云儿媳妇得在家里住两三年,咱们须得好生敬着,可不能惹出什么事情来,倒伤了彼此的情分。”
众人点头称是,豆母一眼瞥见赵容,不由得一怔。
旁人见到了,也随着她看过去,倒也没有什么畏惧之色,江家虽富,到底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们赵家,如今还得依附着赵云呢。赵容若是聪明机敏些,便别得罪赵云夫妇,反而应当常来往,毕竟牛氏米氏本是罪有应得,非赵云夫妇之过。
长氏笑道:“容儿怎么过来了?送完了殡,你婆婆已经回去了。”
长氏是长辈,又是积年的老人家,说话行事,丝毫不必顾忌,且她同雪雁一向很好,也没人敢在她跟前说什么,赵容自然也不敢无礼,听了这话,强笑道:“我去祠堂那边看看我妈,我妈五十来岁的人了,深秋寒冷,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头。”
长氏却是一笑,道:“祠堂里都是我们老赵家的先人,能吃什么苦头?你妈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这么大年纪,孙子都十来岁了,再没人管,还不知道想什么法子折腾自家人。你竟是别去,祠堂哪里是你能去的?先回家罢,过些日子你妈出来了你再去看她。”
赵容顿时火冒三丈,但是她毕竟不是年轻女孩儿不懂事,只得强忍着。她哥哥是文曲星下凡,总有一日会金榜题名,到那时,看这些人是什么嘴脸。
赵容抿了抿嘴,带着苗妈妈和娇红上车走了。
长氏等人毫不在意,却不知赵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仍旧去了赵家祠堂,隔着祠堂同牛氏说了一回话,方怏怏不乐地回去。
牛氏和米氏跪祠堂不足两个时辰赵容便过去探望,这个消息瞒不过人,不过一顿饭工夫就传到了雪雁跟前,于连生刚从赵家老宅回来,正抱着好儿顽耍,说些宫里的趣事,听了这事,问道:“是妹婿的堂妹?和你们亲厚不亲厚?世间人心难测,牛氏和米氏婆媳两个又因你们之故罚跪祠堂,别那赵氏也给你们惹事。”
雪雁正给赵云打点铺盖送到赵老太太墓前,赵云从今日起结庐而居,她虽然心疼,却也知道文人骨子里的执拗,只能想方设法叫他过得好些,铺盖和孝服都是厚的,火炉也都齐备,一日三餐到时都打发人送去,即使是清粥小菜也变着法儿让他舒坦些,听了于连生的话,笑道:“自打我进门,也没有见过几回,哪有什么来往,我不是任人欺负的,江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有江太太在上头压着,这位姑奶奶掀不起风浪来。”
何况,她早防着赵容了,亦已打发人留意,不然赵容还没回到家中消息怎么就送来了。
于连生摇头道:“这娘儿们几个倒是一脉相承,依我说,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别心慈手软,让她们越发得寸进尺。”
雪雁莞尔道:“谁家没有一两门糟心的亲戚,哥哥放心罢。”
于连生摘下腕上的珍珠串子逗好儿顽耍,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家里的父母兄长侄子现今也找上了门。”
雪雁忙问道:“都过来了?一直没听哥哥说起过家里的事情,现今如何安置的?”
于连生冷笑一声,先对赵麒道:“麒哥儿,带妹妹出去顽。”
赵麒会意,想来下面的话他们听不得,忙牵着好儿的手出去。
于连生看着他们远去,方开口道:“家里虽穷,当日也不是一口饭都吃不上,不过是羡慕宫里的富贵,送我去净身,从此以后人不人鬼不鬼。我没有进宫当差时,那时年纪小,哭着闹着求着想回家,但凡他们有一点恻隐之心,我也不必流荡街头,险些饿死。是他们送了我进京的,净身后却又嫌我丢了祖宗的颜面,不肯叫我回家,若不是遇到妹妹,我哪有今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想提起他们,也不当他们是亲人,岂料他们一大家子竟然找上门来了。”
除了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太监,没有人知道净身的痛苦,那时他年纪尚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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