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苦笑不已,到了栊翠庵门前,心中抑郁方略略消散,只见妙玉从庵内迎了出来,眸清如水,眉黛远山,一身水田道衣飘逸出尘,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真不愧是出自姑苏山水之中的女子,身上天生有一种如兰似水的气质。
雪雁心中品度,比之黛玉,妙玉更显得好看些,皆因黛玉年方十三,而她已二十矣。
到了庵中,见花木繁茂与别处不同,黛玉不禁笑道:“到底是你这里的花木好看,园子里花木虽好,可是修剪得太勤了些,且常有姐妹丫头掐个花儿朵儿,败落得可怜。”
妙玉笑道:“能得你一赞,也不枉了花木来尘世一场。”
说着,请她到禅房里小坐。
黛玉坐在她家常打坐时的蒲团上,看着妙玉亲自扇风炉烹茶,笑道:“上回在你这里吃了一杯雪水,你说我俗,这回吃的是什么水?依我说,不拘什么水,只要烹出来的茶好,那就是好水,偏你还分个什么雨水、雪水,到底不如山泉水来得干净。”
妙玉抿嘴一笑,道:“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着?”
黛玉接过她递来的茶,却是寻常的紫砂茶碗,不是上回的古玩奇珍,便点头笑道:“吃茶还是咱们那里的紫砂好。怎能忘?跟你好了那么些时候,偏得了你一句大俗人。”
妙玉听了,不觉莞尔,又递了一杯给雪雁,雪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黛玉在旁边道:“她给你,你就接着,能得她入眼的,满府里找不出五个手指头来。”
雪雁含笑接了,先闻其香,方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只觉得自己平时喝的茶虽好,竟远不及眼前一杯,怪道妙玉敢自傲,的确是烹得一手好茶。
妙玉坐在黛玉对面,持着茶碗道:“你这丫头很好,你的造化大半由她而来。”
黛玉和雪雁听了,俱是一怔。
半日,黛玉方笑道:“你说得不错,若不是她陪着我,我哪有今日今时?”
妙玉道:“你的八字和你的命运不合,面相上也有痕迹,我推演了好几年方得出一二,却不能得知全貌,若我师父还在,她老人家精演先天神数,倒能知道,只可惜我所学不精,只隐约知道全赖你这丫头的契机,你的命格儿方变了,恐怕还能做到侯爷夫人呢!”
黛玉扑哧一笑,道:“这些你都能算出来?若是你果然有此神技,早该名声远扬了,还怕没有香火供奉你?偏躲到这里来。”
妙玉道:“我也不稀罕那些香火,他们只想着算富贵,却不愿意听灾厄,总想依靠什么算命来判定一生,殊不知人是万物之主,天生灵性,命运本来就是虚无缥缈之物,若自己没本事,就算生得富贵,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走向。”
雪雁听得不断点头。
的确,命运就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应该是人来左右命运,而不是命运来左右人。
黛玉心中一动,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从前她听雪雁嘟囔过什么命运都是在自己手里的,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靠命运,都不如自己去挣一挣,说不定能有转机,她们主仆二人的的确确是从绝望中挣出了眼前这份前程。
看着雪雁赞同妙玉的言语,黛玉忽而一笑,向妙玉问道:“既然你善于看相,且瞧瞧我这雪雁明儿如何?”
妙玉没有继续看雪雁,只道:“心性影响面相,一旦心性变了,面相随之改变,就好比你,也是如此,我看不出什么来,只知道这雪雁造化不浅,至于是什么造化,我就不知道了。若是有生辰八字,说不定还能推算些什么来。”
黛玉听了,便叫雪雁说来。
雪雁无奈地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了。
妙玉听完,皱眉道:“奇了,这生辰八字和雪雁合不上呢。”
雪雁顿时一惊,看来妙玉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当然合不上,她毕竟只是占用了雪雁的肉身,而灵魂却来自异世。
黛玉蹙了蹙眉头,道:“怎么合不上?”
妙玉笑道:“我终究不精于此道,虽说合不上,可是先前的命不好,孤雁之命,倒不如眼下,瞧来应该是她的命先改了,故你的命也改了。不管如何,这是好事。”既合不上,她就不用这份生辰八字来推演雪雁之命了。
雪雁听到这里,真的相信妙玉的师父精通先天神数了,连嘱咐妙玉的话都大有深意。
可是,她何以落得那样悲剧的下场?
妙玉丝毫不知雪雁的想法,说完此事,便絮絮叨叨和黛玉论起来琴棋书画,忍不住又起身到庵内院中赏花联句,你一句,我一句,才思敏捷,不相上下。
及至告辞时,妙玉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捧上一个玉盘,盘中皆是珠宝物件。
黛玉诧异问道:“你这是何意?”
妙玉指着雪雁道:“世间万物,有因有果,这些俗物我用不上,给她用在该用之处,说不定还能积些福德。”
雪雁亦是推辞不受,她跟黛玉算得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黛玉给什么也不客气,可是和妙玉非亲非故,焉能收下这偌多财物?瞧着玉盘不小,约莫有三五十件呢。
因此雪雁说道:“师父亲自请我吃了一杯茶,已经是我极大的福缘,何必给这些俗物?”
黛玉在一旁道:“正是,你若果然对她好,下回我再带她过来,你给她一杯茶吃就行了。”
妙玉想了想,笑道:“我竟俗了,你说得很是。”
虽然如此,还是从玉盘中挑出一件来递给雪雁,道:“你不肯全部收下,那就只收这一件罢,好歹来了一回,留作个念想儿。”
雪雁闻言见状,只得收了。
妙玉很是欢喜,又道:“你宫中还有故人,若得一去,想必能得意外之喜。”
黛玉和雪雁一怔,意欲问时,妙玉已经回身关门了。
黛玉看着雪雁问道:“她怎么知道你宫中有故人?莫不是说的于公公?”
雪雁也认为妙玉说的是于连生,便扶着黛玉往下面走,一面走,一面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我一个小丫头能进的?倒是于大哥的确是故人。就不知道这妙玉师父到底是什么心性,说了那么些话,很有道理,想来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黛玉叹道:“她是个奇人呢,我没见过比她更博学的人,宝姐姐也不如,只是从来不给别人推算,若不是今儿来,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一项本事,她既肯告诉你我,想来是信我们,我们回去后别告诉别人,免得都来打扰她。”
雪雁点头道:“我理会得。”
倘或府里人知道,岂能忍耐住?必然会来打扰妙玉推算命运。
黛玉因问妙玉给了什么,雪雁只知是一块玉佩,并没有细看,此时听黛玉询问,便从荷包里掏出来,二人一看,却是一块玉雕的大雁,用红绳系着,约莫寸许方圆,质地和她送给黛玉的龙凤璧一模一样,想来是同一块玉上雕琢出来的。
黛玉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不解道:“怎么偏送了一只玉雁呢?”
雪雁笑道:“随手拿的一个,哪里会留心是什么东西。”
黛玉复将玉雁还给她收着,道:“她这人我素来看不透,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你一只雁。今儿天晚了,等下回见她再问问。”
两人出了园子,却见紫鹃迎了上来,笑道:“姑娘说去看琏二奶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黛玉笑道:“看过了琏二嫂子,去了栊翠庵。你来做什么?”
紫鹃道:“现今太太命大奶奶和三姑娘管家,恐大奶奶和三姑娘失于照看,又请了宝姑娘监管,现今都在这园子门口的三间议事厅里,恐姑娘不知,故来说一声。还有昨儿热闹得很了,史大姑娘染了时气,卧病于蘅芜苑里,姑娘别忘记去探望。”
等她说完,黛玉便先皱眉道:“云丫头素来身强体壮,又爱取乐,怎么我还没犯病,她倒先倒下了?可请了大夫吃了药?”
紫鹃在另一边扶着她往外房里走去,笑道:“姑娘这一二年何曾犯过旧疾?别红口白牙地咒自己。史大姑娘已请过了大夫用过了药,大家都去看了,只差姑娘。”
黛玉道:“用过午饭在过去,这会子怕外祖母房里催饭了。”
路过议事厅时,只见来往回话之仆从络绎不绝,黛玉皱了皱眉头,又见李纨和探春带人出来,想是散了,却不见宝钗人影,不禁低声询问紫鹃。
紫鹃抚掌笑道:“我忘了,这里只大奶奶和三姑娘议事,宝姑娘却在上房呢。”
黛玉听说,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纨和探春刚出了议事厅就看到黛玉亦往贾母房中走去,忙过来道:“从哪里来?”
黛玉说了,然后瞅着二人笑道:“我现今不住在园子里,你们姑嫂两个可管不得我!听说你们在园子里自有厨房另外吃饭,怎么也跟我去外祖母房里?”
探春不等李纨说话,便先笑道:“园子里虽有厨房,可我们在园子门口议事,厨房却在园子最后面,谁耐烦走一趟?还不够累的,故早已吩咐了叫人把份例送到老太太房里,我们再去讨老太太房里的好饭吃。”
黛玉见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笑道:“如今你也是管家姑娘了,倒也吩咐得。”
雪雁却不以为然,管家这种事在荣国府里算不得好差事,劳心劳力还落得埋怨,探春之才十分出色,奈何荣国府早已腐朽之至,终究不得长久。
反观李纨十分聪明,凡事不出头,既有探春出面,又有宝钗监管,横竖怨不得她,人人都说她尚德不尚才,是个菩萨人,殊不知能把自己房里和儿子房里管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乱子都没有,李纨岂是简单人?
到了贾母房中吃饭,邢王夫人俱在跟前伺候,贾母早已知晓园中诸事,道:“好孩子,难为你们两个了,那么些事情,亏得你们太太交给你们,若是别人,哪里管得来。”
探春笑道:“太太交给我们做,也是心里疼我们。”
贾母听了神色淡淡的,道:“既交给了你们,你们就好好料理,别惊动了亲戚。”
探春笑着应了。
李纨低眉顺眼地给先给贾母端菜,一言不发。
好容易吃完饭,黛玉急忙借口回房,一面吩咐紫鹃去拿衣裳来换,好去探望史湘云,一面对雪雁叹道:“二太太太心急了些,不若老太太稳得住。”
雪雁见房中无人,方低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太太迟迟不松口,二太太怎能不急?不过是告诉府里上下人等,正经把宝姑娘当做是宝二奶奶,将来是要管家理事的,府里上下都是聪明人,哪里还不明白二太太的用意?”
黛玉摆摆手,道:“横竖与我们无关,探丫头是个聪明人,不久就明白了。”
雪雁点头称是。
午后去史湘云房里探病,湘云最是静不住,又爱说爱笑,现今宝钗并李纨探春等人管家理事,自己和迎春惜春邢岫烟等人说不上话,拉着黛玉说个不停,央求她明日再来。
黛玉无法,见她可怜,没一个人过来,只得应了,接连数日,每日都带着雪雁一同来探她,或是说笑,或是看书作诗,直至湘云痊愈,能出了园子走动方好。
这日黛玉正在自己房里和迎春赶围棋,湘云和惜春在另一边说话,宝琴看雪雁写字,正极口夸赞间,忽听有人进来说道:“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死了,这会子赵姨娘正在三姑娘那里闹呢!”
湘云要去看,黛玉忙止道:“他们在议事厅管家,你去做什么?”
迎春也劝她道:“正是,这会子去,面上都不好看。”
湘云听了,只得作罢。
过一时,听说事情已经在平儿过来时完了,湘云正要说话,又听得有人说周大学士家下了拜帖给老太太,说不日前来商议大定之事,她立时推了黛玉一把,笑道:“姐姐大喜了。”
黛玉听了却是十分忧心,周家下定,女方必要回礼,现今谁来主事?总不能叫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和宝钗探春两个姑娘家做主罢?
第四十五章
商议放大定,过大礼;并不需要周夫人亲自出面;只请朱官媒居中调和,递了草帖给荣国府;上面列着聘礼并聘金等等,若是荣国府对聘礼和聘金的数目有所不满,可以另行商议,因此往往媒人都要往返数次;两家才能协商得当。
不过周家和荣国府都是京城中的二等人家;两家自然不会在这上头生了嫌隙。
本来这份聘礼周家应该送往往林家;奈何林家今已无人;黛玉住在荣国府里由贾母做主;只得送到荣国府了,荣国府抚养黛玉多年,倒也当得起。
因王夫人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探春宝钗皆不能理,贾母亲自出面,接了帖子,等媒人走后,叫来黛玉到房里同看,没有叫贾赦邢夫人等,恐他们见了聘礼欲据为己有,聘礼原是男方送与女家的彩礼,故贾赦等人收之亦理所当然,贾母爱怜地抚摸着黛玉道:“玉儿,你从小儿在我跟前长大,这些事都由我来做主,再不能叫人欺负了你去。”
贾母年轻时性格伶俐,不大受闺阁束缚,平常也最喜欢模样标致言谈爽利的人,譬如凤姐黛玉等,越是谨守规矩的人如宝钗越是不喜欢,故不在意草帖不能给女孩儿家看。
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人闻言相视一笑,都为黛玉感到欢喜,不经他人之手,想必能留下。
黛玉眼眶不觉一红,道:“劳外祖母费心了。”
贾母一面命琥珀带人去收拾黛玉对面的厢房,一面吩咐雪雁道:“你都给我记着,一会子也誊一份清单出来,等到聘礼送来后,皆叫人搬到厢房里,你收着,谁要都不许给,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些都留给玉儿做嫁妆。”
雪雁听了,立时满口答应。
周家几辈子世家,又是长子娶妻,俗话说门当户对,明知黛玉嫁妆丰厚,聘礼绝不会薄,荣国府已贪墨了林家一百多万两银子东西,若没有贾母做主,真有可能收了这份聘礼。
这次归京后,她去过赖家一趟,曾听赖大媳妇抱怨过府里处处显露出捉襟见肘之势了。
贾母又对容嬷嬷和张嬷嬷含笑道:“有劳两位嬷嬷给我玉儿料理着,该绣什么嫁妆也得两位嬷嬷提醒教导玉儿一番,她毕竟年幼,我如今又上了年纪,恐有疏漏。”
容嬷嬷和张嬷嬷忙福了福身子,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等到黛玉出嫁,她们才算功成身退,到时候或是依旧留在黛玉身边受供奉,或是回到永昌公主府上当差,两条路对她们都好,眼下却得帮着黛玉料理婚前诸事,故不必贾母说,她们亦会用心。
贾母方命鸳鸯拿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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