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心中一暖,看着于连生白净的脸庞笑道:“有人陪着我呢!”
说着朝两个婆子的方向指了指,于连生看到后这才放心,一面让她进棚子,一面抽着破旧的小凳子给她坐,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旧年我陪着我们主子去南边老家,前些日子才回来,琐事都料理完了,过来瞧瞧于大哥怎么样。”雪雁打量了一下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和一个小凳子,并没有床榻,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草编的垫子上铺着一幅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麻布单子,但是打扫得却十分干净,往他身后看了看,问道:“小宝呢?怎么没见他?”
当初认识时,在王宝的撺掇下,三人叙了年龄,于连生比她大一岁,王宝却小一岁。
提起王宝,于连生缩了缩露出两个脚趾的破草鞋,叹了一口气道:“那年你给了我们二两六钱银子,我们商量好了买些礼物孝敬来选人的太监好得个差事,不想当夜小宝就把银子偷走了,自己买了礼物去孝敬上头,得了差事进宫去了。”
雪雁道:“当初你救了他,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于连生神色疲惫,淡淡地道:“利字当头,他哪会顾得上我,横竖自己的前程要紧。”
雪雁原本就不喜欢王宝,只是看中了于连生的品性才找过来,如今闻得此事,不忧反喜,忖度半晌,方问道:“那大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于连生捏着手里的泥团儿,三五下捏了一匹小小的骏马,笑道:“你走的那一年,我帮一个老人家砍柴,他教了我这项手艺,只是我穷,就用泥来捏,一天能赚几文钱,我现在攒了三百多文钱了,我想多攒些,明年开春的时候买东西孝敬上头,好谋个差事。”
雪雁听他已有打算,略有赞赏之色,道:“大哥想进宫去?”
于连生点了点头。
雪雁问道:“若是我借钱给大哥做生意,大哥可还愿意进宫?”
听了雪雁的话,于连生吃惊地看着她,见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不是说笑,不由得心神激荡,旋即却摇头道:“我这样的人,就是做了生意赚了钱,别人还是瞧不起我,倒不如进了宫,用些心思,能博个平安康泰也未可知。”
他们这些无根之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去宫里当差,努力往上爬,爬得高了权势都有了,等到告老还乡时,有宅子有田地,或是收养或是过继个儿子,一辈子也算安乐。
雪雁了然,将带来的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道:“于大哥既有了打算,这些正好用得上。”
只见包袱里装着一套青布衣鞋,一叠各色尺头和一个小锦匣子,于连生大惑不解,问道:“雪雁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雪雁道:“起先我们做夏衣的时候,剩了些布料,我挑着给大哥做一身衣裳鞋袜,别嫌弃,不是我不想给大哥做绸缎衣裳,只是大哥在这个地方,穿得太好反惹人注目,以免生了祸患出来,这衣裳虽是布的,却也是上好棉布,又不甚起眼。”
她独自住一个房间,荣国府又不怕耗费灯火,所以她悄悄做好拿了出来。雪雁胆子极大,又有须弥芥子做秘密后盾,不然光是她做这衣裳,就该被以有伤风化之名撵了出去。
拉拢培养于连生,前前后后雪雁经过了深思熟虑,道:“这几匹尺头都是上用的好东西,别瞧着零碎,却比寻常的一匹绸布还值钱些。等到上头来选人当差时,大哥就拿两匹尺头去送礼,太多了反不好,只说自己攒钱买的这些尺头唯有他们才配穿上身,一番心意别嫌少,他们听了,自然觉得称心如意,少不得选了大哥安排个好差事。”
又打开小锦匣子,里头装了些金银锞子和金银簪子、手钏、戒指、丁香、耳挖之属,约有二十来件,式样皆极小巧别致,都是她从自己的首饰里挑出来的,道:“等大哥进了宫以后,上下打点得势的总管太监和宫女儿,用这些东西最合适不过了。”
见她又送衣裳,又送布料,还有金银首饰,于连生沉默不语,良久才道:“雪雁妹妹,我身无长物,无权无势,你这样费心所为何来?”
能不为外物所惑,雪雁对他又多了三分信心,道:“若说你我同病相怜,未免太矫揉造作,毕竟我虽然不记得家乡何处,父母所在,却遇到了善心人家,日子过得不比寒薄门第的小姐差,非大哥所及。若说我无所求,也未免太虚伪,于大哥,你我既认识一场,今儿做妹妹的就实话实说了,还望大哥见谅。我无非是为了等大哥功成名就之后,能对小妹有所庇佑。”
于连生反而松了一口气,惭愧道:“妹妹这话越发让我无地自容。就算我今日进宫,若想站稳脚跟,还不知何年何月呢!”他一无所有,不认为雪雁对他有所图,而且就算有所图谋,只要自己进宫了,雪雁鞭长莫及。
所以,于连生没想到雪雁说的是实话,为了捧他上位,然后自己对她有所庇佑。
当然,雪雁来之前也想过,或许于连生庸庸碌碌无所为,对自己和黛玉毫无帮助,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要尽力而为才能知道是否能达到目的。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一章
雪雁好容易才劝于连生收下东西并为以后筹划,得其十分感激,道:“雪雁妹妹,多谢你,等我明儿当了差,定然不忘你今日相助之恩。”
京城中的太监多是河间府人,离京千里,倘若得势,一家鸡犬升天,倘若未能进宫,便被父母所弃,于连生虽有父母兄长弟妹,沦为乞丐却不曾得其照应,况自从去了根,满心深恨家人,今日忽得雪雁相助,不但是意外之喜,也凭空对进宫增添了许多信心。
雪雁不敢久留,东西送到目的达成,便即告辞。
于连生收了东西,连同青布包袱一同藏于稻草中,方送她出了棚子。
离开了这里,雪雁想起出来时的借口,便去胭脂铺子买了几瓶上等香脂,味极清,色极淡,不似脂粉轻白红香,却能防止肌肤皲裂,一串钱里不过花了三百钱,下剩的她就顺势递给两个婆子,笑道:“给妈妈们买汤喝。”
两个婆子本道此行赚不到钱了,不想竟能白得二百钱,顿时喜出望外。
在回去的路上,雪雁与二人闲谈,不经意地道:“今儿我见的那个孩子,旧年帮过我从别人手里拿回被偷的荷包,原是打算开春进宫当差的,再不得见了,故有今日之谢。”
一听他要进宫当差,两个婆子便知道他是个小太监,雪雁见了他,不算违反了规矩。
雪雁心思缜密,把一切可能扼杀在萌芽时,她虽不惧,到底若经有心人渲染,将会连累黛玉一身不好的名声,所以她与这两个婆子直言,便没有流言的可能了,见外男和探望小太监不可同日而语。
平安回到府中,紫鹃已做完了针线,正站在黛玉身边,为她铺纸研墨,见她进门,就道:“老太太打发人送了酸梅汤来,姑娘喝了一碗,那一碗给你留着了,快去喝,你迎着日头走了这许多路,满头大汗的,很该解解乏。”
雪雁笑应了一声,回房洗了脸换了衣裳,喝了汤,才重新到黛玉房中。
黛玉刚作完画,放下笔,对雪雁笑道:“今儿是你的假,好生松快一番罢,我跟前很不必你伺候。”
雪雁笑道:“姑娘既这么说,我就受用一日。”
言毕,问起送礼之事。
这些事情都是雪雁在林如海跟前提过的,黛玉自不瞒她,想了想在贾母房中的事情,遂实话相告道:“老太太吩咐琏二嫂子料理呢,送的礼我亲自瞧了,中规中矩,虽不甚出挑,却也没什么错处,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雪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姑娘,若说送礼,咱们家世交故旧自是尽有,老爷的同窗同科都在名单之上,如何反没有咱们家的亲戚呢?难道就只剩了这府里一门不成?”
闻得她这么一问,房里几个大丫头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雪雁却问得真心实意,实在是林如海交给她的清单上并没有亲戚们的名字。
黛玉偏了偏头,道:“谁说咱们家没了亲戚?不是你先问咱们家世交故旧的清单?上头自然没有亲戚们的名字。事后,爹爹把这份清单交给我了,还勾画了哪家是能走动的亲戚,哪家是当作故旧走动的,只不过现今多不在京城中,故今儿说送礼你也没见到。”
说着,语气里多了一点俏皮,道:“说起来,咱们家竟无近亲,这几门虽说是亲戚,也都极远了,最近的就和史侯家差不多,论情分,亲近不起来,人家未必认咱们是哪一门,只能当故旧走动走动了,这回单子上也有史侯家。”
史侯家就是史湘云家,是贾母的娘家,现在两位侯爷是贾赦贾政的表弟,和荣国府素有来往,雪雁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咱们家老太太的娘家呢?难不成这么些年的情分都淡了?”那可是林如海的亲舅舅家,就是舅舅没了,还有表兄弟,很不该生疏了才是。
黛玉想起林如海私下跟她说的话,其时雪雁不在跟前,他道:“咱们家虽有亲戚来往,却相隔千里,多年难通音信,情分愈淡,况且最近的是你祖母娘家,你曾外祖母早逝,几位舅公舅婆亦都没了,只剩一个三舅婆为人艰吝刻薄,又被分了出去,下剩几个嫡系长房的表舅们各自成家,几个表舅母甚少来往,人心难测,我如何敢托他们家照应你呢?荣国府虽令我不敢十分相信,到底是你外祖母和亲舅舅,总比外人强些。”
林如海临终前已无人可托幼女,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荣国府,又恐黛玉与他们来往,冷了荣国府的心反待她不好,起先才没将这些人脉告诉黛玉。可是他到底也不能全信,即使没有雪雁一番话,他也早已决定将体积小而轻最贵重的东西悄悄交给黛玉自己收着。只是后来雪雁有神通之术,能藏起大半家产,他自然要将一切安排妥当。
因此黛玉慨叹道:“我祖母的娘家是武将世家,几位表舅历来戍守边疆不在京中,大表舅更是镇守东北山海关,余者纵有未曾从军的,也多是外放他乡,不得进京。”
雪雁听她言下之意乃是林如海的外祖家无人在京城,不禁暗暗叹息,奇道:“几位表舅老爷戍守边疆,怎么家眷竟然未曾留守京中?”她记得很多人都说,历来皇帝怕臣子功高盖主,一般将领出征或是戍守边疆,家眷都会留在京城,算是人质。
黛玉摇头道:“这些父亲不曾说,我亦不知。”
雪雁听了,不好再多问。
用过午饭后,大小主子一概回房午睡,丫鬟们自然伴之,雪雁忽而嘻嘻一笑,打开装土仪的箱子捧出一个长条形缂丝芙蓉红锦匣子,对黛玉道:“姑娘,我出去一趟。”
黛玉对她拿出来的匣子好奇极了,道:“装的是什么?去哪里?”
“咱们从南至北来一趟,老太太太太姑娘奶奶们自然不缺这些,平常姐妹们得到的却少,我送她们一把扇子顽。”雪雁将匣子打开与她看,装了二十多把香扇,每一把都吊着一枚玉扇坠子,扇坠子的玉质不算太好,却也不差,多是雕玉时的边角料,上头刻着许多人名。
黛玉摆摆手不在意,雪雁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些扇子在买土仪时她就想着留作打点丫鬟,上头刻着每个人的名字,只是一时忙碌就忘了,现在才想起来,遂忙忙地送过去。
她先去贾母房中,贾母正在午睡,鸳鸯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十分尽心,外间几个大丫头都不敢懈怠,小丫头们多去外头顽了。
鸳鸯与平儿、袭人两个最好,紫鹃、金钏等人虽也和她一起长大,情分却比不上她们三人的推心置腹,在荣国府里是最有体面的大丫鬟,见到雪雁,鸳鸯眉头轻轻一皱,她最知贾母的心思,对雪雁自然不冷,含笑轻声道:“你不服侍你们姑娘,来做什么?”
雪雁亦悄悄地道:“我们姑娘回来,先前几日忙着收拾房间,今儿忽然想起给各位姐姐们带了扇子,遂命我给各位姐姐送来,且留作把玩罢。”
说着打开扇子,扇坠子上都刻着名字,但是每一把都镂刻精致,图案秀美,打开扇动时香气四溢,竟是无可挑剔,独鸳鸯的扇子坠儿玉质最好。雪雁按着名字挑出七把扇子,笑道:“这是老太太屋里姐姐们的,每个姐姐都有,坠子上刻着名字呢!”
贾母房里共有八个大丫头,去了一个袭人,还有七个,可谓是不偏不倚。
鸳鸯看了收下,叫她回去向黛玉道谢,分给外面的大丫头。
雪雁含笑退出上房,从花园子去了东院。
荣国府里院落相连,都有门可供进出,唯有东院另行开了黑油大门,但是后面是旧园子,下人丫鬟不可能走大门,遂都是从后面过去。
雪雁去找邢夫人四大丫鬟为首的金宝,送上扇子。
旁人给大丫鬟东西,金宝跟着邢夫人自来难以得到,做到她这样的大丫鬟,即使邢夫人十分吝啬,但是她们图的不是东西,而是脸面,偏偏住在荣国府里的姑娘爷们若送东西,从来都没有他们这一房的,心里早已不满,今见雪雁送来,自然又惊又喜,留雪雁吃茶。
雪雁暗暗一笑,推说才送完贾母房中鸳鸯等人的,便来送她的,接下来要去给王夫人房中的金钏送,就不吃茶了,改为他日再吃。
金宝一听,心中愈发熨帖,忙放她走了。
雪雁横竖无事,跑腿权当锻炼身体,怀着一番不怀好意,将剩下的扇子送给王夫人房中的金钏,李纨房中的素云,凤姐房中的平儿,宝玉房中的袭人,迎春房中的司棋,探春房中的侍书,惜春房中的入画,宝钗房中的莺儿。
送完东西,雪雁满脸香汗却掩饰不住满心得意。
今日黛玉提到史侯家,她忽然想到了史湘云,才想起来收着的扇子,不仅是想到史湘云的心机,还想到了她对黛玉的所作所为,面对黛玉就是各种心直口快比戏子,背地里闲言碎语,面对宝钗绣鸳鸯就立时走开,也不有口无心了,端的是不公道,着实讨厌得很。
雪雁素来护短,既然黛玉已划归她的名下保护,哪里容得别人欺侮?
从南边带过来的扇子,除了贾母房中的大丫鬟,她送了所有的丫鬟之首,有了今日的专美于前,不知道将来史湘云送四个绛纹石的戒指给四大丫鬟时,别人心里会怎么想!
看着空空的匣子,雪雁抿嘴一笑,瞧原著上史湘云送礼多懂得荣国府的规则,贾母是老封君,鸳鸯就得了,王夫人和凤姐管家,金钏和平儿就得了,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肉,袭人也得了,偏偏就没有邢夫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