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将领微微一笑,让军医退下,然后转向游川又说了一句话。
游川轻轻一笑,又回了她一句。
可惜隔得太远,她只能看见两人嘴唇开合,却无法听清内容。
许是因为上了药的缘故,伤口处一阵清凉。陆颖虽然依旧全身无力,头昏脑胀,却比先前要舒服很多,意识也清醒了很多。
真也不知道游川与那齐军将领是怎么谈判的,居然能够请动军医给她疗伤。陆颖看着游川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得,刚刚游川与齐军将领说话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
两人的表情。
两人的对话。
两人嘴唇的蠕动。
那齐军将领对游川说的应该是:亲王殿下、你、现在、可以、安心、上路了吗……
陆颖身体僵住了,齐军将领为什么对游川这么说?难道她没有认出自己和游川的身份吗?
游川回答的是什么?
她努力的回想,游川那个时候笑着回的,似乎是:本王心愿已了,无所遗憾。
有东西在陆颖的脑中轰然炸开——游川冒充了她的身份,正在赴死之路上!!
陆颖意识到这一点,一时慌了神,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感觉过如此惶恐过!哪怕是小时候曾经以为老师不要自己了——都没有觉得这样害怕过:游川要替她去死——不行,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让游川替她自己去死,为了让自己活下来……竟然假冒她的身份,被齐人杀掉!游川是从书院开始就一直默默照拂着她,关心着她,甚至一味地容让着她这个任性胡为的小妹的同窗好友,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姐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
一瞬间陆颖竟然觉得呼吸都有点接不上,思维一片混乱,忘记了自己身上缠着多少绷带,一把抓住身边王六,挣扎着要爬起来。
决不能让游川成功。
王六被陆颖拉着身子一歪,惊呼:“——你要做什么?”
陆颖只觉得心跳好像快要失速,双手紧紧抓着王六,盯着她的眼睛:“带我去找游川,她怎么可以——”
王六当即脸刷一下白了,一只伸手猛得捂住陆颖的嘴,将她强按在地,看着她震动着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颖几日未曾说话,声音干哑得根本无法成声。其他人知道她拼命想说话,却只能听见沙沙的如同小动物爬过沙地的声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日日与她相处的王六从她的表情立刻明白陆颖猜到真相。
王六感觉到这里的骚动已经引起背后周围的齐兵的注意,背上感觉有许多警惕的目光来回扫视,让她汗毛都一瞬间竖了起来,急中生智用悲痛的声音大喊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不愿意看着殿下……死!可是殿下她、她也是为了救我们大家才……你去了也没有用啊!”
齐兵们见状纷纷露出怜悯嘲弄的表情,又转回头去。
王六感受不到打量,微松一口气,背上一层突然凉飕飕,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才一会功夫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陆颖聪明至此,哪能不明白王六喊话的用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帮着游川——不可。她双手努力想掰开王六的钳制:王六,你怎么能怎么做,你怎么能让我看着游川去死?
王六,求你,让我说出真相,说出我自己的身份,你明白的,我不能……
陆颖死死盯着王六的眼睛,嘴巴被紧紧捂住,连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本来无神的眼睛此刻好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充斥着强烈的恳求和质问,死死盯着王六的眼睛,焦躁迫切,诚恳哀求。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陆颖身体空乏虚弱到极点,几乎坚持不住这样的姿势,但是此刻脑子里,她只知道一件事情:自己的身份暴露的越晚,谢游川的生机就越渺茫。
恍惚记得多年前,游川在她们面前点了“经”、“地理”, “武”,解释说:“将来出门的时候有点身手安全些。”自己却戏弄她满脸通红:“游川,你的性子若不改,只怕怎么都安全不起来,都想欺负你。”
丁师姐故意在自己面前挑拨几人的关系的时,游川望着自己,坚定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第十三道题是什么,但我和颖是好朋友,我相信她。”
老师从花山离开时,自己遭遇人生第一场大的挫折,她难得没有脸红,站出来对自己说了长长的一段话:“现在同窗们的心境都很低落。你是山长的弟子,如果连你不能振作精神,其他人越发觉得失望。”
当她们姐妹六人第一次出现激烈的争吵时,向来喜欢沉默和倾听着其他人高谈阔论的她赶忙冒出来挡下冲突:“寒光,你别生气,定芳只是说说而已,她不是针对你。”
……
自己在巨大的压力下取得了优秀的评分,她高兴地说:敏之,恭喜你。
定芳离开的时候,她忧虑地说:定芳,你要早点回来。
太女赵榕夜袭花山的时候,她的血从腹部流得满地都是。
迎娶谪阳的时候,她微笑着:“这只是第一批。我们是打算赶在前面替你做些准备工作,过几天寒光和书院的武师会押着你聘礼过来。等到你正式婚礼的时候,全书院上下除了留守的人都会来。”
……直到她坚持跟着自己,一路到了西北。
最后,她对自己说:“保重。”
内心越来越焦躁,如同熊熊烈火在心底慢慢燃烧起来,火如同洪水一样在心口蔓延起来,熔岩一般,越来越烫,灼着她疼痛难忍,痛得……眼泪终于禁锢不住,从眼角无声地流淌下来。
王六虽然是个粗人,然而并不是感情迟钝,看见陆颖苍白固执的脸色和不断涌出的泪水,虎眼一瞬间红了起来,捂着陆颖嘴的手也剧烈的颤抖起来。在军营中同袍两年多,对陆颖此刻心中所想,她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但是王六最终没有松手,反而狠了狠心转开头,避开陆颖的目光。
山长,对不起。
陆颖只觉得自己后脖某处被重重捏了一下,顿时脑中一闷,努力想要坚持的清明,然而眼前一切又回归黑暗。
游川。
游川……
“那位嫡亲王确认真的死了?”
“是。”座下一名斥候肯定的回答:“属下亲眼看见她的头被悬在了雷州城头。”
座上的女子脸上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燕白骑做得不错。”
斥候走后,女子身边一名将领问道:“大将军,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掉这个嫡亲王呢?如果让燕白骑和我们汇合,一定可以将侯家小丫头带的这股主力击溃,不说多的,起码再占她燕国三五个城池不在话下。为了一个小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嫡亲王,值得吗?”
大将军孟获轻轻一笑:“你懂什么?”
将领一头雾水:“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还请大将军指点。”
孟获瞥了她一眼,心道,军中猛将不少,会用脑子的还是少。若是燕国兵力稍稍勇猛一点,我们还真难占什么好处。阿瑜如果还活着——
她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端睿那孩子虽然还算机灵,然而比起她母亲的聪慧还是差了一筹,身上虽然也有股子霸气,可惜年纪尚小,磨砺不足。对上普通对手,尚能应付。若是那些城府深的豺狼虎豹,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是其他人的孩子,她才不管。皇女之间的争斗,她一个大将军有必要搀和进去吗。就算支持她们中间哪个上位,她还能怎么升?想功高盖主吗?最多还有三五年,她就打算告老回家,还不想老被皇帝惦记着呢。
可端睿是阿瑜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孟获总不能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最后一个孩子也牺牲在皇室权力斗争中,不然阿瑜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毕竟瑜王的势力再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既然如此,让端睿直接听命皇帝,也算是将她从那几个皇女的盯梢下解放出来。与皇帝商量过后,才决定把情报交给端睿去做。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先太女司徒端敏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按理应该早应该再立一个出来了,可皇帝就这么多年就由着几个孩子斗来斗去,闹得京都乌烟瘴气。不过好在现在皇帝还算聪明,大半权力还在自己手里握着,几位皇女也不敢太过放肆,明争暗斗不少,但鲜有拿到台面上来的。
“你还记得宋丽书吗?”
“属下记得。当年宋丽书确实也俘虏了瑾王,但是她并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回来。可是大将军你却让燕白骑杀了那嫡亲王。”将领不解道。
孟获用手中的书卷敲了一下自己这个迟钝将领的脑袋:“杀与不杀不是关键!关键是能达到什么目的。”
宋丽书不杀司徒瑾,是因为司徒瑾与阿瑜关系不和,司徒瑾的存在能够给阿瑜带来阻力,从而导致齐军内部军心不一,行动处处受掣肘。但这位皇帝隆宠的嫡亲王却据说是侯盈的同窗,关系很好。她的存在能让皇帝和西北军拧成一股绳,所以导致西北军虽然没有宋丽书这样惊采绝艳的将领存在,也能够让齐燕两国战局维持一个相对平衡的僵持状态。
然而这种情况对于向来喜欢速战速决的大齐来说,几乎就相当于战败的征兆。毕竟燕国国土广阔,温暖富庶,人口和粮草充足,适合打长期战争,而土地相对贫瘠的大齐却撑不起一再的消耗。
二十多年前那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战争,一方面固然是宋丽书的指挥才华造成,另一方面也是齐国国内是在撑不过去。否则以三百年来绝大多数以齐胜燕败为结局,国人早就习惯造就低瞧燕人一等的骄傲,怎么可能首先提出议和?
如果再来一个十五年,齐国岂不是又要再次低头?
所以,侯盈的西北军不是重点,三五个城池也不重要,那只能给予燕国一时的打击,只要稍微给她们一点时间重新整合燕军,这次的战局又会回到之前胶着的状态。
但是——如果这位嫡亲王死了的话,想象一下,那位燕帝会对侯家如何震怒?
嗯,还忘了一点,那位嫡亲王的夫郎平南郡卿,也不会善罢甘休呢!
如果有这两位一起给侯家小鞋穿,侯家能够吃到消吗?
就算是她们能够暂时顾忌大局,什么动静都没有,那战争结束之后呢?
明白自己最终逃不过帝王一怒的侯家——会坐以待毙吗?
、112
“这件事情必须要隐秘进行,你明白吗?”李凤亭走下凤椅,郑重地看着下面的人,“事情过去很久,但是不代表没有人关注。一旦你打草惊蛇,怕是朕也不一定来得及救你。”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会十分谨慎的。”站在下面的人竟然是窦自华。
李凤亭微微一笑:“你的性格朕很清楚,不然也不会选你来查当年储凰宫大火的真相。朕只是想先提醒你,朝堂比不得书院,其凶险程度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朕会给你一些人,但此事只能秘密进行,朕不能给你任何明面上支持,一切都要你自己想办法。”
“微臣明白。”对于自己这位前山长,窦自华自是了解。
窦自华本来不清楚为什么皇帝要将她从花山召来,等李凤亭些微透露了些消息后,倒真真吃了一惊:敏之的身世竟然如此尊贵显赫。
细细思索后,窦自华明白这件事情确实由她来做最好:现在花山只剩下她与寒光。寒光管着书院,走不开。她有母亲在朝堂,多少能够给她一些掩护。再则,皇帝查这件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敏之的身份公开的一日有更多有力的证据。自己与敏之情同姐妹,皇帝自然也是放心自己会尽心尽力去做这件事情。
只可怜寒光,书院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算是不幸,还是万幸。
“此事一有进展,直接向朕回报。为审慎起见,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包括敏之、寒光等人。”李凤亭强调。
窦自华正要保证,外面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凤亭一见此人,神色也微紧:“送上来。”
来人呈上一个纸卷,李凤亭展开一看,刹那间脸色煞白,人晃了一晃,跌坐在凤椅上。
窦自华惊道:“陛下——”
李凤亭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盯着纸条,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和悲恸,握这纸条的手剧烈的抖起来。窦自华在书院里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过。
“陛下,您怎么了?要保重身体啊。”窦自华不知道那纸条上写得什么,能够让泰山压低都处变不惊李凤亭被打击成这样,直觉一个念头就是——敏之出事了?
纸条上还带着干涸的斑斑血迹,笔迹不稳地写着:侯主力被牵制于丽江,雷州城守十一而破,陆颖被俘,斩头悬于门上。
距离雷州三十里。
阿雅看着自家公子,全身笼罩着浓浓的肃杀之气,身下的坐骑也因为主人心境的冷酷感觉十分不安,喷的气都粗起来。
“燕白骑放弃了雷州城?”谪阳目光看着雷州城的方向,他身边的女子连忙回答:“是,燕白骑今天早上开拔离开雷州,看方向好像打算去丽江与孟获的队伍汇合。”
谪阳的手握着马缰,皮肤上的青筋慢慢的爆起来:“她怎么样?”
女子不敢抬头看谪阳,小心的回答:“齐军没有动……殿下的遗体。”
那群畜生竟敢——谪阳气得肩膀发抖,他此刻只想将那群齐军全部撕碎,用剑剁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拿去喂狗!
他的陆颖,本来一月前就有机会见到她的。他已经两年多都没有见到她的,只能从她写来的信里想象她的模样,她说的话,她的想法和心情。才到平南城,突然就听到她被留守雷州,独自面对五倍的齐军。
当时他就觉得不对,带着黑骑直奔西北,然而才到一半路程又收到消息:雷州城破了,陆颖被抓……然后被砍下头颅,挂在了雷州城门。
这道消息好像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得他昏头转向,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没有见到陆颖的尸体之前,他不会相信任何传言,情报。陆颖是他的老婆,他要亲眼确认。
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心底莫名冒出一个声音:不能再错过了,他不想再等了,无论如何,再不能有什么把她从自己身边分开了。
哪怕自己低头也好,退让也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陆颖想做什么,就由她去做,他全力支持,有什么比她还要重要?
让人把悬挂于雷州城头已经腐烂的头颅放下来,谪阳几乎要倚着阿雅才能够站住,最后还是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慢慢的走了过去:凌乱的头发,掺杂着紫色的死灰色额皮肤上沾染着干涸的鲜血的皮肤……谪阳的心跳得很快:这是陆颖?
不,不是陆颖。就算是腐烂,变形,他也不会忘记陆颖的脸。
这不是她。
巨大的狂喜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