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已是还不清。
谪阳坐在陆颖旁边,每天静静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每天一句话不说,呆望着账顶。望着望着,眼泪就悄然从陆颖的眼角淌了下来,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又或者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腰际,往往过一会儿,他的皮肤就感觉到熟悉的冰冷和潮意。
然而总是没有丝毫声音,连一声抽泣都没有,肩膀也没有抽动,就好像那眼泪是假的一样,就好像她不是在哭,只是沙子迷了眼睛。
谪阳其实很想开口,劝说她干脆大哭一场,或者大闹一场也好,将心里的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但是最后,他只是抱紧了她。
“谪阳,我想去看看游川。”终于有一天,陆颖开口说话。
谪阳嗯了一声,便取了一件外衣给她披好。
西北的风很大,陆颖的衣角被风沙卷起,在黄沙中翻卷乱舞,好像妖怪的爪牙。
谢岚的墓修在雷州城东,谪阳说到做到,派人连夜赶工,修建了一个小小的陵园,取名将军陵。
陆颖看了看那块汉白玉的墓碑,上面的字体金钩银划,倒是很能体现有谢岚将军身份的几分威武之气。
陆颖弯下腰来,袖子扫了扫墓碑前台阶上的沙子,然后坐了下来。
游川,不介意我借你的地盘坐坐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你和寒光她们一起上花山应试。我向你们兜售试卷,你明明十分怯于在公开场合说话,却态度鲜明的表明自己不愿意弄虚作假的态度。
还记得玉秋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大家毫无拘束的纷纷道出自己的心愿。
定芳“杀意驱何处?染血西北疆!”的壮志,文逸爱“宁为君子炉中炭,不做小人席上宾。”的风骨,玉秋盼“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的心愿,寒光求“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的雅兴。
你则怀着“愿行千里路,仰首看银河。”的豪情。
我那时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踏着老师的脚步,坐到了花山书院山长的位置。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再按照老师的安排的脚步前行的时候,则选择了逃避。
而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理想生活,跟我来到硝烟弥漫的沙场,突然变得强硬的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在危险的环境里再任性。
陆颖半垂着眼睛看着地上打着旋的沙土,手在墓碑上轻轻抚摸。
齐军,这笔账,只能记在你们的头上了。
刻骨铭心的愤恨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这她的心。陆颖现在的心境,大约只有当初老师被康王府带走的时候可以与之相比。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仇恨带着深深绝望,此刻却是带着难以弥补的愧疚。
游川,我拿什么来偿你的情谊?
我只是一个不懂军略,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而已。
可我想为你报仇,想覆灭心中的仇恨。
如果我要这么做的话,唯一的办法——
陆颖抬起眼睛,有迷惘地看了一眼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花山内库……
“当潘多拉的盒子开启的时候,地狱之门将向人间打开。”
陆颖躺在床上,眼睛里一片挣扎和迷茫。她在想,花很多很多时间想,一想就是一天,自己和自己辩论,自己和自己争吵……
她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动用花山内库之物。因为她不想看到天下倾血,人间染红,她不想图一时之快,致使杀人之器流毒千年。花山内库之门一旦打开,三百年来数代花山人辛苦坚守的秘密即将曝露天下,届时花山书院必然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她所眷恋的安宁将一去不复返。
陆颖并不认为自己有当年姬香君的魄力和能力,在自己认为适可而止的时候,将这样一批东西从文武百官的眼皮底下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学姬香君再造一个花山书院出来,将这批武器再藏上三百年无人能动。
更何况当年惊才绝艳的姬香君尚且为了他的信念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如今换做她,不知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一个人的信念与私欲发生冲突的时候,该怎么选择?
谪阳没有动燕白骑。
实际上整个军营里也没有人动燕白骑,尽管每个人都对她恨得牙痒。
大家都清楚,这个齐军将领是留给陆颖的。
虽然有些士兵并不认为陆颖多么感激谢岚的救命之恩,多么热衷于为谢岚报仇,但是毕竟谢岚救了她一命是人人皆知的,表面功夫这个亲王殿下理所当然要做的。
所以两个月后,当陆颖伤势基本痊愈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燕白骑的性命已经到头了。
果如所有人意料,陆颖伤后再次走出了自己的军帐,就去了关押燕白骑的俘虏营。
燕白骑被单独关着。
陆颖披着一件长衫,站在她的牢笼外面,面无表情的看着燕白骑的脸。
燕白骑面色虽然憔悴,但是并未受刑,所以精神还好。她抬起眼睛打量陆颖,见她一身将领着装,心中一面猜测她的身份,一面嘲弄地笑了一声:“可好看?”
陆颖注视着这张脸,厌恶,却必须深深铭刻在脑海的一张脸,开口:“燕白骑?”
燕白骑冷笑:“被你们关了这么久,莫非还搞不清楚自己关的什么人?”
陆颖不理睬她的嘲笑,指着自己:“这张脸你看清楚了吗?”
燕白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陆颖继续道:“我是陆颖。”
燕白骑猛倒抽一口气,抓着囚笼的手指因为用力而蓦地发白:“你——开玩笑……”
她自是记得这张脸,因为那位“嫡亲王”在临死人要求救治的就是这张脸的主人。她当时钦佩“嫡亲王”敢于赴死的从容和气魄,没有任何多疑,就大度地答应了她临死的请求。
原来眼前这位少女才是燕国嫡亲王陆颖——大将军心心念念想要杀的人!
被关到这里许多天,除了送饭,无人和燕白骑说一句话。以至于到刚才,她竟还不知道自己竟是杀错人,也救错了人。
“那,死的那一个?”燕白骑见陆颖的表情完全不是在说笑,震惊之下只觉得满心懊恼,自然而然的问出另一个疑惑。
陆颖望着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吐出:“谢岚。”
“原来是她?!”燕白骑又是一怔,重新打量着陆颖,没有错过她眼中一略而过的那股阴翳。能让这位真正的嫡亲王记恨于心,也算不错。她心中不由得又快意起来,大笑道,“那我也不亏,还是干掉了一位将军!哈哈哈!”
燕白骑有意激怒陆颖,期待她恼羞成怒的表情,却见陆颖只是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却是慢慢垂下眼帘,握紧了手,似乎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最后竟一声不响地走了。
燕白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放了燕白骑?敏之,你疯了吗?”侯盈猛得站了起来,看着陆颖,她以为陆颖是过来请求全权处罚燕白骑的权利的,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要放了这个杀游川的凶手。
不光是侯盈,军帐中所有人的盯着陆颖的目光都变得不解而愤怒,军帐中的空气空前紧张起来,剑拔弩张之势恨不得一触即发。
侯明玉皱着眉头,企图从陆颖平静的脸上看出她的内心想法。
罗敢却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吼道:“怎么,你是怕了那个家伙,还是感激她没有杀你?谢岚是为你死的,你不报仇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放走凶手!!”
“敏之,为什么?”侯盈自是知道陆颖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坐这样荒唐的事情,有时候陆颖的一些想法,普通人是无法理解和猜测的。
陆颖沉默了一会,却是避而不答,反说起另外一件事情:“我会离开西北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最长不超过三年。这一段时间,希望你们——”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又道,“燕白骑让齐人来赎,至于五万齐兵的话——坑杀吧。”
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就好像只是在分析一盘围棋,无悲无喜。
燕白骑杀了她的至交好友可以放过,而五万齐俘却要坑杀掉——这种仅次于屠城的灭绝手段,说得好像是“今天可以把昨天剩下的白菜吃掉了”一样轻飘飘。对待这两样,她的态度也太过古怪和矛盾了。
侯盈见陆颖固执地不肯说出原因,急切道:“敏之,谢岚的事情全军将领皆知,你就这样毫无理由要把燕白骑放掉,只怕会引起公愤!”
陆颖知道侯盈暗示她寻一个借口解释自己的行为,微微一笑:“不必了。一切后果我全权负责。”
、115
“全权负责?她娘的,她负责的起吗?”罗敢愤怒的一拍桌子,“万一引起士兵哗变,她以为她真担待的起吗?”
陆颖走后,众将领越发没有顾忌,在侯盈和侯明玉面前将陆颖批驳的狗血淋透。
当年宋丽书被刺,军中过半士兵哗变,牵头之人甚至包括几位高级将领。谢岚虽然比不得宋丽书,然而若控制不好,引发的动荡也小不了。
而且,陆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离开西北——这不是明摆这给全军一种怯战逃跑的印象吗?
一个将领试探地问:“侯将军,真的要按照陆颖说的那么做?”
侯盈沉默。
侯明玉望了侯盈一眼,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说:“陆颖现在好歹是镇西军最高将领,也是这里爵位最高的人。如果她坚持的话,我们也不得不执行。”
“混蛋!”
“无耻之徒!”
……
侯盈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怪小姨挑拨陆颖与众将的关系,毕竟敏之这次的行为从表面看也太过了。她心中也有微微的恼怒:敏之,你如果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与我说呢?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望着谢岚原来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侯盈心中焦虑的同时也参杂进一份痛惜,以后再遇到陆颖与众将冲突时,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配合起来给敏之解围了。
回到军帐,陆颖微微一愣。
谪阳正弯着腰,一件一件地收拾行李,秀挺修长的背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给人无比美好的遐想。
她回花山的意愿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妥帖和感动,缓缓走过去,陆颖伸手环住谪阳忙碌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闻着熟悉的体香,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流淌出来,细细的,密密的,那是让人无比惬意,无比舒服的一种感觉。
谪阳怎么会感觉不到陆颖进来的脚步,当陆颖主动伸手抱他的那一刻,他就停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指。
两个人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静静待了一会。空气中飞舞的小灰尘和小绒毛们在透过门缝射进来的光线中,泛着淡淡的微光,如同漂浮在湖面上的羽毛一样,似动非动,几乎是半透明的。
谪阳先开口:“你可考虑好了?”
陆颖把头抬起来,低声回答:“嗯。”
谪阳转身,眼神温柔而坚定,握紧了她的手:“我说过,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后悔。但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只怕,”陆颖轻轻笑笑,声音似乎像在开玩笑,“我只怕……自己现在就熬过不这道坎。”
她垂下眼帘,目光虚望向军帐角落,声音惆怅:“谪阳,我不是圣人。我甚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在往错的一条路上走,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我其实也只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小人而已——谪阳,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谪阳忽然心里冒出一个奇怪念头,这个场景,似乎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很熟悉,很熟悉。
虽然他很欣慰陆颖愿意而且只肯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种脆弱姿态,但他其实很害怕看见这样一双神采飞扬、璀璨夺目的眼睛在他面前暗淡下来的样子。每当此时,他就生出说不出心疼、恼怒,不甘心种种情绪来,寻思着怎么着才能让她心满意足,让她如愿以偿……让她的眼睛永远在自己面前,都是亮闪闪的,带着张扬的野心和餍足的得意,站在自己面前。
谪阳直视着陆颖,在她的眼底看见疼痛、悔恨、疲惫、无奈……心中渐渐燃起一股火焰,他的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手上的握力也大起来,好像要把这股力量传递给陆颖:“陆颖,我从来就没对你失望过。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有一天,你后悔也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颖将江寒招来:“从镇西军中挑五千人精兵出来,随我去花山。”
江寒只是冷冷看着她:“你认为现在还有人愿意跟你走吗?”
陆颖无心向她解释,也无法解释,只道:“军令如山,你看着办吧。”
江寒本来接下来想私下询问陆颖为什么要放走燕白骑,离开西北。但陆颖这一句话一下就将她激怒了。
这根本就是威胁。之前就算是江寒与陆颖关系最冰点的时候,陆颖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和口吻对江寒说过话。
瞪着陆颖,江寒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女陌生了不少。若是放在最开始,她以为陆颖是那种不学无术又自以为是喜欢指手画脚的纨绔小姐时,陆颖若毫无道理的干涉军务,她会觉得正在意料当中。但偏偏陆颖却用温和淡然的态度接待了她。
而现在她自认对陆颖已经了解不少了,却遭遇这样的蛮横指令,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若是在以前陆颖要以势压人,她一定会想办法搪塞或敷衍掉,可是现在,她却茫然了。
“大队伍太慢,明天我和谪阳会先走,王六也会同我一起走。五千人一个半月后我要在花山看到。若贻误军机,唯你是问。”陆颖淡淡说完便赶人。
江寒怒气冲冲地离开。
“何必摆出冷脸给她看呢?”谪阳从屏障后走出来,“难得军中还有一两个肯跟你亲近的,非要都得罪光了不可吗?”
陆颖嗤笑一声:“跟我亲近有什么好处?游川已经如此。定芳也经常因着在其他将领面前护我,跟侯明玉不和,名为最高指挥者,实却掌控不了侯家留下来的实力。江寒手下十万人还得靠她撑着。现在我放走了燕白骑,士兵们的眼睛都盯着她表态。她若还一副想要帮我解释的态度,只怕底下不服,军心不稳。”
能使用花山内库中的武器的士兵需要时间训练,热武器所需要的火药也需要时间制作和试验。她回花山的理由必须保密——至少在她返回西北前要保密。
况且,在一切都没有完成前,即便解释了,谁又相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