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还想说话,营帐一掀,一个通讯兵走进来。
谢玄肃容道,“此事延后再议。有什么发现?”
“将军,依旧是近不了城。只是登上城南的山坡往里望,城中已是一片漆黑,见不到些许灯光,怕是已经油尽灯枯了。传闻道守城士兵已经准备好了戴逯的项上人头准备投降……”
马文才道,“救人也需里应外合。襄阳这般士气不行。”
谢玄想了想,“还是要联系上城中之人。”
马文才道,“不必联系,传句话,说援军将至便行。”
梁山伯心中一凛。那便是说,有去无回。
高衡嗤笑道,“现下是想传句话都传不了。那么多信鸽不是都被射下来给秦军加餐了?”
马文才笑笑,“假降。”
刘牢之接道,“我也有此意。”
梁山伯担忧道,“理论上可行。不知秦军上不上当。”还有便是最严峻的问题……
谁去?
此人不仅要聪慧,善于随机应变,能够让秦军相信是真的投降,还要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刘牢之揉了揉眉心,“我明早……”
“将军,督军,请派我去。”
一个站在马文才身后,一直默默地给他添茶的小厮忽地跪倒在众人面前。他抬起头,咬着牙,目光却坚定如铁,“秦军杀光了我村两百三十二个人,掳走我姊妹,将我弟弟丢进井里……”
刘裕一愣,“田泓?”
田泓声如泣血,眼神却凌厉似刀,“我当年便是假降于秦军,辗转数年才回到故土,跟了马督军……”
“假降?”高衡紧张地干笑道,“马督军,你的小厮靠不靠谱哦?”
马文才冷冷道,“这太守大人大可不必担心。”
梁山伯踌躇道,“田……泓?你可想好了,此去……若是成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敌军不信你的一面之词,他们可能……”
田泓笑道,“我纵是咬舌自尽也绝不透露半点消息。”
梁山伯震惊地望着这个半大少年。他不过与自己年纪相仿……梁山伯跟着谢玄多年,习惯了纵略猷谋,可若换做是他,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此毅然决然慷慨赴死。
马文才没有露出半点阻挠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便去罢。别怕。”
梁山伯恍惚地抬眼,从田泓略微颤抖的肩看到马文才坚定的大手。他微微失神,在马文才身上看见了一种更为超脱的置生死之度外的强大气场,当时便中了邪一般开口道,“文才……”
好在他及时回过神,那一声也唤得极轻,无人在意。
至少马文才没有回头。
二月初八晚,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月光。田泓趁着夜色潜入襄阳护城河,在翻墙时被一队前秦巡徼捕获。苻丕从他身上搜出一封无字书,田泓禁不住严刑拷打招了,按他所说蘸了些水,果真显出字来。
苻丕心有余悸道,“谢玄是想来一记突袭,立刻起兵两万支援留城!”
一切安排妥当后,苻丕听从了手下的建议,派半死不活的田泓去城中劝降。
田泓战战兢兢,不敢不从。
两个氐人士兵压着精疲力竭的田泓架上城墙,城墙以内一片死寂,唯有一小块内城还点着一圈火光。秦兵一出现,内墙上便响起一阵整齐的架弓声。一个士兵给了田泓一肘子,田泓一阵惨叫。
“城内的……弟兄们!我是镇疆督军马文才的司马!建武将军谢玄麾下北府兵的一员!我今日!啊……”田泓又被捅了一肘,支持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我们援军就要到了!!!大伙儿支持住……呃。”
一位秦兵手起,刀落。
两个士兵不禁咒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来劝降的小兵竟有如此节气。
苻丕坐在城外帐中,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么一声,继而就是内城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
“援军要到啦!!!——”
“绝不投降!!!——”
苻丕怒吼一声,一掌拍碎了面前的矮几。
夜寒成冰。
马文才撩开帐子走了出去。梁山伯披上大氅,谢玄抬眼望了他一记,他欠身告辞,走出帐外,却看见马文才在向城外走。
“先生?”接着出来的孙无终和刘裕看了他一眼。
梁山伯“哦”了一声,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才走了不过五步,又生硬地调转了方向,不顾旁人奇异的眼光,加快速度跟着马文才去了。
106、
二月的夜依旧阴寒,泗水水边夜风凄凄,隐约传来一阵烽火与血腥的味道。
梁山伯拢了拢大氅。今夜没有月亮,而他依旧夜盲,小心地觑着路。所幸马文才并未走远,在梁山伯就要失去耐性之前便在一棵矮梧桐树下停了下来。
梁山伯知道以他的耳力,早就听出自己在跟着,马文才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在树下打开了一个包袱。
梁山伯静静地看他用剑鞘刨开树下坚硬的土地,将折得整整齐齐的衣冠放了进去。
天地空阔,风声寂寂,梧桐枝叶簌簌飒飒。
马文才将一块简陋的石碑竖在坟头,拔开软木塞,将一壶酒洒在坟头。
时隔多年,梁山伯再一次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督军,”他艰难地开口道,“田泓也不一定就……”
马文才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将土踩实,回头道,“我们这些人,早已不在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了无牵挂。这种走法,对他而言是最好的了。”
梁山伯反驳道,“你怎么会了无牵挂?你还有家人……英台、伯望,你娘,马攸……还有清河,他们都在等你回去。”
“仁先生。”马文才讥诮地开口。
梁山伯心底一搐,面上一片索然无味。
“我一生所追求的便是戎马征战,驱逐夷狄,收复河山。”马文才定定地望向远处襄阳的方向,“如今我已经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像田泓一样的结局,于我亦是最好。”
梁山伯隐隐地感到面前的马文才的确变了。少年的意气已沉淀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无所畏惧的气场,曾经的他或许还带些对功名与荣耀的追求,如今却已无所谓了。
对,或许是因为无谓,所以无畏了。
“督军,你的才识、谋略、勇武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你万万不可一时意气,大材小用……”梁山伯有些急了,“文才,佯攻留城你不能去。我知道你很自信,但是战场上刀枪无眼……”
马文才嗤笑一声,“那你意下如何?派谁去送死呢?”
梁山伯咬牙道,“文才,我……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但是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你也会遇到更合适的人……英台一直在等你。我不想看你自暴自弃……”
马文才动了,他走到梁山伯身前,梁山伯眨了眨眼睛,恍惚间看见他冷若冰霜的脸。马文才抬手抚上梁山伯的脸侧,梁山伯微微退却,没有躲开。
“先生是在担心我?”
梁山伯着魔一般呢喃,“我不能让你死……啊。”
手上的力道猛地一紧,梁山伯的半张脸都被捏得变形。
“谢、仁,”马文才眯起眼,“你离我远一点。”
马文才松开手,梁山伯后退了两步,攥紧拳头,刚想说什么——
“下次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一枝寒鸦惨叫数声。
夜间起了雾,梁山伯久久站在原地,马文才都没有回头。
二月十四,留城,秦军一片平和。
苻丕在暗处布下五千散兵,城中屯了一万七八千守卫,从城外看却是与往常无异。
苻丕冷笑道,“想断了我们的军需?想得倒轻巧。攻来了切莫慌张,先引他们到城下,用箭阵喂死他们丫的。”
五更,这日正巧大雾弥漫。
“不不不,督军,这还是……我轻功不行,还是叫刘裕……”刘轨小腿肚子直打颤,“要是被发现了……”
邢维鄙夷道,“贪生怕死!哪里来的孬种?谢玄手下就这种货色?”
刘轨快哭了,“我我我精忠报国……也没想过这么荒唐地就死了啊!”
“闭嘴。”
……
苻丕警觉道,“来了。”
不远处的山岗上传来一阵紧促的鼓点声。
“不急,等骑兵把他们引过来。”
苻丕饮完一杯酒,走上城墙,看远处山峦中一片黑甲浮动。靠近,又散去。
“等等,怎么回事?”苻丕心生疑窦,“怎么还不过来?”
副官揣测道,“恐是晋军怕遭埋伏。”
后门,马文才一行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中。先放迷烟,雾大正好遮掩。再每人一枚毒针,吹倒了十几个守卫,另外的,都在叫出声之前被马文才一刀抹了脖子。
马文才赶着死小分队迅速地换上氐人的衣服,把中了毒针的尸体摆正,佯装守城,见了血的扔了出去。
一群人趁着大雾飞檐走壁,马文才几个飞跃登上屋顶,锁定了几个位置,小分队一颗心都悬在了喉咙口,约摸半个时辰后找到了重兵把守的仓库。
阳光渐渐透出头来,雾气逐渐散去。
马文才被阳光晃了一秒,冲身后的人笑道,“我下去。你们掩护。”
“督军!”
马文才两指并拢,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
……
“报!!!将军!敌军不肯靠近!巡逻兵中了埋伏,伤亡惨重!而且没有一万人!只有三千!只有三千!我们中计了!”
苻丕一惊,“什么?!”
副官满身冷汗,“那日那个信使……早就盘算好的!这是……这是声东击西!”
“妈的!”苻丕怒道,“全军听命!随我出动!支援彭城!”
“将军,我们得先解眼前的围……”
“不过两三千人,他妈的也敢来?我要让他们一个不剩!”苻丕披上战袍,“再留五千人守城……”
他忽地停住了,他好像听见城内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继而,就是尖利的号角——
“敌军入侵!敌军入侵!”
“仓库!仓库!”
马文才赶着死小分队在仓库作案半炷香之后,被发现了。
邢维一个纵跃,单枪匹马地杀入氐人包围圈中!继而几个马文才的贴身亲信都视死如归地跳了下去,用血肉之躯为马文才争取一分一秒!
“我去!”刘轨嘶吼道,“快!火铳呢?!”
一连串的爆炸声在秦军中炸开,顿时一片惨叫,邢维等人堵住仓库门,死守。
马文才装好炸药,杀了一批又一批从窗户和门口涌进来的秦军,利落地翻出窗外。一瞬间拔高,翻上同样厮杀激烈的屋顶。
“邢维!!!”马文才夺过身边一人的弓——
“呃!……”邢维身上是纵横的刀伤,倒地的瞬间,含着血泪冲马文才比了一个“好了”的手势。下一秒,他的头被踢飞了出去。
“邢维——!!!”马文才背后被剐了一刀,他一脚将两三个小兵踹下屋顶,眼中含泪,声嘶力竭地吼道,“走!”
刘轨死死支撑,被马文才一记肘击,忙不迭拉上兄弟跑了。
马文才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抡圆了膀子,将手中一块漆黑的物什扔了出去——
马文才转身飞奔,五秒后,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
“将军!将军!”一个传信兵腿一软扑倒在苻丕面前,“仓库炸了!仓库……炸了!”
苻丕望着仓库熊熊的火焰,怒不可遏,“废物!废物!!!……怎么让他们进来的!给我杀——给我杀——”
“将军,潜入城中的不过十几人,城外数千敌军,还有彭城才是重中之重啊!”
“愣着做什么?!赶紧救火啊!儿郎们,随我出城——!!!”
听见城中的爆炸声,在山谷里与秦军小队缠斗的北府骑兵顿时调转笼头!
刘牢之帅旗一指,胸腔中爆发出闷雷一般的吼声:“走——!!!”
剩下的人数不过一千多,都在苦苦支撑,此刻得令一个个都是拼死地往回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刘裕!快走啊!”刘牢之怒道,“愣着干嘛!快撤——”
刘裕一催马鞭,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叔,你说……你说……”
山谷里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岩石碎裂,黄土飞溅。
“滑坡!滑坡了!快跑——”
又是一声骇人的爆炸。
刘裕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和那些面容模糊的氐人,一并被沙石吞没。
“吴京!——大奎——”刘裕哭喊道,“黄厉丛——!!!”
刘牢之反手掷出一根矛,正中一名追击敌军的面门,当下里睚眦爆裂,脑浆四溅。刘裕不敢再回头,眼睛被风吹得通红,“你说……叔,你说……文才哥,还活着不?你说……文才哥……”
刘牢之啐了他一口,骂道,“没出息!”
马文才……
这于你,也是一个光辉的结局。
与此同时,彭城。
谢玄一挥将旗,与何谦之、孙无终、高衡、田洛等人一并吼道——
千言万语不过一个字——
“杀——!!!”
一秒天地间阒无一声。
继而擂鼓声震撼河岳,号角四起,狼烟弥漫,将骇人的血气带向沉寂的北方——
107、
二月十六黎明破晓时分。
“将军回来啦——”
“将军凯旋归来——”
梁山伯从睡梦中惊醒,梦游一般地冲出去。
谢玄蹙着眉头,右手奇异地挂在胸前,背上还插着一根断箭。梁山伯心里一紧,其他人也不好过,不过好在几名大将都在。
“休整一个时辰!伤员尽快治疗!立刻启程!”
梁山伯视野模糊,迎上谢玄问了几句伤势,猛地看见了队伍里的刘牢之,头皮一麻,已经是叫了出来,“刘叔!文……马督军呢?”
身边嘈杂,刘牢之头上一片血,没有听到他的话。
梁山伯拨开谢玄,大脑里一片嗡嗡嗡的响声,“文才呢?文才呢?!刘叔……”
面前的大地一片震颤,梁山伯竟是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刘牢之看见他,张嘴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刘裕的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眼泪结成了冰。
梁山伯按住嘴角,喉头一片腥甜。
“先生!先生!文才哥没有死!没有死!!!”刘裕扶他起来,走向队伍后边,一排排担架从他身边掠过,梁山伯的心紧了又紧,在看见一个体型类似马文才却失去了双腿的士兵之时差点休克,终于,刘裕停下了脚步。
梁山伯伸手去摸,不敢确定。
面前的人浑身是血……还有心跳,坚实而稳健。
士兵抬着昏厥的马文才匆匆离去,刘裕看见梁山伯面如死灰的脸上猛地爆发出了绚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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