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抬着昏厥的马文才匆匆离去,刘裕看见梁山伯面如死灰的脸上猛地爆发出了绚丽的神采。他转身小跑跟上那台担架,笑得如此恣意。
“先生……”刘裕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能跑了?”
回到广陵,马文才已经度过了昏迷期,仍有些发烧,好在筋骨尚好,大大小小伤口虽多,俱不致命,主要还是失血过多,需要休息,还有谨防伤口发炎。
梁山伯推开门,迎面撞上拐角处的谢玄,笑容一僵,“玄哥。伤好得怎么样了?”
谢玄的右手打着夹板架在胸前,气色渐好,见他出门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晦涩不明,“没事了。你要去看马文才去便是。”
梁山伯有些尴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唯唯诺诺了两句便出门了。
“这些天为了这小子,你倒是走得利索。”
梁山伯一怔,无言离去。
马府一片冷清。祝英台、马伯望、清河带着一些侍从回钱塘给吕氏祝寿了,现下庭院好似一夜之间空了下来,唯有一股清苦的药味绕梁不去。
梁山伯一路走进去都没碰见个应门的小厮,心里莫名有些哀戚。他思忖片刻,还是抬手叩了叩门,未等屋内人回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马文才虽然虚弱且昏昏欲睡,却还是在第一时间警觉地睁开了眼。
屋内有位婢女正在木盆里倒药,见了他并不抬头,自顾自地用帕子沾了药水去给马文才擦——
“等等。”两人异口同声道。
“不必。”马文才狐疑地望了一眼梁山伯,接过帕子,“我自己来。”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出去罢。”
梁山伯微有赧色,待婢女走后,望着马文才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按捺不住走上前夺过帕子,“我帮你罢。”滚烫的药水碰上伤痕累累的背脊,马文才微微一震,梁山伯笑道,“痛吗?”
马文才不答,忍了一会儿懊恼道,“你笑什么?”
马文才多年征战造就了一身深古铜色的肌肤,少年时的修长已无迹可寻,浑身覆盖着一层壮实、极具爆发力的肌肉。只是这样的躯体上却横陈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箭伤、刀伤,手腕内侧还有一处不起眼的烧伤。最危险的大抵是腹部的一道长疤。
“你盯着我那里看做什么?很好笑?”
“啊?”梁山伯回过神来,“哦……你看你,不是还会受伤的嘛。”
马文才冷着脸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天将神兵,血肉之躯,自然会受伤。”
“请督军时刻谨记这一点,不要总是一副天下我最屌你们都死了我也不会死的狂样。”梁山伯取来绷带,熟稔地给马文才包扎。
马文才静了一会儿,猛地一声嗤笑打破了这罕见的和平,“手法很熟练嘛,伺候你谢大哥伺候多了?”
梁山伯僵住了,将手在水盆里洗净,面对着马文才坐下来。
马文才神情厌倦,“先生来做什么?以为能看我笑话么?”
梁山伯静静道,“我担心你。”
马文才反唇相讥道,“先生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担心我的呢?是替将军来的,还是做倦了谢仁偶尔也换换口味,或者是……谢仁,你也爱上我了?”
梁山伯摆在腿上的手猛地一紧,青筋暴起,他是真的怒了,“马文才,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们认识十年了,现在因为你……因为你操不到我了,你就要把我当路人?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以为我们至少是兄弟!……”
“你不是我的兄弟!”马文才猛地攥住了梁山伯的衣领,“你他妈是谢玄的兄弟!谢玄的狗!”
梁山伯利落地给了他一拳。
马文才“哈”地笑了一声,松开手。
梁山伯气得发抖,但看到他腰部的绷带逐渐见血,倏地颓然道,“抱歉……我……我不该来。”
马文才靠在榻上,脸侧向一边,懒得看他,淡淡道,“滚罢。”
梁山伯强压下胸口翻滚的痛楚,起身,走至门前。
“——不要再来了。”
梁山伯又重复了一遍“抱歉”,推开门,却不舍得离去。
他终于明白了马文才每一次被他拒之门外,他却总是徘徊不去的原因。即便是如此远远地看着,即便不言不语,却总能捕获一种病态的满足感。亦或是,不甘心,不甘心如此结局。
罢了,就如此结局罢。
不要连仅剩的美好回忆也毁掉。
梁山伯忘记了,以马文才的内力,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一直伫立在门外。只是他终究没有开口,没有挽留,也没有赶他走。
“不要再来了……”马文才将额头嗑在冰冷的墙面,“再来,我又要忍不住……忍不住心软了啊混蛋!”
“报!彭城被占!苻丕继续南下!”
“报!淮阴失守!”
“报!西线南县失利!我军损伤七千余名军士!右将军退守巴东!”
“报!江南大旱!恶病横行!”
“报!魏兴失守!吉太守被俘自杀!”
“报!——盱眙失守!前线军报秦兵人力十四万!”
“三阿,”谢玄指了指地图上的图标,“秦军往这里来了。三阿距广陵不过百里,若秦军攻下三阿,便直接逼到了长江北岸。”
刘牢之道,“田洛升了幽州刺史,此刻正侨寄此处。”
孙无终道,“窝囊了那么久,是时候反击了。”
“我们是养精蓄锐。”梁山伯指了指白马塘,“秦兵征战了十个月,早已疲惫不堪。彭城、淮阴、盱眙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精力,虽人数仍倍于我军,仍是不足为惧。”
高衡一惊,“哟哟哟,不足为惧,仁先生口气可大。毕竟不是自己上战场的,自然无所为惧。”
谢玄警告地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六叔奉命征虏将军,于滁河水兵支援;右卫将军毛安之等人率兵四万于堂邑;长江两岸严镇把守。白马塘,决一死战!”
梁山伯笑道,“不一定是决一死战呢。”
刘裕愣了,“什么意思?”
梁山伯顺着点到三阿、盱眙、淮阴,最后是君川,“我有预感,我们会打得秦军抱头鼠窜。”
谢玄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108、
“这次你真的不要去了。”
梁山伯停下笔,“我给你添麻烦了?”
谢玄无奈地笑道,“没有。你帮了不少忙。”谢玄走到桌前,双手撑着桌子压下来,认真地看着他,“这次没有那么凶险。你相信我行不行?”
梁山伯微微蹙眉,谢玄的这个动作让他不是很舒服,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当然,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刀枪无眼的,我还是会担心你……”
“马文才,”谢玄讥诮道,“担心马文才罢。”
梁山伯笑了笑,“我自然是担心你们的。你,刘叔,孙叔,裕小子,田哥……也有马文才。”
“你这么跟着我,你知道军中说我什么?”谢玄拉开距离,心不在焉地拨了拨兰草茂盛的绿叶。
梁山伯抬起头看他。
谢玄嗤笑一声,“说我没断奶。”
“这……”梁山伯头痛道,“总有些地痞流氓出言不逊的……”
谢玄静静转过头,神色平常,语气淡淡,“山伯,这次让我自己来。你明白吗?”
梁山伯想了想,愧疚道,“我知道了。大哥……保重。”
五月,秦军派遣毛当、毛盛率领襄阳的两万精锐骑兵,于堂邑大破晋军。四万晋军混乱不堪,四处逃散。
就在满朝人心惶惶之时,谢玄的兖州军在白马塘打响了十五个月来第一场胜利。
第一胜,白马塘西,兖州军出其不意地反扑,猛将刘牢之斩对方将领都颜于马下。
第二胜,谢玄军部乘胜追击,夺回三阿,俱难、彭超退守盱眙。
谢玄救出三阿城中的田洛后,又召集了五万之将,挥师北上,势不可挡。
梁山伯看着军报笑了,幸好一切都与历史无异。
“先生,有访客。”
“请进来。”
来人两鬓微白,却是神采奕奕,一副温文尔雅的表象下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城府。只是……
“师父?”梁山伯蹦起来去扶他的轮椅,“你这是怎么了?我才告别了这劳什子,你又用上了,真是……”
柳逸舟无奈道,“年纪大了,在山上跌了一跤。”
“如今好些没有?伤到骨头了?”
两人自是嘘寒问暖一番,梁山伯忙里忙外,翻出珍藏的毛尖沏上,又吩咐下人摆些糕点上来。两人终于面对面坐定,沉默了一秒后梁山伯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柳逸舟抿了一口茶,“看看你是不是跟我回去啊?”
梁山伯一愣,“这……师父,我是很想陪着你的,只是……”
“谢家于你有恩?”柳逸舟笑笑道,“我这次来就是提醒你,谢家并非久留之地。即便太傅看得起你,收你为义子,你也该知道深浅,知道轻重。现在外面把你传得神乎其神,简直就是通晓古今的天师……哼,你应当知道功高盖主的下场罢?”
梁山伯想起谢玄走前说的那番话,沉吟一会儿道,“我知道了。谢谢师父提点。不过我与玄哥有言在先,不论如何,是走是留还要看他的意思。”
柳逸舟晃了晃杯子,意味深长道,“山伯,这些年我是越来越不喜欢你了。”
梁山伯一怔。
“谢玄是救了你,医好了你的病,但是你的命还是自己的!以前你可不是这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何况,谢玄对你,几分真心,几分拉拢,恩威并施,你就这么被他吃得死死的?”柳逸舟心痛道,“这么多年,你就没问问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梁山伯犹豫道,“我……我不想做什么。”
柳逸舟嗤笑道,“你看,谢玄把你教得很好。你什么都不想做,但是为了他什么都去做……山伯,你不是谢玄的一条狗。”
“师父!”梁山伯咬牙,有些不快。
“你看,你还是有感觉的。你不愿意被差遣,被控制,不是吗?”柳逸舟叹气道,“好好想想。”
我到底想做什么?
初夏的夜,夜风轻柔,暖湿,空气里有一股青草的香味。
不知为何又走到了此处。
长草坡,一棵巨树,叫不出名字,树干上布满了藤蔓,有一股清香。
四周有点点萤火,仿佛还有流水琮琮。
在那次答应了马文才不会在出现后,他就真的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他的伤还没好完全,大家伙儿讨论计策的时候他偶尔会缺席。他们每次总是巧妙地错开。
他是一次偶然,在广陵城东郊发现了这个去处。马文才向来很善于寻找秘密基地。
梁山伯蹲下身,抚摸那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
邢维……黄厉丛……徐开阳……曾会……
可惜田泓的不在此处。
梁山伯知道这一片松软的土地之下并没有尸体。战死的士兵们很少能带回尸体。这是马文才一个人的墓园,祭奠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梁山伯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不敢确定地摸了一遍又一遍,这是……
冰冷的石碑,深入骨髓的伤痕——
马文才。
马文才……之墓?
“我要去三阿。”梁山伯披上铠甲,随手收拾了一些行李,将墙角的剑配在腰侧。
柳逸舟推着轮椅走进来,“怎么了?”
梁山伯静静地开口,却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他回不来了!”
柳逸舟疑惑地看着他,继而看见了桌上的墓碑。
“谢玄叫我不要去……我不能去……哈!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梁山伯忍着满腔愤怒和恐惧,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又要……像五年前一样除掉他,再撇得干干净净……”
“山伯,你冷静点。说不定只是文才……文才以防万一,闹着玩的呢?”
“他不是那种人。他那么自信……他……”
“山伯,你不要乱想。谢玄也……也不一定就……做得出这种事。”
“不仅仅是马府,孙无终的府上也空了。在去救彭城之前,他的家眷就都回了老家。刘裕的小妾也不在了。”梁山伯深吸一口气,双眼通红,“师傅,我必须要去。”
柳逸舟按了按额角,“你要去便去,不要自己吓自己……”
梁山伯喃喃道“对不要自己吓自己”,将一把匕首塞进里衣,扛上包袱。
“等等!你看这么去?胡闹!”柳逸舟把人叫回来,“谢玄若真不想你去,你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城去?何况北边兵荒马乱的,你只身一人不是去送死吗?”
柳逸舟叹了一口气,“我有办法。”
北府兵第三次大胜,六月七日,石梁,收复盱眙。秦军逃向淮阴。
第四次大胜,淮阴渡口,何谦之、诸葛侃率水军烧尽秦军运输浮桥,作战骁勇,秦军一路向北逃窜。
第五次大胜,君川。谢玄与刘牢之、戴逯等将秦军十万大军一网打尽。
君川。
苍茫大地上嘶吼声震耳欲聋,火焰灼灼,马蹄将一具具尸体狠狠地踏入泥土之中。
马文才作为主力前锋,拼杀在淮河之际,没有一个人能从他嗜血的刀锋中逃过一劫。淮水中浮满了敌军的尸体,四下里一片恶臭。
“杀——”
“左翼!左翼!牢之——包抄——!!!”
号角长鸣。东方一抹惨白撕破了漆黑的夜空。氐人的哭喊与晋军的咆哮交杂在一处,好似丛林中野兽的狂欢。
马文才全身浴血,反手拔出肩上一支箭,大笑道,“主将逃了!秦军注将全军覆没!随我杀——”
刘裕扯开喉咙喊道,“杀——”
“彭超!”马文才力催踏雪,身形灵巧地倒挂于马背上,抡起手臂,狠力一挥!
“啊!——”彭超的背脊被撕裂,跌入淮水中。
马文才回到马上,叫道,“刘裕!补一箭!”
刘裕咬牙,拉弓——
那一刻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悲鸣的心跳声。
“啊啊啊啊啊!——”刘裕手指一松,一根铁箭准之又准地——
没入了马文才胸口。
109、
“啊啊啊啊啊——”刘裕的大脑一片空白。弓上已经空了。他惊慌失措地叫道,“……文才哥?”
马文才仍保持着半侧着身的模样,左手攥着那支深深没入铁衣中的箭,颤抖数下,最终没有拔。
“文才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刘裕脸上爬下来,洗出一道道辙痕。
马文才满是血污的脸被火光照亮,一个扭曲的笑容,“裕小子……我一直不敢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或是被疼痛吞没,但是刘裕听懂了。
我一直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