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江轻逐手执长剑慢慢后退一步,秦追背靠大树,身上全是冷汗,只等那阴冷森森的剑气退去才敢松气。江轻逐手腕一动,赤秀宝剑便清吟阵阵。他道:“此番生死相搏,不必手下留情。”秦追心知多说无用,抬腿提起枪尖将长枪抄在手中,双臂一振却仍是一招边拦守势。江轻逐冷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你死在赤秀剑下,我也不领你情。”秦追心中苦涩道:“我问心无愧,不需你领情。”江轻逐道:“好,来了。”他话音未落便挺剑刺到,秦追本已退无可退,只得枪身一甩,抬脚向身后树上一蹬,借力翻过江轻逐头顶。赤秀锋锐无匹,一剑刺中树干,几乎直没至柄。江轻逐用劲一拔,已将剑拔出,手指轻抚剑身,转身又再刺去。
秦追早已领教过姚家快剑,当日在姚府,江轻逐用的不过是寻常铁剑,此刻赤秀轻盈灵动,拿在手中如若无物,剑势又更快了几分。他剑招越快,秦追守得越紧,只是这一攻一守之间再无半点声响,只因秦追银枪到处,江轻逐手中宝剑便飞快避过,决计不与他相碰,却是不愿占兵刃上的便宜。他出手如风,快如闪电,红光连成一片,秦追见他招式间衔接已无迹可寻,将快剑姚穆风毕生绝学使了出来,自己再一味防守便敌不过他,只得一声轻喝,调转枪杆,横臂朝江轻逐面门扫去。
江轻逐早在防他出手,当下低头避开,腿上出力身子如挂在枪尖上似的跃起,翻身已到秦追右侧,一剑递出,险些削到他面颊。秦追挺枪进招,也不敢再留余力,心中明白江轻逐心高气傲,决不愿自己让他,更何况战况激烈,如此动上兵刃,刻刻有性命之虞,也实在不容得相让。两人越战越快,秦追知道江轻逐对他成见已深,一心要为父报仇,想起昨日还与他在酒楼高谈阔论,同桌饮酒,同室而卧,今日却要性命相搏,心中难过实难形容。他虽心事重重,但枪法是从小练起,临战习以为常不假思索,江轻逐剑到眼前,他便顺手化去,你来我往,一时难分高下。又不知过了多少招,秦追一枪刺出,正对江轻逐眉心。他本道定然落空,哪知江轻逐竟不躲不闪,反而踏近一步,举剑朝他胸口刺来。秦追一惊,但招式用老撤回不及,只得提掌在自己手臂上一拍,将准头岔开。其实他手中银枪远比赤秀长得多,即便江轻逐想同归于尽,也未必能将他重伤。可秦追不愿伤他分毫,见他久战不下,双目圆瞪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不由心软。
他枪尖一偏,江轻逐长剑更无阻碍,长驱直入,往他心窝刺去。秦追急忙后撤,可长枪余势未尽又要后退,身法大乱,才退了一步,就听“哧”一声,剑尖已刺入胸口。秦追只觉胸前一凉,往后急退两步想卸去剑势余劲,谁知江轻逐毫不留情,一剑刺出用尽全力,竟连人带剑将他钉在身后树上。
赤秀剑锋又轻又薄,一剑刺入秦追轻轻一挣,直疼得浑身冷汗。江轻逐冷眼瞧他,阴沉道:“我说过生死相搏,不必手下留情,你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秦追忍痛道:“就算我有错在先,受你这一剑也已够了罢。”江轻逐见他双眉紧蹙,汗如雨下,血已染了半边身子。他平素行事狠辣利落,今日不知为何见秦追重伤之下仍无半点求饶之意,竟有些下不了狠手,可再想义父一家惨死,心中一痛,长剑不由自主一颤。这下犹如剐肉一般,秦追脸色一变,伸手去抓剑身,江轻逐喝道:“别动。”一抬手已将剑拔出。秦追面色惨白按住伤口,江轻逐道:“小心削了你手指。我留你全尸,还你这两日交情,你去地下向我义父谢罪吧。”秦追道:“你今日杀我容易,只怕不问青红皂白错杀了我,日后悔之不及。”他失血太多,说话吃力,已站不太稳。江轻逐道:“我悔甚么?”秦追道:“我现在说甚么你都听不进,自然要到后悔时才知道悔甚么。方才我枪尖准头不失,你又如何伤得了我。”江轻逐道:“这番做作我怎会放在眼里,不过是你自己心中有愧,大好枪法使得畏畏缩缩不成样子罢了。”
秦追与他说不清楚,伤口又火烧似的痛,索性双眼一闭道:“你既不悔,那就动手吧。”江轻逐本想逼他说出当日杀人恶行,谁知他非但不认,反而大义凛然宁死不屈,一时倒也犹豫起来。他虽任性自负,却非不讲道理的蠢人,想这两日秦追若要杀他,机会多得是,何必此刻再来演戏博他同情,心中也怕杀错了人。可当日在姚家庄秦追夜行黑衣自姚穆风尸首旁离开却又是自己亲眼所见,绝不会错。短短一瞬,他脑中翻过无数念头,越想越乱,当即长剑一指道:“好,我未见你亲手杀人,那你倒说说,是谁杀了我义父一家,说得清楚,我便饶你。”秦追道:“我也不知是谁,那天夜里我在树上见一群黑衣人手持火把,闯入姚家,先拿住姚夫人要挟,逼问姚前辈甚么物事下落,接着又……”江轻逐目光一凛道:“又怎样?”秦追伤口剧痛,皱眉道:“又污辱姚姑娘,将她衣袖撕下。”江轻逐听得目眦欲裂,厉声问他道:“你就在树上眼睁睁瞧着。”
秦追早有悔意,只得道:“我未料姚姑娘这般刚烈,竟自己向那人剑上撞去,我要救时已来不及了。”江轻逐握剑之手微微一抖,低声问道:“那我义父呢,难道也是救之不及?”
秦追道:“姚前辈一心求死,我已设法将他长剑击落,谁知凶手却趁此机会一剑将他刺死,接着再将姚夫人杀害。事出突然,你教我如何救他。”江轻逐气得说不出话,脑中却尚有一丝清明,对秦追道:“你出手击落义父手中长剑,难道那些人就没察觉?你自己说,这话中不尽不实诸多漏洞,我又如何信你?”秦追苦笑道:“这些事我也未想通透,但我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你若还是不信,便动手杀了我吧。”
江轻逐剑已到他眉心,却迟迟刺不下去。秦追自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重伤,这一剑却还是自认知交好友所刺,短短两日世间至好至恶之事都经历了一遍,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江轻逐见他双眼全是痛苦之色,却坦坦荡荡并无愧色,心中犹豫比方才又更甚几分。这一剑刺下去容易,起死回生却是决计不能。秦追瞧他剑身凝住不动,心知今日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不知为何竟丝毫不觉害怕。江轻逐剑指他眉间许久,忽然转身,将宝剑送回背后剑鞘。秦追见他收剑,心头一松,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江轻逐道:“我今日先不杀你,可不是信了你的鬼话。我定会将这事查得一清二楚,叫你哑口无言,再也辩不过来。”秦追道:“原该如此,你若滥杀无辜,姚前辈地下有知也要骂你糊涂。”江轻逐拿住他臂膀,将他从地上提起道:“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别让我瞧出甚么不对。赤秀是我义父遗物,渴饮仇人之血。”秦追道:“它今日饮的可不是仇人之血。”江轻逐冷笑连连,秦追失血力竭,不再与他多话,伸手按住伤口。江轻逐见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便伸手解开他衣襟瞧伤势如何。这一剑刺得极深,幸好秦追当时身法已乱,刺偏了些未中要害,只是伤口血肉模糊,长剑已将胸口刺个对穿。江轻逐伸手点他穴道止血,取出外伤药粉洒在伤口上糊住,又过了好一会血才止住。江轻逐将他送到乌雪背上,自己轻轻一跃也上了马背,谁知乌雪只认主人,后腿一蹬险些将他颠落。
江轻逐拉住缰绳不放,要它驯服,说道:“你这马儿脾气倒大得很,今日我教它学个乖。”说罢双腿用力一踢马腹,力道岂止千钧,乌雪吃痛长嘶一声,东突西撞到处乱跑起来。秦追伤重,伏在马背上怎经得起如此颠簸,又心疼爱马,连忙伸手揽住乌雪脖颈,柔声道:“乖了,别乱跑。”乌雪被他轻轻一唤,竟慢慢停下,只是仍旧颠着后蹄,要将江轻逐甩脱。江轻逐一扯缰绳道:“这样才对,不想你主人吃苦就跑得稳当些。”乌雪打着响鼻,只是不睬他,迈开步子朝前跑了起来。
这一夜,秦追实是苦不堪言。江轻逐一路打马疾驰,全不顾及他伤势。乌雪虽步履稳健,可毕竟山路崎岖,颠簸在所难免。路上,江轻逐不发一言,策马狂奔了大半夜,天刚破晓已来到前方镇上。秦追早已昏昏迷迷没了知觉,江轻逐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十分微弱。他下马来,先找客栈住下,又给了店伙些碎银,叫他好生照看,自己出门去了。
秦追在床上睡了一日,全身乏力,口干舌燥肚饿难忍,想起来又动不了。直到傍晚,江轻逐才回来。秦追听他在门外对店伙吩咐几句,片刻后进了房,独自坐在桌边喝茶。秦追想问他要水喝,张了几次口却没半点声音。他转头瞧江轻逐侧影,见他对着桌上茶盏发呆,不知在想些甚么。过了半晌有人敲门,江轻逐起身开门,店伙小心翼翼端了个大碗进来。秦追不知碗里是甚么,江轻逐拿了凳子摆在床边,将大碗放在凳上,看他一眼又转身出去。
秦追瞧碗里黑漆漆的,一股药味传来。他心中一暖,竟生出些力气,扶着床慢慢坐起,将药碗捧在手里,张口喝了下去。药汁虽极苦,喝下肚却暖暖的,秦追伸手摸伤口,也无半点湿濡之感,已包扎得十分妥当。他坐在床上瞧着空碗,心想江轻逐虽待他冷漠,却仍肯细心为他抓药治伤,若姚家凶案的误会能解开,仍可与他重修旧好,想到这里虽觉伤痛难忍,但一来无性命之虞,二来已将心中所藏的话说清,反而没了牵挂,心头一宽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秦追抬眼望去,江轻逐和衣在桌边打盹,想到前几日在高升客栈,二人互谦互让,不由心中感慨思绪万千。此刻他与江轻逐似友非友,似敌非敌,自己醒着和他无话可说,反不如睡着了眼不见心不烦。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又想,从此之后,这人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孤孤单单委实可怜。江轻逐性子古怪,眼高于顶,也没甚么知心好友。秦追越想越后悔,若那时多留意些,说不定便能救下姚家父女,可事已发生,悔之晚矣,想着想着又有些倦,索性闭上双眼多睡一会儿。
次日再醒,江轻逐在床边瞧着他,见他醒来,冷冷道:“睡够了没有,今日要赶路,这就走吧。”秦追由他拉了起来,下楼到乌雪身边道:“你养的这匹野马真难对付,再不听我使唤,我一剑砍了它。”秦追心道,原来是乌雪不听话,不让他上马,心中不禁好笑,便撑着身子到乌雪身旁轻轻抚它颈背,哄了半天才转头对江轻逐道:“好了,乌雪以后不与你作对,听你的就是。”江轻逐道:“我不稀罕。”说完推他上马,自己仍坐在后边。出了这镇子,江轻逐每到集镇村落总要停下歇息,找人替秦追煎药换药。秦追重伤之余马不停蹄多番劳顿,甚感吃力,伤势虽有好转,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江轻逐极少说话,有时停下休息,瞧他容颜憔悴,脸上没半点血色,也有些焦虑。
这一日走到半途,头顶太阳照着,秦追却觉浑身发冷,头疼欲裂,昏昏沉沉险些从马背上跌落。江轻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触手竟有些滚烫。他心中烦闷,下马到路旁溪水中取了些水给秦追喝,面色不虞道:“怎么了,别又装腔作势误了我行程。”秦追道:“我有些倦,你将我绑在马上再走,不会耽误你赶路。”江轻逐冷哼一声道:“说得轻巧,你半路死了,岂非还要怪我害你。”秦追蹙眉不语,歇了一会儿道:“我好了,走吧。”江轻逐伸手探他额头道:“脸色白得死人一样,还走甚么,索性这一次歇够了再走。”说罢将他翻下马背放到路边树下,自己也坐着闭目休息。
秦追平日身体强健极少得病,这回一伤上加病十分凶险,身上忽冷忽热,难受异常。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虽醒过几次,似乎有人喂他喝水,喝完却又人事不知。终于有一刻,醒来觉得身上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力气,他年轻体壮,内功深厚,休息得当纵然有伤也好得比寻常人快。
秦追坐起身来,瞧天色已是傍晚,身边却只有乌雪在。爱马过来低头轻嘶,伸出舌头舔他手背。秦追轻轻摸它脑袋,笑道:“我又没死,垂头丧气做甚么?”忽听身后有人道:“虽然没死,也和死人差不多了。”秦追仍有些乏力,懒得理他,江轻逐提着只野兔,到河边用剑宰了,剥洗干净,回来架在火上烤。秦追瞧他拿宝剑做屠夫肉刀,想说话又怕惹他不悦,乌雪却不管这些,在一旁朝他打着响鼻。江轻逐抬头见一人一马都瞪着自己,脸色一沉,向着乌雪道:“看甚么,再看我连你也一起烤了。”
秦追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江轻逐听他一笑,又朝他看去。秦追道:“这兔肉你又不吃,何必杀生。”江轻逐道:“我是不吃,不过见不得你整日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秦追道:“我也不吃。”江轻逐不悦道:“杀也杀了,不吃也得吃。”秦追瞧了瞧天色,略有些歉意道:“天晚了,怪我又耽误一日。”
江轻逐哼了一声道:“你睡了两天一夜,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秦追大吃一惊,不信道:“我哪有睡这么久。”江轻逐道:“我骗你做甚么。”秦追皱了皱眉不说话,江轻逐不会主动套近乎,两人默默瞧着火堆,不一会儿肉已烤熟了。江轻逐拿来放他面前,秦追大病初愈,嘴中苦涩,对这无盐寡淡的肉也没胃口,但瞧江轻逐忙了半天,不忍拒绝,便承他情拿来吃了。
一夜无话,次日起身,秦追精神大长。江轻逐在溪边喂马,乌雪虽不再与他作对,却总对他不理不睬。秦追到溪边掬水洗脸,听江轻逐道:“不错,这样好多了。”秦追不知他说甚么,抬头望去,江轻逐道:“前几日惨白着一张脸,像是我故意虐待你。”秦追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便道:“多谢你日夜照料。”江轻逐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是要你心服口服,若你是真凶,也别怪我下手狠毒。”秦追道:“罪证确凿,我绝不抵赖,若无证据,你便不能当我是凶犯。”江轻逐爽快答应,牵了乌雪过来送他上马,尔后自己也要上去,岂知乌雪突然发力,猛地向前窜出,竟让他这一骑落了个空。江轻逐大怒,脚下一点往前纵跃,伸手抓住马尾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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