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大怒,脚下一点往前纵跃,伸手抓住马尾用力一扯。乌雪疾驰之下忽然遇阻,几番翻腾却甩脱不开,情急之下倒退几步,人立而起长声嘶鸣。秦追人在马上,他大病初愈,手上欠力,乌雪受惊险些将他甩下地来。江轻逐见他危险,连忙松手,又发足一蹬跃上马背,紧扯缰绳道:“这野马疯了,下个镇上我就将它卖了。”
秦追稳住身子,轻抚爱马鬃毛,对江轻逐道:“乌雪与你不熟,不肯让你骑,过些日子熟了就不会这样,你何必与它计较。”江轻逐哼道:“不让我骑,我宰了它。”秦追知道他说着玩,便拍拍乌雪颈背道:“听见没有,现下连我都要瞧江爷脸色过活,你若不听他话,他要宰了你了。”乌雪晃晃脑袋,不知有没有听懂。江轻逐双腿轻轻一夹,它便朝前急奔而去。这马儿被江轻逐治了多日总是不情不愿,此刻主人下令,它发力疾驰越跑越快,连跑两个时辰。江轻逐从未骑过如此快马,一时只觉意气风发爽快不已。他怕马儿跑累,拉了缰绳要停,秦追道:“乌雪爱跑,你让它跑个痛快,累了它自会停下。”如此又跑了一会儿,渐渐瞧见前方有城镇的模样。
秦追这几日看路途方向,知道江轻逐要去姚家,过了方才的山路,瞧界碑已是陈家集地界了。到了客栈下马,江轻逐将缰绳扔给店伙,向掌柜要了间房。秦追跟他上楼,见客栈外来了个小姑娘。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裙,瞧身段样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站在门外左顾右盼。秦追见她小小年纪只身一人,便多看了两眼。这时正巧有个地痞路过,瞧这姑娘眉清目秀机灵可人,动了歪念,笑嘻嘻道:“小妹子,你怎的一个人在这儿,跟我回去吃酒罢。”
姑娘一惊,变色道:“我不认识你,怎么能跟你回去。”地痞嬉皮笑脸道:“不认识,吃了酒就认识啦。”说着伸手去扯她袖子,姑娘推不过,只道:“我不去,我不去。”她吓得花容失色,周围人见了纷纷摇头,却无人出来帮忙。秦追正要下楼打发地痞,江轻逐一把拉住他道:“不用你管。”秦追道:“这痞子欺负弱女,怎能不管。”江轻逐硬将他拉到楼上,秦追还想分辩,眼前一花,楼下传来“啪啪”两声脆响。江轻逐跃下楼,抬手两个耳刮子朝那地痞脸上扇去,又一脚将他踢出门外老远,道:“滚远些,不许回来,倘若再来,我要了你狗命。”那地痞被他一吓,连滚带爬就跑了。江轻逐转身上楼,楼下店伙客人都不出声,心想这人脾气当真暴躁,不过倒痛快治了那下作痞子。
秦追在楼上看见心中解气,微微一笑。那姑娘逃过一劫,直盯着江轻逐瞧。秦追又想他少年英俊,出手不凡,姑娘见了难免心生好感,也不以为意,先进房休息去了。江轻逐唤来小二吩咐煎药送水,秦追在房里听他道:“明日我要去姚家庄,你随我一道去。”
第九回
秦追早知他要回姚家庄,点了点头道:“也该去瞧瞧,或许会有甚么眉目。”江轻逐道:“那天夜里我急于追你,事后又忙着料理义父后事,姚家上下一直未曾细看,明日你在我身边,不得离开半步。”秦追心知他怕自己暗中将证据毁去,反正心中坦荡,答应道:“我一定寸步不离。”
江轻逐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方才那姑娘,我瞧着有些眼熟。”秦追道:“看她行走举止,应该不会武功。”江轻逐点头嗯了一声。秦追道:“小小女孩儿既不会武,只身一人拿着包袱在街上走,岂不危险?”江轻逐心有疑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只得作罢。秦追剑伤未愈,行动仍有不便,正解了衣衫自行换药。江轻逐见他揭开白布,胸前伤口红得发黑,虽已收口,模样着实可怕,不由皱了皱眉道:“这伤好得这么慢。”秦追伤得极重,一路颠簸至此若非身体强健早已撑不住了,这几日只要在客栈落脚,江轻逐都将床铺让给他睡,自己不是桌边打盹就是窗下和衣凑合。秦追只念他的好,知道他嘴上刻薄,心地极好,便处处让着他些,过往的事绝不计较。
江轻逐见他不答,只当他心里有气不屑与自己说话。他心高气傲,不爱看人脸色,转身出门去了。秦追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心想明日要去姚家,今日便得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当下理好伤口和衣而睡。
江轻逐直到傍晚才回来,见秦追睡得正沉,就独坐窗边发愣,因心中有事全无睡意,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秦追醒来不知他整晚没睡,见他双眼泛红定又在想姚家灭门之事,心中好生难受,不知如何劝解。二人一起下楼,到了门外,秦追见乌雪身旁立着匹红鬃马儿,虽不是甚么良品神驹,却也十分精神。江轻逐道:“你这马讨厌得很,我不爱骑它,昨日又去集市上买了一匹。”
这几日二人都是同骑乌雪,秦追明白江轻逐怕自己伤重无力拉不住缰绳,如今伤好了大半,自不必再两人一骑,心中竟有一点失落。此去姚家路途不远,穿过山林便是姚家后院,秦追边走边瞧,那日夜斗情景又历历在目。将近晌午,二人来到姚家后院外,秦追见院门紧锁,便道:“听说这山里有盗匪出没,要不要雇些看守,也好照看姚前辈的财物。”江轻逐道:“上回我粗略瞧过,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了。”秦追皱眉道:“莫非姚前辈尚未去世,东西已被搬走了?那些黑衣人行事诡谲,并非寻常盗匪,要找东西也不至如此,就算当真见钱眼开怎么还会给你留下赤秀剑。”江轻逐道:“你仔细瞧过我这剑么?”秦追道:“险些丧命在你剑下,就算瞧得不仔细也差不了多少。”江轻逐伸手拔剑,赤秀剑秦追见过两回,却都是在夜里,此刻拿在手中一瞧,剑身红中泛黑,全然不像夜里瞧见那般红光耀眼,反而如同生了锈的废铁。
秦追看了一会儿,将剑还给他。江轻逐道:“赤秀若非识货之人,就是送他也未必肯要。”说完举剑对门上大锁劈去,一声轻响,那锁犹如豆腐般分成两半落在地上。秦追暗暗心惊,心想这剑在自己身上多划几下,哪里还有命在。江轻逐推门而入,迎面一股冷风吹来,说不出的凄凉萧索。秦追走在他身侧,随他一路走到后院小楼,姚家老小惨死于此。地上的血早已干了,却还能瞧出斑驳印迹。江轻逐触景生情,抬头瞧着小楼窗户道:“义父晚年得女,爱如珍宝。我这妹子生来胆小,见了我也不敢多话。我只道她不会武功遇了坏人唯有哭着求救,哪知她竟这般硬气。我若不替她报仇,白白让她喊我一声哥哥。”
秦追不想他太难过,便道:“这家中上下,你全找过了么?”江轻逐转头瞧他道:“找过甚么?”秦追道:“那黑衣人困你义父半年,便是要逼他说出一件物事下落,姚前辈至死不肯松口,可见此物非同寻常。你好好想想,你义父生前可曾对你提过?”江轻逐双眉一皱道:“义父向来不喜身外之物,怎会连命都不顾,死守甚么东西不肯说。”
秦追道:“你义父既不肯说,定然十分重要,未必是财物珍宝,你再想一想。”江轻逐想了半晌,还是摇头道:“想不出。”秦追道:“还有一事,你为何半夜回到姚家?”江轻逐皱眉道:“我收到义父书信,要我那天夜里去见他,有要事相商。”秦追道:“甚么要事非要半夜相商。”江轻逐道:“义父只道有事,令我夜半三更时入庄,白天万万不可接近。”秦追道:“是谁送的信?”江轻逐道:“姚府家人送的信,叫甚么我倒没问。姚家家丁仆从甚多,我也记不住。他既说受义父差遣,我瞧信上又确是义父笔迹,不疑有他。”秦追思忖片刻道:“我在陈家集住店时,店外来了个跛子,说半月前路过姚家庄想去投宿,瞧见黑衣人行凶杀了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又被他追杀滚落山涧。那些黑衣人围困你义父一家,不许旁人进出通风报信,他们连逃命的丫鬟都不放过,怎会有甚么家丁逃出给你送信?”
江轻逐摇头道:“信是义父亲笔,决不会错。”秦追听他说得肯定,想了想道:“莫非姚前辈受人胁迫,并非情愿写下这信?我们在庄中细细查看,说不定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江轻逐道:“你已问完了我,我也有话要问你。你说取药,取的甚么药?”秦追如实相告道:“是株血莲。”他一说完,江轻逐已笑起来,秦追不解道:“你笑甚么?”江轻逐道:“江湖传言,我义父少年时得了株血玉莲花,能起死人肉白骨,我还道只有无知村妇才会信以为真,原来你也信。”秦追一时语塞,再要开口江轻逐已自顾自往前院去了。
姚家前院花树成片却无人打理,雨后花瓣落了一地。江轻逐走在其中道:“你说来听听,那血玉莲花藏在何处?”秦追面上一红,知他故意取笑,心中忿忿却隐忍不发,指着主宅大屋道:“在这里面,床下有个暗格,东西藏在暗格里。”江轻逐推开大屋房门,来到秦追所指之处。秦追引他到床边,伸手掀开被褥,摸到一处正想按下却忽然发觉并无暗格可开。这一来大出意料,抬头见江轻逐冷冷瞧着自己。
秦追呆了半晌,只得道:“那日我来,确实有个暗格在此,现下没了,你不信我也无法。”江轻逐道:“我信。”秦追一愣,江轻逐又道:“我原本不信,现在却有些信了。以你身手武功真要与我为敌何必耍这些无聊手段,堂堂正正一战未必会输。”秦追听后心中一窒,一时心潮起伏,意气风发道:“有你这句话,将来即便无法查明真相,我也与你光明正大一战,了结此事。”江轻逐道:“你若不尽全力故意让我,是瞧不起我,我行事狠毒,下回就不会再刺偏了。”这时,忽然屋外一声轻响。江轻逐越窗而出落在院中,秦追在屋里听他“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你?”待他走出屋外,见江轻逐抓着个姑娘,正是昨日在陈家集客栈外瞧见的那个小女孩儿。
那姑娘站在院里,被江轻逐抓在手中,吓得傻了不敢叫喊,直愣愣地瞧着他。秦追怕她回过神来哭闹,连忙温言道:“小妹妹,别怕,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会跑到这来。”江轻逐也松了手,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他哭道:“江少爷。”江轻逐奇道:“你认识我么?”姑娘道:“我名叫蕙雪,是这姚府的丫鬟。”江轻逐道:“你是谁的丫鬟,我怎的没见过你。”蕙雪道:“我年纪小,平日在后院洗衣帮忙,少爷没见过我也是有的,我姐姐蕙瑛江少爷应该见过。”江轻逐恍然道:“原来你是瑛瑛的妹子,难怪昨日客栈里见了有几分眼熟。起来说话,你怎会只身一人在此?”蕙雪仍是哭泣不止,抹泪道:“去年家乡有人送信来道爹爹病重,姐姐差我回去照顾。我随老乡回家,爹爹已病死了,我过了年才回来,哪知却进不了姚家庄了。”
秦追道:“是有人拦你么?”蕙雪点头道:“有几个穿黑衣的人拦着我,不让我进庄。”江轻逐与秦追对瞧一眼,问道:“你看清是些甚么人?”蕙雪道:“没看清,他们凶得很,我只记得这几人长得都很丑,看一眼便吓坏了,不敢再看。他们拦着我蛮不讲理,我心里害怕,也不敢说是姚家的丫鬟,转身就走了。一个月里,我担心姐姐,天天去偷看,终于有一日,被我等到了。”秦追心中一动,忙问道:“可是二月初的事?”蕙雪道:“正是二月头上,公子怎么知道?”秦追料想那跛子撞见命丧黑衣人刀下的姑娘就是瑛瑛,蕙雪目中含泪道:“我见姐姐从山上下来,正自欢喜要喊她,谁想到自她身后出来个人,一刀就将她……将她……”
江轻逐听得脸上变色,手握宝剑不住发抖。秦追见他手指发白强忍怒火,便在他握剑的手上轻轻一按道:“你先别急,听雪儿姑娘说完。”江轻逐被他如此一按,不再发抖,松了口气道:“说吧,我听着。”
蕙雪道:“我瞧见那人将姐姐杀害,吓得险些从山坡上滚落。那人杀了姐姐还不罢休,转身又去杀别人,我听见一声惨叫,心中慌张,脚也软了,爬到姐姐身边,她竟还未断气。我不敢哭出声,拉着她的手流泪。”
江轻逐双眉紧蹙,秦追将他手按得更牢。蕙雪道:“姐姐叫我去找人救老爷小姐性命,她死后我人小力薄,实在无力将她安葬,又怕那黑衣人去而复返,便逃下山去了。”江轻逐道:“瑛瑛是云妹贴身婢女,可怜落得如此下场。雪儿,你还记得她尸身在何处么?”蕙雪道:“这些日子我不敢上山,又想着姐姐临终交待的事,可我一个小孩儿,甚么人也不认得,到哪去找救兵。我下山后一路来到陈家集,想去报官,差人见我年纪小将我赶出来。我身无分文,只得先在镇上住着替人洗衣干活挣些铜钱度日。”江轻逐想她小小年纪已吃了这许多苦,不禁心生怜惜。蕙雪道:“我昨日在路上瞧见江少爷,不敢乱认,怕认错了人,于是一路跟着来到客栈。姐姐说江少爷和老爷一样是大侠客大英雄,我在姚家做工时悄悄见过几眼,时间久了记不真切,昨日你出手教训坏人,我回去又想了一夜才觉得是了。一早起来找你,掌柜却说你已走了。我问明方向心急火燎,正巧有个客商路过,求了半天才肯带我一程。老天可怜,总算让我找到江少爷。雪儿求江少爷替姐姐报仇。”说罢又扑通一声跪倒,咚咚地磕起头来。江轻逐连忙将她扶起,拍拍身上灰土道:“这仇自然要报,你先带我去找瑛瑛尸身,将她好生葬了。”
蕙雪点头答应,江轻逐转身正要出门,见秦追在院中树丛边站着,不知做些甚么,便道:“还不走么?”秦追应了一声。二人跟着蕙雪来到前山一处草丛,拨开杂草,见有一具女尸躺在地里,身上衣物完好,肉身却已烂得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蕙雪一声惊叫,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江轻逐提袍跪下,磕了个头道:“瑛瑛为姚家而死,我定当替你报仇雪恨,你安心去吧。”说罢解了袍子将尸骨一一捡起包好,带回后山与姚家三口埋在一起。回到姚家大宅,江轻逐将前院后院细查了一遍,并无发现,看天色已晚便想在庄中过夜。
蕙雪这些日子孤苦伶仃吃尽苦头,见了江轻逐如见亲人一般,伏在他怀中哭了许久,哭累了便倒头睡去。江轻逐将她安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