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杜笑植、薛兆也各自点头,唯有戴君逢仍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秦追一口气将七剑从头到尾连使两遍,院中弟子无一看出招数中已有重复,都觉还不过瘾。阮云之道:“小师叔,你出招太快,我瞧得眼都花了。”杜笑植走出厅外道:“再让你小师叔练一遍,和方才那两遍可又不一样了。”秦追站在院中对阮云之笑道:“你来试试,这七招剑法你都见过,我慢慢与你拆招。”阮云之道声“好”,拔剑来到院中。
秦追道:“你尽全力吧。”阮云之与他一起长大,平日也常一起切磋武艺互相喂招,只不过秦追得陆天机亲传,天资又远高过他,阮云之出手自然不必留余力,于是笑道:“那你小心了,我近日练功勤奋,武功长进不少。”说罢挺剑朝秦追刺去。这一剑惊鸿游龙,威力也是不小,秦追却不与他强斗,脚下一错退开半步。阮云之剑招已老,秦追剑尖上挑朝他喉咙划去。阮云之一惊,正要仰头避过,哪知秦追原本朝上的剑势忽然横扫,逼得他不得不退。这一下躲得甚是狼狈,好在他步伐轻盈,旁人未必瞧得出。阮云之上来才只一招就险些落败,不由起了好胜之心,当下运剑如风,又一剑朝秦追刺去。秦追见他这招灵动飘忽,用了巧劲,究竟落在何处实难预料,知道是上乘剑术,说了声“好”,也不敢大意。阮云之一剑递出,将这些日子勤学苦练的本事全用了出来。秦追为指点他剑术,也不立刻令他落败,只尽量游斗。阮云之每次想要抢攻,总被他出其不意的招数逼退,这长剑好似有生命一般,专挑刁钻古怪的方位穿出,令他猝不及防左支右绌。
阮云之战得兴起,浑然不觉自己出招越来越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将秦追这倏忽来去的长剑击落。秦追见他双眉皱紧,脸上神色甚是严肃,不免有些好笑,想着不能让他输得太丢脸。谁知就在这时,阮云之清叱一声,挺剑朝他心口刺来。秦追一愣,这剑与天玄剑法不同,倒有几分像姚家快剑,不由心中起疑,手上用劲传至肩背忽然一阵抽痛。
阮云之剑到他胸前,见他不躲不闪,也是一惊,却已收势不及难以撤回。秦追往后急退,“嗤”一声胸前衣襟被阮云之长剑撩中,划出一道长长口子。阮云之惊呼道:“小师叔!”丢下长剑朝他奔去。秦追手捂胸口,脸上微微变色。杜笑植与薛兆也出了厅堂,杜笑植先一步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可是生病了?”
薛兆拉起他手腕试脉,只觉气息平和并无异状,便朝杜笑植摇了摇头。杜笑植性子直,瞧出秦追分明身上不适,手掌朝他胸前一按。秦追不料他突然动手,剑伤被他一按疼痛异常,不由自主皱了皱眉。杜笑植皱眉道:“小师弟,你受了伤为何瞒着师兄不说?”秦追道:“我这伤好得差不多了,方才运剑也不觉疼痛,后来用力过猛才会这样。”
杜笑植不悦道:“瞧你疼得脸都白了,还说没事,快到内堂去给我瞧瞧。”阮云之在一旁着急,听说秦追伤了,也跟着要去看。到了里面揭开衣裳一瞧,杜笑植倒吸口气,皱眉道:“这剑当胸穿过又剐了一下,谁与你结仇这般深,一剑对穿不够竟还要你受这罪。”薛兆也道:“幸好刺得偏了些,不然伤了心脉,神仙也救不活。”
阮云之瞧得胆战心惊,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唯有戴君逢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阮云之呐呐道:“这有多疼啊。”秦追道:“你急甚么,又不是你刺伤的。”阮云之问:“那是谁刺的。”秦追不想说江轻逐伤他,转开话题道:“我方才瞧你最后一剑用的可不是天玄剑法,是从哪学来的?”阮云之还在担心他伤势,忽又听他问起方才的剑法,脸上略有羞愧之色,喃喃道:“我上次瞧你给二师叔演示姚家庄青衣人的剑法,偷偷学了一招,这几日练剑时随手使出,只觉很是犀利。方才被你逼急了,一时没多想就用了。”他神色黯然,接着又道,“要不是我胡乱出剑,你也不会旧伤复发这般痛了。”秦追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阮云之问道:“这人到底为何伤你,下手这么狠毒,绝不是甚么好人。”秦追见他如此心急,更不便说,只道:“他并非有意伤我,只是比武时失了手,收势不住。我又没死,眼看伤口也快好了,正好在山上多住些日子。”阮云之还想再问,杜笑植道:“好啦,话这么多,让你小师叔休息吧。他刚回来又受了伤,别吵了。”阮云之只得作罢,心中却是不情不愿,转身出去。他一走开,杜笑植拉了秦追到椅子上坐,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云之年纪小你怕他出去嚷嚷,现下我把他赶走,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来听听。”
秦追道:“我有样东西想给师兄瞧。”说着伸手探入怀中,拿出那个包着银针的小包。秦追道:“师兄见多识广,可知道这银针有甚么来历吗?”杜笑植接过瞧了半天,脸上惊疑不定,问道:“这针哪来的?”秦追避重就轻,将寿宴前那夜在高升客栈的事说了。杜笑植捧着银针道:“这银针的来历你不必知道。”秦追奇道:“为何我不必知道。”
杜笑植道:“你别多问,总之是为你好。”秦追虽好奇,但见师兄闭口不谈,绝无转圜余地,也不便追问。他想这些年几位师兄不理江湖事,只顾钻研各自喜好,却还真未怕过甚么人,可今日拿出银针,不过问问来历,就被二师兄一句话打了回来,实在令人费解。
杜笑植嘱咐他好好养伤,又道:“这银针有毒,我替你收着吧。”秦追道:“师兄不肯告诉我银针来历也就罢了,怎的还不还我。银针主人真就这么可怕,连问问都不行?”杜笑植却不说笑,拿了银针就走,生怕他要回去。秦追想拦他,反被一旁薛兆拦住。秦追道:“三师兄,你也知道银针来历,不肯告诉我么?”薛兆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要你好好养伤,其他事日后再说。”秦追听了轻叹一声,只得作罢。
戴君逢在房中本就如同隐形一般,见人都走了,对秦追点了点头,也出门去了。秦追理了理衣衫,见胸前划了个大口子,便想将袍子换了。这时阮云之又悄悄摸进来,秦追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阮云之拿了几个瓷瓶放在桌上道:“小师叔,这是我从师父房里找来的外伤药,灵得很,抹在伤口上一下就不疼了。我每样都拿了一瓶,你全试试吧。”秦追哑然失笑道:“药又不是饭菜,怎么还能每样都试试。”阮云之放下药瓶却不说话,秦追问他道:“甚么事不开心,脸都拉长了。”阮云之摇了摇头。秦追向来当他弟弟一般,见他闷闷不乐,便想逗他说话。阮云之被他左问右问终于忍不住道:“方才我去取药,路上遇到老七,他说流水七剑也稀松平常,不如我最后那剑厉害。”
秦追笑道:“姚家剑法江湖上赫赫有名,未必比不上天玄剑法,他说得也不无道理。”阮云之气愤道:“要不是你受了伤,这甚么姚家破剑怎能敌得过你?老七最可恶,平时不好好练功,只会搬弄是非。”秦追道:“他说你剑法凌厉,说你好,你反倒骂他。”阮云之道:“谁要他说我好,他说你坏话,我就不高兴,我把他揍了一顿。”
秦追知道阮云之为人,多半只是师兄弟间打闹玩笑一番,当下一笑了之。阮云之陪他说了会儿话,见他有些累,就识趣走了。秦追也实在倦了,连日的辛苦伤痛忍到今日已十分不易,待回到自己房中,发现早已有人打扫干净,当下解了袍子睡上一觉。傍晚醒来,杜笑植吩咐摆了一桌宴席替他接风洗尘。席上师兄弟们和乐融融,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他在山上养了半月,又有灵药治伤,伤势很快痊愈。秦追不时想起江轻逐,不知他有没有查出姚家惨案的真相。天气渐暖,秦追养伤时顺便替师兄们教导弟子,他耐心极好,武功诀窍种种变化,教起来总是不厌其烦,加之又与这些后辈弟子年纪相仿,没甚么师叔的架子,一会儿便与他们熟了。
这日,秦追在房中休息,忽听外面有人吵闹,不一会儿阮云之匆匆进来将房门掩上。秦追问道:“外面甚么事这么吵?”阮云之道:“没甚么,你别出去。”秦追见他怒气冲冲,料想必有隐情,追问道:“究竟甚么事,你不告诉我,我要自己出去瞧了。”阮云之拦着他道:“那些人故意找茬,我叫师兄弟将他们赶下山去了。”秦追心下奇怪,天玄派向来与世无争,弟子们平日在外也不惹事生非,怎会有人上山找茬生事。他道:“我去看看,有甚么误会,解释清楚就好,真来闹事,那也不用客气。”阮云之拦着不让他去,道:“这些江湖宵小无胆匪类,何必与他们多费唇舌白生闲气。”
秦追不悦道:“我去看看也不行,甚么事你连我也瞒?”阮云之见他真的生气,又有些犹豫,手缩了回来。秦追推门出去,阮云之忙在他身后道:“他们诬赖你杀人,我们都不信。我说小师叔不会胡乱杀人,就算真的杀了,那也一定是那人该杀。”
秦追心中奇怪,不知是谁和他有过节,想来想去这趟下山除了江轻逐,并未与人结怨,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循声到山门外,几个背负长剑身穿黄衫的人正与守山弟子争执,其中一人拔剑在手,似要动武。秦追走到跟前,守山弟子见他来了,叫了声“师叔”退到一旁,握剑之人却仍指着他鼻子骂道:“快叫姓秦的出来,别做那杀了人又不敢认的缩头乌龟。”
阮云之跟在秦追身后,听他叫骂早就按耐不住,跨前一步道:“你嘴巴放干净点,甚么乌龟,你才是乌龟。”秦追伸手一拦,打量那几个黄衫男子。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结怨更是无从说起,只怕真有些误会,当下并不生气,上前道:“在下就姓秦,请问几位找我有何贵干?”黄衫人瞧他一眼,面露不屑之色,反问道:“你是秦追?”秦追道:“正是。阁下认得我吗?”那人道:“不认得。”
阮云之心中有气,便忍不住道:“既然不认得还闹甚么,快滚下山去,别等我们动手轰你走。”黄衫人冷笑一声,剑尖指着他鼻梁道:“我是不认得,却有人认得。”他往旁边一让,将另外一人让到秦追面前道:“师弟,你瞧,是不是他。”
那人面目可怕,脸上一道长长血疤由左眉梢拖到右嘴角,伤口极深,愈合后周围皮肉全都翻了进去,一张脸如同旱地一般。阮云之见了不由倒退一步,面上变色。这人瞧秦追一眼,厉声道:“就是他,是他杀了谭师兄。”秦追莫名道:“谁是谭师兄,我何时见过他,又何时杀的他?”他见几人气势汹汹,不能善了,耐心问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各位师承来历,望可见告。”先前那黄衫人道:“平门剑派时鹏。”又一指疤面人道:“这是我师弟骆峰。”其余几人也一一报了姓名。阮云之道:“甚么平门剑派,听也没听过。”秦追瞪他一眼道:“要你多话,掌门师兄不出关没人管教你了。”阮云之一愣,他从未见秦追对他疾言厉色,这时被当众一喝,心中闷闷又不敢惹他生气,退到一边再不说话了。秦追心想平门剑派与他素无瓜葛,怎会说自己杀了他们的人。时鹏见他不语,又道:“如何,若想不起来,我可再提点你一下。”
秦追爽快道:“也好,我实在想不出何时得罪了各位,就麻烦阁下提点一二。”时鹏见他如此坦然,冷笑道:“四月初七那日,你人在哪里?”秦追想也不想,答道:“初九是神枪柳前辈寿辰,我前去拜寿,初七在柳家镇上高升客栈落脚。”时鹏道:“可有人证。”秦追正思忖是否要提江轻逐,阮云之听不下去,也不管秦追生不生气,站出来道:“你们欺人太甚,小师叔对你客气,你就真当他犯人审问不成?当日他人在何处,有没有人证,与你何干。那姓谭的也不知做了甚么丑事丢了性命,却怪到别人头上。趁早滚下山去,别等我师父师叔来教训你们。”
时鹏道:“好凶啊,天玄派装得一副不问世事的清高模样,原来派中尽是这等只会乱吠的狗东西。”阮云之自小在山上长大,师父万啸风都不曾骂过他,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就要拔剑。秦追伸手一挡,将他拔出一半的剑又推了回去,转身对骆峰道:“阁下且说说,贵派那位姓谭的师兄是如何死在我手里的。”
骆峰道:“初九我与谭师兄也要去柳家拜寿,初七刚到镇上,便投宿在高升客栈。只因这次除了送礼,我二人还身负重任,一路之上倍加小心。到了夜里,谭师兄听得隔壁有动静,便说去瞧瞧,叫我在房里等着。我等了一会儿,忽听一声惨叫,像是谭师兄的声音。”秦追见他面肉翻起,双目圆瞪,倒不似作伪,心中越发奇怪。骆峰道:“我拿了剑正要去帮忙,谁知刚一开门迎面就是一剑朝我脸上劈来。我猝不及防便中了招。”
阮云之瞧他面上那道伤疤着实吓人,不由便将目光转开。骆峰道:“我剧痛难当,眼睛也瞧不清,只依稀见谭师兄与这人缠斗在一处,打着打着,两人便打出客栈去了。我又惊又痛,提剑去追。追到镇外树林里,谭师兄不敌,被他一剑刺中左肩。我急忙上前相助,他又将我踢倒。我脸上疼痛,血流不止,一时脑子不甚清楚便晕了过去。等我醒来……”说到此处,骆峰狠狠瞪了秦追一眼,目中杀机乍现。时鹏道:“别怕,说下去,叫他听得清楚明白。”骆峰接道:“等我醒来,那人竟在挖坑想将我和师兄一并埋了。我惊怒交加,悄悄拿剑想从背后将他刺死。谁知他虽背对我,仍不失警觉。我打他不过,就被他扔进土坑里,昏昏沉沉之际,只觉他往我身上撒土,过一会儿便再没动静。我只当自己死了,等我再醒四周漆黑一片,蝼蚁在我脸上爬来爬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挣扎。他埋得仓促,未将土踩实,这才没将我闷死。我从土里爬起,再将谭师兄挖出,他早已断气了。就是你这恶贼,我瞧得清清楚楚是你杀人埋尸。幸而苍天有眼,我大难不死才能在此揭露你当日恶行,只恨谭师兄已死不能手刃仇人,今日我要替他报仇。”说着拔出长剑作势要向秦追刺去。
秦追听他说完,仍是一头雾水。这些事纯属子虚乌有,骆峰却说得真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