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那也未必,若只饮一杯,那是一杯酒的钱,饮三杯那是三杯酒的钱,万不能搞错。”书生道:“不过是三杯酒,哪来那么多话?”小厮道:“少爷一个人能喝得了三杯酒么?”书生道:“我沾酒即醉,一杯尚且能撑得住体面,三杯是万万不行的。”小厮道:“万一我去打了酒回来,那两位公子仍是不理你,少爷岂不是要一个人独饮三杯,好生没趣。”书生想了想道:“你说得倒是不错,不如你先去问问那两位公子,他们愿不愿赏脸喝我一杯酒?”小厮道:“若他们不愿呢?”书生道:“若是不愿,你打一杯酒就是了。”小厮道:“少爷本想借酒找两位公子搭讪,人家不喝你的酒,你又为何还要自饮一杯,自讨没趣。”书生想想不错道:“你说得对,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打酒,我仍在这自得其乐。”小厮道:“少爷能自得其乐是那两位公子都在眼前,你瞧着便心花怒放,可你不请他们喝酒,他们转身上了楼,那时你瞧不见人,自然再乐不起来了。”书生道:“那你说怎样?”小厮道:“我说少爷文采斐然能说会道,上去和他们攀谈攀谈,说不准人家一高兴便请你喝一杯酒,岂不是又得趣又省钱?”书生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十分有理,我这就过去,你在这里好好瞧着。”小厮大声答应,书生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向江轻逐走来。
江轻逐听他主仆二人絮絮叨叨夹缠不清,这会儿还真过来搭讪,只见书生走到跟前,长身一揖,恭恭敬敬道:“小可宋子晋,心慕二位公子风仪,可否请二位赏光与小可一桌坐坐,闲聊几句?”江轻逐道:“不必。”宋子晋碰了一鼻子灰,却浑然不觉,拱手对正走下楼来的秦追道:“这位公子呢?”秦追笑道:“宋公子一片好意,原该我们相请才是,只不过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赶路,尚有许多事情要办,下回有缘再请。”
宋子晋还未答话,小厮已道:“少爷,人家果真不理你。”宋子晋道:“小兔子,你好烦啊。”秦追失笑,心说这小厮竟取这样个名,主仆二人痴愚得可爱,实在令人啼笑皆非,目光往宋子晋身上一扫,瞧见他腰上挂着枚拇指大小的玉佩,雕刻得栩栩如生,玉质温润洁白,无一丝杂色,雕的是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瑞兽。秦追瞧了一眼,心中微动,便改了主意道:“一杯酒想必耽误不了多久,我们就请宋公子和这位小哥喝一杯吧。”
宋子晋听了开怀而笑,自说自话拉着两人去他桌边坐。秦追道:“客栈人来人往噪杂得很,宋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我二人房中小坐,叫小二将酒菜送上楼来,这样无人打扰,岂不清静自在?”宋子晋心花怒放连声说好,小兔子跟在他身后道:“少爷,你涎水流出来了,快些擦一擦吧。”宋子晋骂道:“你少说些话,小心吞了舌头。”
江轻逐不知秦追为何请这两个怪人上楼,但又想他平日行事绝不会无缘无故,便不多话,叫小二备些酒菜送来,也跟着上楼。
四人在房中坐定,酒菜未到,秦追先为宋子晋倒了杯茶水道:“宋公子这趟是要去往哪里?”宋子晋正要作答,小兔子插嘴道:“我家少爷这次是要上京赶考。”宋子晋瞪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小可这次是要上京考取功名。”秦追道:“原来如此,我瞧宋公子谈吐不俗满腹经纶,这趟上京应当成竹在胸。”宋子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如此天气,竟打开扇子扇了两下,显是听了秦追夸他十分得意。小兔子不以为然道:“少爷头一回进京记错了日子,到了考场人都散了两日了。第二回去,路上遇到个绿竹馆的公子,因多喝了一杯,进考场大笔一挥画了只王八。第三回……”宋子晋“啪”一声将扇子合拢,在小兔子头顶打了一下道:“要你多嘴,第三回这题卷写得极好,实乃我平生得意之作。”小兔子点头道:“对嘛,只是交卷时落在地上被踩了两脚,写得甚么却是瞧不清了。”江轻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秦追也忍俊不禁,宋子晋却丝毫不觉羞愧,仍是洋洋得意,这等奇人倒也天下少有。
秦追道:“俗话说事不过三,宋公子这回再去一定能金榜题名。”宋子晋哈哈笑道:“承你吉言,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啊?”秦追瞧了瞧他道:“宋公子聪明绝伦,不如猜上一猜?”江轻逐闻言只觉如此提问太过玩笑,哪有让人猜名字的。果然宋子晋苦着脸道:“这可为难了,莫非两位一个姓李一个姓张?”秦追笑道:“宋公子为何作此猜想?”宋子晋道:“这李姓张姓都是大姓,我随口猜猜,说不定就有一个准的。”秦追笑笑摇头,宋子晋愁眉苦脸道:“那就猜不着了。”
秦追目光闪闪道:“宋公子通晓天地,无所不知,怎会猜不到我二人的姓名来历?”宋子晋又展开扇子摇了摇,小兔子多嘴多舌的,这时却也不多话。江轻逐听秦追话中有话,一时若有所思,再去看宋子晋时眼色已大不一样,觉得此人深藏不露,并非如外表这般痴愚轻浮。秦追道:“既然宋公子不肯猜我二人来历,倒不如让我来猜猜宋公子的来历。”宋子晋摇着扇子道:“不好不好,我早已将姓氏身份告诉了你,要去做甚么也都说了,你再来猜,那是大大的不公平。”秦追笑道:“可宋公子方才说的姓氏身份不是真的,说了等于没说一样,我现下来猜算不得不公平吧。”
宋子晋想了想道:“你说的话也十分有理,那你猜猜,我到底是谁?”秦追道:“江湖上有个奇人,传闻他消息灵通,不出门便知天下武林中发生的大小事,此人不姓宋,复姓诸葛,名叫善听。宋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宋子晋哈哈一笑道:“很对很对。”秦追又道:“阁下就是人称‘无不知’的诸葛先生?”小兔子转头瞧着宋子晋,宋子晋也瞧着他,二人面面相觑。秦追道:“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阁下腰上的谛听通灵神兽玉佩,除了诸葛先生还能有谁配得上?”
小兔子道:“少爷,你还装傻么?人家已经把你看穿了。”宋子晋道:“傻货,你咬紧牙总不承认,难道他们还能逼你不成。”小兔子道:“少爷你做人这般无赖,难怪别人都不爱理你。”宋子晋哼了两哼道:“谁说他们不爱理我。”说罢转头对秦追咧嘴一笑,问道:“秦公子,你爱搭理我么?”秦追听他开口便说准自己姓氏,心中已知方才猜测果然不错,微笑道:“诸葛先生武林奇人,江湖上闻名遐迩,我原与先生缘悭一面,恨未识荆,今日在这里偶遇当真欣喜,如何能不搭理?”宋子晋喜形于色,得意洋洋地瞧了小兔子一眼,又转向江轻逐道:“那江公子爱不爱搭理我?”江轻逐见他一脸淫笑,实不喜这登徒浪子,可对他不问自知样样皆通的本事也十分好奇,便未给他难堪,只哼了一声作答。宋子晋喜滋滋道:“好啦,江公子向来待人冷淡,如今哼了一声也可算作搭理我了,原来诸葛先生的名号有这等好处,那我便承认我正是‘无不知’诸葛善听。”
秦追曾听杜笑植说过‘无不知’诸葛善听消息灵通所知太多,平日行踪神秘,极少有人见过他真面目。秦追只知他怀有一枚谛听玉佩,平日深藏不露,只给想见之人瞧,因而方才在楼下见宋子晋腰系玉佩,心中便有疑心,索性将他请上楼来细细打听。这时小二上来布好酒菜,秦追为诸葛善听倒了杯酒道:“能请诸葛先生同饮一杯,实在难得,先生请。”诸葛善听涎着脸拿起酒杯比了一比道:“秦公子请。”秦追道:“难得今日见得诸葛先生,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倒真有几件事想请教。”
江轻逐听了心中一动,若这人真如江湖传言那般甚么事都知道,问他杀害义父的人是谁可会有答案?想到这里竟是一阵激动,抬头向那其貌不扬十分猥琐的书生直瞧。诸葛善听摇摇扇子道:“好说好说,只是我平生有一好,咱们有来有往,总不能白白给你套了话去。”秦追道:“不知先生所好何物?”
小兔子嘻嘻笑道:“少爷没甚么别的喜好,就是有一样,最爱俊俏标致的少年公子,只要一见了这样的人,立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问他甚么他便答甚么。”秦追倒也听说过此人性好龙阳,不过有心无胆,只是口头上讨些便宜,倒不难应付,想来今日正巧遇见二人,心中喜欢,便露了身份好与他们攀谈闲聊。
秦追道:“先生所好与众不同,倒令在下不知如何投其所好。”诸葛善听道:“我也为难,小兔子,你说我要些甚么好?”小兔子翻了个白眼道:“少爷要提非分之想,人家定然不肯答应,要你故作大方,心里又是不甘,我说嘛倒不如要些银两,咱们路上好吃好住才是实在呢。”诸葛善听道:“俗人,俗气,村夫俗子,俗不可耐。若要银两,路上摆个测字摊子便是了,我这等风雅的爱好问你也是白问。”小兔子道:“既然是白问,少爷你又何苦问我?”诸葛善听道:“既然是白问,问了你又不会少一块肉,吃你的饭菜,不准再说话。”小兔子撇撇嘴,拿上筷子吃起饭来。诸葛善听道:“秦公子,江公子,我要二位陪我一日想必你们不肯。”说着瞧了瞧两人脸色,秦追笑道:“要事在身,不便相陪。”诸葛善听也不恼,点点头道:“不如咱们来点彩头,我答出一件事,请二位留样随身的东西给我,好让我回去睹物思人,以慰相思之情。”
江轻逐眼见他面目猥琐,言语轻佻,实不想将随身物赠与他收藏,可若能问出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却又是拿甚么交换都值得,一时有些踌躇。秦追在桌下轻轻一按他手背,叫他稍安勿躁,面上仍是微笑道:“诸葛先生这法子倒有趣,只是不知答出一件事,真假如何印证?”诸葛善听道:“‘无不知’诸葛先生答你的岂有假话,随口糊弄可不是自毁招牌么。”秦追点头道:“那是否有问必答?”诸葛善听嘿嘿一笑道:“秦公子想得周全,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佛祖未必能够有求必应,这有问必答难为我了。”秦追道:“莫非先生也不是事事都了然于胸?”诸葛善听道:“有些事知道却不能说,有些事要我说,价钱就不是方才许的一点点彩头。”江轻逐忍不住道:“那又要怎样?”
小兔子塞了一嘴饭菜,好不容易咽了下去,这时又来插嘴道:“我家少爷这等无赖之人,你问他怎样,‘以身相许’四个字,他也是说得出口的。”这小厮说话如此放肆,换做别人早已呵骂斥责,诸葛善听却听得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若是十分要紧之事,譬如杀父之仇,又譬如弑兄之恨,自当以身相许才可相告。”江轻逐已忍耐不住,秦追却仍按着他手背道:“好,既然先生将话都说清楚了,我们便只问该问的事,先生不能答也望能说一声,好叫我们再斟酌。”诸葛善听道:“好的好的。”
秦追定了定神,问道:“请问先生,善德主人是谁?”江轻逐听了,心中狂跳,这善德主人极有可能便是主使杀害姚穆风的幕后真凶,秦追不问是谁设计杀害他几位师兄,却先问善德主人是谁,着实令他感动。
诸葛善听扇着扇子,一张呆蠢的脸上竟露出十分精明的笑意。秦追追问道:“先生为何不说?莫非是不知道,抑或不可说?”诸葛善听道:“我自然知道,可说之前且先问问秦公子肯给我甚么随身之物?”秦追道:“在下身上所有之物,先生尽可拿去。”江轻逐听了却道:“我给,你要甚么尽管说。”诸葛善听笑道:“妙极妙极,我瞧着秦公子好说话,原来江公子才是大方之人。既然如此……”他探身往前,手中纸扇合拢,在江轻逐肩膀上轻轻一挑,挑起他肩头一缕头发道:“那我就要江公子这一缕秀发,聊以慰藉吧。”江轻逐面色阴沉,伸手在桌上一拔赤秀,红光闪动,那缕被诸葛善听折扇挑过的黑发便被削断,江轻逐接在手里道:“拿去。”
诸葛善听接过,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开心之极,取出一条丝线将头发小心系好,又拿张薄如卵膜,洁白如玉的御纸包起来,这才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江轻逐黑着脸道:“现在可说了么?善德主人到底是甚么人?”诸葛善听道:“善德主人姓张,名叫张余命。”秦追喃喃道:“张余命,这人的名号可从未听说过。”说着转头看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也是摇头。秦追道:“那这张余命又是甚么来历?”诸葛善听笑而不语,秦追见他一脸无赖相,心中了然,苦笑道:“先生果真会做买卖。”
诸葛善听道:“好说好说,咱们说好了一件事归一件事,方才秦公子问善德主人是谁,我已将他姓名相告,便是答完了一件。”秦追道:“先生还想要甚么?”诸葛善听道:“你若要问张余命的来历,可要费些口舌。我要一样二位随身带着有记号的物件,可有么?”
秦追想来想去,唯有自己那杆银枪上头刻着表字,除此之外实在拿不出甚么有记号的物事,一时为难。江轻逐却伸手入怀,自怀中取出一枚刻着“逐”字的银镖。
诸葛善听喜道:“这镖上刻字果然别致,江公子行事光明磊落可见一斑。”说着又当珍宝似的藏起来。秦追怕飞镖落在他人手里十分不妥,江轻逐却在桌下将他手掌反握,表示心意已决不需多言。诸葛善听道:“三十六年前,江湖上有个乾天门,门下尽是武林中穷凶极恶作恶多端之人。入乾天门者,先向门主献上一笔数额极大的财物,再将心爱之物毁去以示了无牵挂的决心。乾天门靠着这些钱财与凶徒,一时声势庞大,无人敢轻易上门寻仇,久而久之便成了恶人避难之所。”秦追道:“听说轻衣十三子张轻也是乾天门的人,只是不知与善德主人又有甚么牵连?”诸葛善听道:“我正要说他,轻衣十三子年少时杀人无数,且杀的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大人物,结下的仇自然非比寻常。他将各门各派都得罪了个干净,最后终被武林同道联手追杀,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再难有容身之处,逼得无奈入了乾天门。张轻入门时,将自己一生杀人得来的积蓄全数奉上,又将身怀六甲的妻子杀死。”秦追与江轻逐均想,此人果然是个冷血杀手,原来还有妻子,却不知甚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