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之听他提起戴君逢,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气道:“四师叔仍在山上,只是那五个剑派上山时他却不管,由他们登堂入室四处乱闯。我和其余几个师兄弟去求他,他也不理,只顾每日在账房打理他那些生意。戴……四师叔平日最是循规蹈矩,以前唯有他门下的弟子会被派去看守山门,如今贼都闯进家了,他却关起门来不闻不问,岂不可笑。”
秦追听他言语中对戴君逢十分不满,劝道:“四师兄向来如此,难道你今日才刚知道,再说要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剑盟,委实难为他。无论如何四师兄总是长辈,你心中有气也不能迁怒于他。”阮云之对秦追一向言听计从,数月来的郁闷委屈经他三言两语一劝,顿时烟消云散,拉着他的手道:“小师叔,你当日身受重伤,被……那个人抢了去,后来怎样。我听说天剑山庄派了许多人手下山追赶,他一个人如何能逃得出去?那晚之后天剑山庄的人回来就说你重伤不治必定死了,只是尸首尚未找到,我终是不信。”
秦追知道他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终日记挂自己,想到天底下还有人日日惦念,不由感动。他将江轻逐单枪匹马救他冲出重围之事如实相告,阮云之听了默默无语。秦追不知他有甚么心结,陪他说了些话,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的尸骨葬在何处?”
阮云之道:“都葬在后山了,你若要去祭拜,晚上我带你去,白天只怕……只怕不太方便。”秦追道:“后山也有人守着?”阮云之面有难色,支吾不语。秦追瞧着他道:“云之,你信是我杀了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么?”阮云之一愣,呆了半晌道:“我自然不信,你为何要杀师父和师叔。就算他们都说是你杀的我也不信。”
秦追道:“你二师叔说的,你也不信?”阮云之双眼中露出一丝犹疑,显是因当日听了杜笑植亲口所说的言语,自己又无确实证据可证明秦追清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秦追见他如此,心中黯然,阮云之忽而目光一定,摇头道:“二师叔说的我也不信,从今往后谁说我都不信,你绝不会杀害师父和师叔,纵使二师叔当日所言那也必定是受人蒙骗。”秦追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对他感激不尽,可又在心中气苦,二师兄如此聪敏尚且被人欺骗,不知情者岂会怀疑另有隐情。他叹了口气,再问起三位师兄的丧葬事宜,阮云之道:“师父和三师叔的尸身是天剑山庄派人送回天玄的,二师叔身上所中的银针含有剧毒,不到一日已溃烂得不成样子。”秦追惊道:“怎会如此?”阮云之道:“不止二师叔,那日中了银针而亡的人尸身也全都溃烂生脓,其状惨不忍睹。天剑山庄的人怕放久了引出疫病,便将那些尸首烧化了,二师叔的骨灰是狄师兄带回来的。”
秦追道:“你有没有见过那些银针?”阮云之一愣,想了想道:“天剑山庄的下人清点死者时曾叫各门各派弟子过来认尸,我和狄师兄还有七师弟一同去了,狄师兄见二师叔浑身是血想将他身上伤口擦干净,那叫铭舟的少年道,二师叔和另几个人中了暗器而亡,小小一枚银针便能瞬间致人死命,针上必有剧毒,叫我们不可靠近。后来找了个使毒的高手才将那银针起出来,我远远看了一眼,也看得不太清楚。”秦追道:“起针之人有没有认出是甚么暗器?”阮云之道:“好像说是甚么蝉……”秦追道:“蚨蝉针?”阮云之道:“对,小师叔你知道?”
秦追这些日子早已想了无数遍,诸葛善听既说天剑山庄受制于善德主人张余命,那蚨蝉针再现实不稀奇。蚨蝉子母针原本是轻衣十三子惯用暗器,见血封喉化尸为骨,除了其子张余命再不会传于旁人。难道当日善德主人也在人群之中?秦追思忖半晌,阮云之不敢扰他。又过了一会儿,秦追才回过神来,见阮云之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心道只顾着想事,倒叫他担心了。
阮云之以为他无辜蒙冤心中不忿,说道:“当日我听他们提起暗器,便说你从不用暗器更不用毒,天玄派上下人人皆知,杀害二师叔的另有其人。他们却不信,后来见了那银针,纷纷说你……”秦追道:“说罢,无妨。”阮云之恨恨道:“他们说你为贪求师祖的绝学勾结武林败类,与三十六年前乾天门余孽狼狈为奸。”秦追道:“这是谁说的?”阮云之道:“我不认得,左右不过是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仗着些虚名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偏偏人人信得。”秦追道:“对了,天剑山庄派人上天玄山,可有拿去甚么东西?”阮云之道:“他们甚么不拿,一群强盗罢了,四师叔不管,我们又如何管得过来。”秦追点了点头,抬头见他下巴削尖,比以前瘦得多了,便道:“你饿不饿,我去前面镇上买些吃的来。”阮云之道:“我去吧,小师叔你在这坐坐。剑盟的人常到镇上,你别让他们撞见。”说完不等秦追应声,抢着出了门。
到了门外,江轻逐正在喂乌雪,阮云之见他嘴角含笑,轻轻摩挲乌雪项背,乌雪就着他的手喝水并无半点抗拒,鼻翼翕动目光温顺,十分亲热。阮云之瞧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楚。雷元虎瞧他怔怔站着,很是不解,又想骂他小崽子,可见他满脸苦涩,骂人的话也吞回了肚里。阮云之转头瞧他一眼道:“柴禾理完了,随我去镇上买些吃的吧。”雷元虎道:“老子要吃肉,你买么?”阮云之道:“我小师叔来啦,自然要买肉的。”雷元虎道:“好极,老子还要喝酒。”阮云之道:“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脑袋,有酒有肉就甚么都痛快了。”雷元虎道:“你个小崽子,难道还有甚么不痛快的,你说给老子听,谁欺负了你,雷爷爷一锤砸扁了他,那不痛快岂不就成了痛快?”阮云之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雷元虎待要跟去,想了一想,又回头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双锤,这才跟着出门。
阮云之与雷元虎走后,江轻逐进屋见秦追一个人在桌边入神,于是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秦追被他惊动,抬头瞧了瞧,江轻逐喝口茶,只觉满口清香,赞道:“你这小师侄对你倒好,沏了这样一壶好茶。”说完瞧他愁眉不展,问道:“怎么了?”秦追道:“自离开天剑山庄,我一去数月,天玄山上已是物是人非。”江轻逐道:“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宵小之辈,你别想太多,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探究竟。”秦追道:“我想先去后山瞧瞧师兄们的墓。”江轻逐道:“无论你去哪,我总是陪着你。”秦追微微一笑,江轻逐不欲他思虑过甚反而平添忧心,便闲聊些没要紧的话解闷。两人说着说着,转眼间太阳已下山。阮云之为让秦追好吃一顿,特地到镇上请善仙楼做几道他平日爱吃的菜,又打了一壶酒,雷元虎瞧着小小一个酒葫直说这酒只够喝一口。阮云之懒得与他争辩,叫他自己去沽酒,雷元虎去了,回来时一手一个酒坛打了二十来斤。
两人一路回返,到了门外,阮云之见江轻逐不在院中,便知他进了屋,心中有些烦闷。他将酒菜放在院里柴墩上,悄悄走到窗边往里偷瞧。雷元虎本想说话,见他如此也忍住不出声。阮云之透过窗缝瞧见秦追与江轻逐坐在桌边,两人轻声细语言笑晏晏,不由呆了一呆。秦追面带微笑,江轻逐目光中也露着柔情笑意,哪有半分对待旁人那般冷漠寡淡之色。阮云之在窗外瞧了半晌,心想秦追武功修为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江轻逐亦是一流高手,两人聊得畅快,不觉时光飞逝也罢了,竟连屋外有人也未曾察觉。痴痴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如被揉碎了一样,不知是甚么滋味。雷元虎在门外站累了,终忍不住道:“小崽子,你做甚么不进去?想饿死老子不成?”
阮云之暮然惊醒,耳根泛红,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饿不饿关我甚么事?”话音刚落,耳听吱一声屋门响。阮云之见秦追开了门,更是窘迫,只当自己偷听说话被他撞破,呐呐道:“小师叔,我刚回来。”秦追见他忸怩不安,也不知他心中翻翻滚滚有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只笑道:“去了那么久,天也快黑了,路上可有甚么麻烦?”阮云之低着头道:“没有,好得很……我去摆桌子。”说完又对屋中瞧了一眼,江轻逐也正瞧着他,两人目光一对,阮云之立刻转开,掉头去取放在柴墩上的几个油纸包。正是心乱如麻之际,闻见一阵酒香,雷元虎已拍开酒坛泥封,自顾自喝起酒来。
晚上四人一桌吃饭,雷元虎大碗喝酒全无待客之意,江轻逐与秦追夜里要上天玄山,为免误事少饮几杯,阮云之却量浅,几杯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秦追将他扶到床上,见雷元虎抱着个酒坛牛饮,便道:“雷爷千杯不醉,当真好酒量。”雷元虎抹了抹嘴道:“你甚么时候再与我比武?我告诉你,那天在天剑山庄,你将老子的混元锤削断,老子回去想了又想,那两场确是我输了,我铁甲金龙雷元虎也不是输不起,回去后苦练几月,功力大有精进,咱们再来比一回。”秦追道:“雷爷天生神力,我原也是赢得侥幸。”雷元虎道:“少来唬我,咱们现在就比,省得一转眼又找不见人了。”说完抱着酒坛要上来拉扯他。
秦追初遇他时正在剑武堂上比武,雷元虎屡次输了不认,又呼喝怒骂不讲道理,心中便觉这人粗鄙鲁莽凶神恶煞,实在不是值得结交之辈。可今日隔窗听见他对阮云之说谁欺负了你,我一锤砸扁他,又觉这怒目金刚似的大汉也颇有几分可爱之处。秦追道:“雷爷,我有事想请你相帮。”雷元虎瞪眼道:“你既赢过我,还有甚么事要我相帮,可是想消遣老子?”秦追笑道:“不敢,只是想请雷爷多照顾云之。”雷元虎听了愣道:“要我照顾这小崽子?老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周全,凭甚么要去照顾他?”秦追道:“天玄派忽遭大难,害得云之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自幼没吃过苦,如今只身一人,我委实放心不下。”
雷元虎听了怒道:“甚么叫这小崽子只身一人,难道老子不是人么?”秦追一愣,雷元虎又气汹汹道:“你既放心不下,为何不来照顾他,却把这小崽子丢给老子。他妈的,老子岂不是没法逍遥快活了?你说,你要去哪里,甚么时候陪老子过招比试?”
秦追苦笑,雷元虎忽又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去山上找那些平门的乌龟王八蛋算账?好极,算老子一个,不把那几个小杂种一锤一个砸成肉泥,老子便不姓雷。”秦追无奈瞧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却假作不见。雷元虎抬起酒坛大饮一口,接着哗啦一声将坛子摔在地上,抹了抹嘴道:“走不走?雷爷爷上山打完了乌龟王八再来和你比个高下。”
秦追瞧了床上的阮云之一眼,见他醉得厉害,这么大的动静都未惊醒,回过头来道:“雷爷这主意甚好,只是云之现下喝醉了人事不知,若咱们全都上山,中了平门……那些……”雷元虎替他道:“那些乌龟王八蛋,中了他们甚么?”秦追道:“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到时他们擒了云之去叫我们投鼠忌器,岂不缚手缚脚大不痛快?”他这话中破绽甚多,只是雷元虎脑子不灵,听了顿时大怒道:“乌龟王八蛋这么不要脸,老子偏不让他们如意,我便在这等着,看他们谁敢来打这小崽子的主意,谁敢来老子叫他有去无回。”秦追笑道:“这样最好,那就全仗雷爷照看了。”说着取了银枪,与江轻逐一道出门去。
雷元虎还不知中了他的计,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着。江秦二人刚走,阮云之双眼微微一动,自眼角落下一滴泪来。雷元虎瞧见,哇哇叫道:“小崽子,你睡着了哭甚么?怕那些乌龟王八来打你杀你么?有老子在,谁敢动你一根寒毛?”
阮云之原是假意装醉,心知秦追绝不肯带他上山冒险,只恨自己以前不好好练武,成天只偷懒玩乐,如今别说助他一臂之力,便是自保也有所不及。若他武功能像江轻逐一般,是不是秦追便不会将他留在这,还千方百计诓了雷元虎照看,又想白天在窗外瞧见两人低声细语说话的情景,心中一片冰凉,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雷元虎见他哭得伤心,不知伤心些甚么,骂了两句他也不回嘴,便觉无趣,瞪眼瞧着他。阮云之忽然道:“雷胡子,我问你。”
雷元虎哼了一声道:“小崽子,问甚么?”
阮云之道:“假如有个人,从小就和你一起长大,你和他最亲最好,做甚么事都想着他,只盼这一辈子都像这样相亲相爱,永远不要分开。”雷元虎不解道:“怎会有这样的人,干甚么要一直想着他,这人是个小妞儿么?”阮云之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懂,有一天那个人又认识了别人,再不能一颗心都向着你,你对他认识的人又是羡慕又是恨,可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你该怎么办好?”雷元虎喝道:“这有甚么难,我一锤将他认识的人锤扁了,那人的一颗心岂不是又回到我身上。不对不对,我要那人一颗心做甚么,老子独来独往,谁也不稀罕,甚么相亲相爱永不分开,肉麻得很。”他是粗人,如何懂得儿女情长的心思,又怎会知道阮云之从小与秦追形影不离感情笃深,如今多了个江轻逐,二人亲密无间关系非比寻常,江轻逐武功高过他许多,又不顾性命救过秦追,所谓生死之交亦不过如此,叫他怎能不心酸难过。
夜深人静,破屋外月光皎洁繁星点点,阮云之呆呆看了半晌道:“雷胡子,我锤不了他,也不能锤他,若锤扁了他,小师叔一定要恨我骂我。”雷元虎站起身走来走去道:“你不敢,我替你锤。咦?你不是说有个人,怎么又是甚么你小师叔?你你,小兔崽子,当真把老子搞糊涂了。”
阮云之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这蠢蛋,我说这么小小一桩事你也听不明白,简直愚蠢之极,好笑好笑,竟还想找小师叔比武,等他回来定然打得你落花流水。”雷元虎大怒,一把将他从床上抓起骂道:“小兔崽子,谁说我听不明白,你是说你和你劳什子的小师叔好得很,谁知他又和别人好,你心里不痛快,打又打不过人家,便在这里絮絮烦烦,是不是?老子不知道你烦甚么,只消不烦到老子头上就是。”
阮云之听他不知为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