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书藏于狱莲红匣之中,日后若因当日之行累及子弟,亦当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余留字于此,为后世警醒。”
秦追叹道:“姚老前辈悲天悯人,可敬可叹。”江轻逐道:“义父对邪道恨之入骨,连他都心生不忍,可见博茫山一战何等惨烈,竟让他写下不亦悲乎这样的字句。”他想了一想,又道:“乾天门遭正道围攻,死伤三百余人,连教主也死了,即便有几条漏网之鱼又如何,为何怕成这样,将盟书藏到今日?”江轻逐对义父自然敬重,但姚穆风此举仍叫他分外不解,且不说惩恶扬善何惧报复,若真怕仇家上门,藏着这当日亲笔留名的盟书,不慎落入他人之手,岂非弄巧成拙?
秦追念道:“余虽察众人皆有悔色,然祸福与共,岂徒独善其身……武林正道联名聚义,剿灭邪教,只是杀戮过甚心有不忍,为何会皆有悔色,倒像做了甚么愧心事?可惜绢帛上落了墨迹难以辨认。”
二人商议片刻不得其解,秦追转头瞧游靖早已睡得人事不知,不由苦笑,当真羡慕他这般随性。换了旁人受此重伤,定然自苦不已乃至意志消沉一蹶不振,他却仍旧好吃好睡,全不放在心上。两人将红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再无机关暗格才肯放手。秦追道:“绢帛上所写事关重大,绝不可落入张余命与灰衣人之手。如今剑盟已成傀儡,再让他得到这绢书,定然搅得江湖武林一片大乱。”说完又想,善德主人深谋远虑野心勃勃,不似当年乾天门教主方天那般狂狷傲慢,亦不像其父张轻杀人见血,行事反倒更周密,兵不刃血已得了剑盟盟主之位,其余门派不知还有多少已在他掌控之中。秦追出神半晌,江轻逐道:“天色晚了,明日再琢磨罢。”他点了点头,吹灯睡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闻游靖阵阵轻鼾。
天亮后,两人便要离开扬州。游靖不过养了两日伤,已是行动自如,他向来活络,如何耐得住闷在客栈房里,一听要走正中下怀。江轻逐与秦追各自戴了面具改扮易容,游靖单手做事虽有不便,却仍费了番功夫扮成个老头儿模样,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旁人瞧不出丝毫纰漏。秦追去街上雇了大车,将游靖扶到车中安顿好,正要与江轻逐上马启程,忽见迎面走来一群人,有老有少,却个个认得。
这群人中间走着个老者,一身锦缎长袍,腰板挺直精神奕奕,丝毫不逊少年人,正是扬州神枪柳舍一。走在他身旁一边是丁麒风,另一边是夏迎天。扬州是夏柳两大武林世家的地头,路上遇见并不稀奇,可再往后瞧,三人身后跟着个白衣少年与一个魁梧镖师,接着浩浩荡荡十几个身穿黑衣的汉子,却是白离与白远镖局一行镖师。
江轻逐也瞧见了这些人,低声道:“他们怎会碰在一起?”秦追自然答不上来,眼见众人走到近前,丁麒风道:“外公,咱们在这歇歇脚再走。”柳舍一虽板着脸,说话时却带笑声道:“怎的这般没用,才走了几步又要歇脚,锦儿都没喊累,没得叫白少侠笑话。”白离听他提到自己,也微笑道:“柳前辈说哪里话,我早已走累了,丁少侠先开口倒替我解围。”柳舍一道:“你们做哥哥的、当兄弟的,个个让着他,可不教他更骄纵了。”夏迎天挽着他手道:“柳爷爷自己最惯着他,现在却来怪我们。”白离笑道:“柳前辈太客气,不如晚辈做东,请诸位喝杯水酒。”
江轻逐听了嗤之以鼻道:“白离这小子当真是走到哪里做东到哪里。”秦追道:“不必管他,咱们走吧。”丁麒风已擦身而过,却并未认出他来。几人正要进客栈隔壁的酒楼,忽然马车中传出一阵哀哀哭声。江轻逐与秦追面面相觑,游靖在车中哭喊道:“我饿了,我要吃饭。”说着掀开帘子抖抖瑟瑟自车里出来。江轻逐知道他故意捣乱,却又拿他无法,秦追亦大感头痛,这里个个与他有过交集,稍有不慎便会被识破。柳舍一虽待他亲厚,但若露了行迹,叫灰衣人和张余命手下探到消息,又多添麻烦。
游靖却不管这些,爬出车外对二人道:“孩儿,还不快扶为父上楼吃酒菜。”江轻逐对他冷哼一声,秦追哭笑不得。游靖唉声叹气道:“老头子前世作孽养了两个儿子,一个不敬一个不孝。”说着以手掩面。走在前头的柳舍一听见,回头瞧了一眼。秦追怕他看破,虽十分尴尬,仍上前将游靖扶住往酒楼上走去。
游靖又喊了声“儿啊”,背后被江轻逐拿住,令他不要得寸进尺。游靖哎哟一声,柳舍一终于转身问道:“老先生可有哪里不适?”秦追心中暗暗叫苦,不得已压低了嗓子道:“家父身有痼疾,行动不便,这楼梯陡峭不太好走。”柳舍一瞧了瞧他,见江轻逐一脸漠然,对老人家毫不照顾,不由摇了摇头,但终究是别人家事不便多管,就与其余人一道上楼去了。
白离打发一众镖师在楼下吃饭喝酒,自己与柳舍一等人团团坐了一桌。他出手阔绰,要一桌上等酒席,小二自然欢喜,奔走服侍十分殷勤。秦追扶着游靖落座,随意要了些饭菜,却听那桌上闲聊一会儿,柳舍一道:“白少侠走镖行遍大江南北,可曾打听到秦贤侄的消息?”秦追忽听他说到自己,且仍以贤侄相称,心中一时感动。白离道:“不瞒柳前辈,晚辈确曾见过秦大侠。”丁麒风一听,抢着问道:“真的?秦大哥如今可好?”白离道:“尚好,我已将银枪归还,他与江大侠在一起,丁少侠尽可放心。”柳舍一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缓声道:“你既说起江贤侄,又令我想起那桩伤心事。想不到数年不见,又一位老友亡故。”
江轻逐知道他说的是义父姚穆风,想他与义父亦是至交好友,年纪虽大却不糊涂,不似那些正道人士人云亦云轻信谣言,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心中亦存感佩,随即念起姚穆风,却生孺慕之情。
白离道:“家父常道他一生走镖,多亏江湖上的朋友襄助,但他最敬重的人物,一位是神枪柳前辈,还有一位便是快剑姚老前辈。”江轻逐心中不屑,当他信口胡说,白离却郑重其事道:“姚前辈对我白家可说恩深似海。”柳舍一道:“哦,我与令尊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倒未曾听他说起过。”白离道:“家父年轻时有趟镖走西川边陲,路上不慎中了仇家埋伏,手下镖师死伤无数,被困雪山数日,走投无路之时幸遇姚前辈出手相救,与家父联手将仇家击退。家父一直感念深恩,铭记于怀,说姚前辈侠肝义胆,是位仁人英雄。”
柳舍一听了深为赞同,说道:“柳舍一生平朋友无数,可论仗义仁厚,却当数这位老友。”白离道:“神枪柳,快剑姚,本就是江湖武林齐名的英雄侠客,家父都一样敬重,晚辈幼受父教,耳濡目染,对两位前辈亦十分敬仰。”他说话一向周全,但话音刚落,见身旁夏家千金笑吟吟地瞧着自己,顿时醒悟,方才只顾着捧姚穆风却忘了江南夏家亦是与神枪柳齐名的武林世家,如此冷落她未免有些失礼,连忙要将话转回去。夏迎天却笑道:“白大哥不用说,我爹爹剑法武功自然不输姚老前辈,可爹爹成天只顾练剑,练到我娘生辰都忘了,侠名高义自然比不过柳爷爷和姚前辈,我替爹爹认输了。”
白离笑道:“夏姑娘快人快语,当真女中丈夫。”柳舍一与丁麒风亦是莞尔。玩笑过后,柳舍一又唉声叹气。姚穆风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早年仍多有仇家上门寻仇,日子一久才渐渐少了。因他隐居山林,不在江湖不问江湖事,虽遭灭门,消息却并未流传,柳舍一也是听白离说起方才知晓。他道:“我虚长几岁,与姚贤弟兄弟相称,如今他全家亡故,我却浑然不知。我二人家宅相距不远,姚贤弟金盆洗手这几年,我竟未去瞧过他一次,唉,悔之莫及。这回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见,白少侠,你可知道他葬在何处?”
白离道:“姚前辈一家家眷仆人尽数罹难,事后只有江大侠一人料理身后事,晚辈寻思不会葬得太远,应当就在姚家大宅山中宝地。”江轻逐听了心想他倒聪明。柳舍一道:“既如此,江宁离这不远,我便走上一趟。姚贤弟的仇我自然要替他报,秦贤侄的事我也说过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惜他却失了行踪杳无音讯。”
秦追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如此为他牵记挂心东奔西走,内心生出一团暖意,禁不住想卸下易容过去对柳舍一道出实情,叫他别再为这些事伤神。
白离道:“柳前辈不必忧心,秦大侠吉人自有天相,再说有江大侠陪着,定能履险若夷逢凶化吉。”柳舍一道:“但愿如此。麒儿,你送锦儿回家,我去江宁一趟,最多不过五六天就回来。”丁麒风道:“外公去祭拜姚前辈,我也要去。”说着对夏迎天瞧上一眼,夏迎天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说道:“爹爹知道我跟柳爷爷出来,放心得很。”丁麒风喜道:“那咱们就一同去吧。”柳舍一喝道:“你也知道是去祭拜,这么开心做甚么?”丁麒风自知忘形,连忙收起笑容。
柳舍一举杯对白离道:“多谢白少侠告知姚贤弟死讯,不致令我一直蒙在鼓里。”白离也举杯回道:“柳前辈折煞晚辈,若不嫌弃晚辈愿同行前往,一同祭拜姚老前辈英灵。”柳舍一道:“白少侠这趟还押着镖银,怎好劳烦你同行,若是误了镖局子的要事,日后如何向令尊交待?”白离道:“不过是趟小买卖,晚辈交代一下,也不必亲自押镖。说实话晚辈镖局里的镖师都是当年跟随家父出生入死的叔叔伯伯,论走江湖的经验比晚辈高出不知多少,柳前辈尽可放心。”柳舍一思忖片刻道:“如此有劳白少侠与我们多走一趟吧。”白离将杯酒一饮而尽以示恭谦,不久酒席上齐,一桌人边吃边聊,不胜融洽。
这边桌上,江轻逐听说白离要跟着柳舍一去姚家庄,料定他必有所图,心中打定主意要跟去。秦追也想起前几日到了姚家庄一心只想寻回红漆匣子,不料遇上灰衣人,事后急急赶去扬州找游靖,竟没去姚穆风墓前一拜,心中顿生悔意。游靖不知他们转着甚么心思,只觉自己这桌菜色平平滋味一般,远不如白离花银子喊来的上等酒席,只吃了半饱便悻悻扔下筷子。待那桌酒席散了,四人鱼贯下楼,江轻逐才道:“白离要去姚家,定然事出有因,我们也去。”秦追点头道:“柳伯伯一番好意,若白离真有阴谋,不能让他着了道。”二人一同侧首去瞧游靖。游靖道:“你们瞧着我,莫非想将我丢下?我手臂重伤未愈,遇上仇家寻仇如何应付,你们要去我自然也去了。”
江轻逐道:“带上你倒无妨,但你不可再捣乱。”游靖道:“我如捣乱,你将我如何?”江轻逐冷笑道:“我点了你穴道挂在大路边,立块牌子写上独手飞将游靖在此,不知会有多少路过的江湖人想起被你盗过东西。”游靖一愣,苦笑道:“果然是你做得出。好,这一路我安分守己,不过一日三餐可不能马虎。”江轻逐不再理他,拿了包袱与秦追一道下楼会钞结账。走到酒楼下,白远镖局的镖师已走得一个不剩,往外一瞧,白离带着那名叫文秀的镖师与柳舍一也去远了。
江轻逐与秦追一路追随,柳舍一这趟去江宁姚家是为祭扫老友,又带着丁麒风与夏迎天两个孙儿辈的孩子,因而并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好几日才到江宁陈家集。江秦二人因与白离等人打过照面,不敢追得太近,到了江宁便让游靖弃车换马,等众人去远了再策马跟上。
这一日傍晚,几人在镇上用过晚饭各自睡去。次日一早,白离打发店伙去镇上棺材铺买了香烛纸钱。柳舍一见他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到,也是赞不绝口。一行人为赶时辰,立刻往姚家庄去。柳舍一与姚穆风少年结交,情谊非浅,忽闻噩耗心中已是戚戚,上了山到姚家大院前,见院门破落又未上锁,轻轻一推,院中一地残叶满目荒凉,不禁悲从中来。
丁麒风与夏迎天虽然年少,但家教甚严礼数不失,不敢大声喧哗,白离更是深谙人情世故,一时间只闻几人脚步声响,却无一人说话。柳舍一走了一会儿在院中树下站住,缓缓叹道:“姚贤弟,你可怪我来得太晚,你家中出了如此大事,愚兄却一无所知。愚兄不能为你全家报仇,又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丁麒风自幼只听外公朗朗笑语,几时见过他这般哀痛伤心,心中不由担心道:“外公,我们先去找找姚前辈的墓,若他被奸人所害,我们自然要替他报仇了。”夏迎天也道:“我爹爹虽然成日忘我练剑,但这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柳爷爷节哀顺变,我们从长计议。”
江轻逐伏在墙上听他们说话,心想白离必定也要假惺惺表明心迹。谁知白离只是默默静立一语不发。片刻后,众人走向后院,出了院门往后山找去。江轻逐见状跃下墙头跟着,远远见他们在山林中寻找,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丁麒风喊了声道:“在这里了。”江轻逐循声望去,正是义父一家落葬之处。秦追见他心神激荡,怕离得太近被柳舍一发觉,伸手按住他肩头,却觉他微微发颤,目中露出悲伤之色。游靖为了瞧热闹,与二人一同藏在树上,远远一望,瞧见柳舍一在姚穆风坟前上香烧纸,声音哽咽絮絮而言,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起身。
游靖待得腰背酸痛极不耐烦,见他们要走正合心意,忙不迭下去。秦追一把将他拉住道:“白离绝不会就此离去,我们先瞧瞧,不要轻举妄动。”江轻逐瞧着一行慢慢自后山走回,白离道:“天色不早,现下回返怕要走夜路。”柳舍一道:“白少侠有何提议?”白离道:“山路崎岖,深夜行路难免多有不便,晚辈想不如今晚在姚府借住一晚,姚前辈在天之灵应当不会介怀。”
江轻逐早知他另有图谋,不由冷笑。柳舍一想了想道:“也好。”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他与老友阔别多年,未能见最后一面,便想多留一会儿。白离听他应允,叫文秀收拾起偏院中的客房。丁麒风与夏迎天自幼养尊处优,但出门在外也决不计较,取了干粮吃过后各自睡去。
游靖等得无聊,看准院中一间无人小屋也翻身而入蒙头大睡。江轻逐与秦追却不敢睡,明知今晚白离必有行动,只得在树上苦等。入夜后院中冷风萧瑟,二人藏身树上也觉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