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靖等得无聊,看准院中一间无人小屋也翻身而入蒙头大睡。江轻逐与秦追却不敢睡,明知今晚白离必有行动,只得在树上苦等。入夜后院中冷风萧瑟,二人藏身树上也觉寒冷。江轻逐伸过肩膀紧挨着身旁的人,秦追便觉身上一暖,与他相对而笑。过了三更,忽听院中衣袂声响,秦追精神一振往树下望去,见一道白影走出屋子飞身而去,往后山疾奔。
这白影正是白离,夜深人静如此鬼祟行事,怎不叫人生疑。江秦二人尾随而去,白离熟门熟路,飞奔时毫不犹豫,片刻功夫已到姚穆风墓前。江轻逐虽料他图谋不轨,却不知他半夜三更来到义父墓前做甚么。只见白离走到坟前,伸脚踢开地上烧剩的纸钱香火,将贡品放置一旁,撩起衣襟下摆结在腰带上,自怀中取出一副黑色手套。那手套甚是古怪,夜色中黑幽幽冒着暗光。他戴上手套,双手往地上一插,轻轻巧巧将地上泥土挖起一大块。
江轻逐见他竟然挖坟掘墓,怒火攻心,飞身而下直冲过去,人在半空已拔剑在手,红光一闪对准白离后腰刺去。白离听见身后响动,连忙侧身一翻躲开。江轻逐一剑刺在地上,又再拔起,剑分三花罩住他全身。白离遭此突袭应变也是极快,闪身而过连避三剑,但他未带兵刃,未免有些支绌。江秦二人虽与他相识已久,却从未见他显露武功。秦追心知江轻逐单打独斗绰绰有余,因而只在一旁瞧着,白离双手当胸,手上幽幽黑光闪动,江轻逐剑剑不离他面门要害,白离以手掌接剑竟发出铮铮之声。赤秀已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白离手上这黝黑手套却不知是何物所制,与赤秀对招也未被割破。
江轻逐左手剑鞘一举,往白离面上削去,右手宝剑却刺他肋下。白离双手招架面门,腰身一错正要躲开左肋剑光,不知为何忽然顿了一顿。高手过招哪容半分犹豫,江轻逐快攻三招,刷刷两剑将白离腰畔衣衫划破,最后一剑便要刺他腰腹要害。
秦追看了半晌,忽然喊道:“住手。”话音刚落,江轻逐尚不及收剑,一旁林中飞跃出一人。那人一身白远镖局的黑衣装扮,身形巨大喝声如雷,飞扑而至手中钢刀当一声响,将江轻逐的赤秀剑生生架住。
赤秀虽是宝剑,但毕竟剑身轻薄,对付寻常刀剑能一剑断刃,这镖师手中大刀厚背阔刃,一挡之下也只斩入刀背三分有余。白离后退一步方自站稳,伸手将裂开的衣衫掩住。秦追道:“白少镖头,失礼了。”白离面色苍白,许久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对那镖师道:“文秀,退下吧。”秦追对文秀印象颇深,当日白离送还银枪时在客栈见过,方才听他大喝一声,心中更是确定。江轻逐收回宝剑归入鞘中,转头一瞧姚穆风的墓已被挖开,隐隐露出棺木一角,不由怒不可遏道:“白离,你夜半毁我义父之墓,究竟想做甚么?”白离尚未回答,秦追却道:“白少镖头,这其中当有些误会。”江轻逐道:“甚么误会!”
秦追侧首瞧了一眼白离掩住衣衫的右手道:“白少镖头受了伤?”白离微微一笑道:“江湖上讨生活,难免挂些伤,不值一提。”秦追道:“我瞧白少镖头受伤颇重,为何深夜独自在此掘墓?”江轻逐冷笑道:“深更半夜掘人坟墓,还能有甚么说得出口的原因?”他心中恨极,又要再拔剑动手,那名叫文秀的镖师挺身而出,挡在白离身前。
秦追拦在二人之间道:“且慢动手,我们还没谢过白少镖头,怎能以德报怨刀剑相向?”江轻逐道:“你谢他甚么?”白离目光闪动,眼中隐有笑意。秦追道:“谢白少镖头只身犯险,独闯翠微阁盗取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江轻逐心头一震,瞪着他直瞧。
当夜黑衣人与三名翠微阁少女在扬州城外相斗,秦追瞧得一清二楚,江轻逐却并未见到,因而不知详情。秦追旁观白离与江轻逐过招,虽未用剑,但身法套路依稀相似,待文秀大喝出声,便再无怀疑。他道:“白少镖头暗中相助,我二人感激不尽,只是不知白少镖头今夜所为又有何用意?”
江轻逐仍不相信道:“你说他就是那个入翠微阁盗走钥匙的黑衣人?”秦追道:“若我没瞧走眼,这位文镖师当日也在,手上大刀足重百斤,寻常人如何运转得动,不会有错。”白离苦笑道:“原来那天夜里还是被秦大侠瞧见了,秦大侠目光如炬,终是瞒不过的。”秦追道:“白少镖头不想解释一二?”白离瞧了江轻逐一眼道:“只怕江大侠不愿听。”秦追道:“我愿听,他也愿听。”江轻逐对白离嫌隙已深,自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但听秦追一说,心中火气骤减,将手中宝剑收了回去。
白离道:“这事说来话长。”秦追道:“白少镖头是要在这里说,还是去庄中寻一僻静之处慢慢说?”白离瞧了瞧翻开的坟墓道:“就在这说吧,此地空旷,反倒可防隔墙有耳。”
第四十七回
白离将双手上黑幽幽的手套摘去收入怀中。秦追见他白衣内层层叠叠裹满白布,白布上隐隐又有血迹渗出,看来那天夜里在翠微阁受伤不轻。
白离道:“此事得从家父十九年前那趟西川走镖说起,昨日在陈记酒楼上,两位想必已听小弟提过。”秦追点头道:“白总镖头西川走镖路遇仇家,为姚前辈所救,这些我们已知道,白少镖头接着说吧。”白离道:“家父遭人暗算身受重伤,逃进雪山谷中藏身,仇家紧追不舍,守住山谷入口,意图将家父困死,其实那时家父并非独自一人。”
秦追道:“还有谁与令尊一同受困?”白离道:“是家慈和孟叔叔。”秦追“啊”一声道:“令尊携家眷走镖,仇家得了消息设下陷阱,叫令尊回护不及。”白离道:“家慈十月怀胎,原是随镖队一同回川中娘家临产,谁知路上竟遭大劫。她身怀六甲身体虚弱又遭惊吓,随家父躲进山谷后便神志不清,孟叔叔护着二人也受了重伤。约过了三四日,行囊中粮食告罄,火折用尽,母亲忽发高热,昏昏沉沉之际竟要分娩。”
江轻逐与秦追听了,虽明知白芸奇夫妇无恙,仍觉惊险万分。白离续道:“家父正不知所措,仇家却在山谷外守了几日极为不耐,欺他孤立无援带着孕妇,一路搜山终于找进山谷。那些仇家人称阴山七煞,江湖上恶名昭彰,行事狠毒阴险,七人将家父与家慈围住正要动手,忽听一人道,我追了你们一路,还不快过来受死。话音刚落一道红光闪过,七煞之首名叫仇天恶的便一声惨叫,身首分离。”
秦追道:“如此快剑,非姚家剑法莫属。”白离道:“不错,正是姚前辈。家父盼来助力,犹如绝处逢生,见姚前辈一人独战六恶,恐他寡不敌众,拔出长剑上前与他并肩而战,终将阴山七煞尽数铲除。这场恶斗,二人浴血奋战,生死与共,便有惺惺相惜之情。当天夜里,家慈腹痛难忍,终于生产,小弟大难不死,诞于西川雪山之中,家父感念姚前辈救命之恩,请他赐名。姚前辈道,雪山中寒冷彻骨,取个离字,离为火为日,雪中送炭,扶危济困,望日后有乃父之风,成个顶天立地的侠义之士。”
江轻逐听完,心中犹如惊涛拍岸久久无法平复,过了许久才道:“你的名字是我义父取的?”白离点头道:“家父与姚前辈一见如故,小弟出生时便许下亲事,若姚前辈日后得了千金,两家便要结成亲家。”江轻逐沉着嗓子道:“胡说,义父何时将云妹许配给你,就算是真的,云妹过世半年不到,你为何又移情卜振山之女。”白离道:“当年姚前辈金盆洗手,小弟随家父前去观礼,那时姚小姐尚在襁褓,小弟也不过孩提之年,但小弟自幼受教,只认姚小姐为妻。成人后随家父登门造访,早已与姚小姐两情相许。”江轻逐冷笑道:“那卜秀灵呢?”
白离道:“卜姑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江轻逐听他先说只认姚翦云为妻,这时又满口称赞卜秀灵,心中气愤难平。白离见他面色不虞,便道:“江大侠别误会,卜姑娘不过是陪小弟演了一出戏。”
江轻逐料准他必有话说,冷笑道:“演甚么戏?”白离镇定自若,始终面带微笑,秦追倒也佩服他小小年纪有这涵养功夫。白离道:“江大侠可还记得当日在滁州城中毒的事?”江轻逐道:“自然是记忆犹新,终生难忘。”白离道:“那江大侠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江轻逐虽恨他,毕竟不是蠢材,听他一问反倒生疑。再说之前与秦追回想当日情形,也是疑点重重,因此并不立刻作答。白离道:“江大侠也疑心下毒的另有其人,只是没找到证据前,小弟嫌疑最大。”秦追道:“白少镖头不妨直说。”白离道:“小弟虽不才,未能成个顶天立地的侠义英雄,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江大侠既是恩公之子,若下毒加害,被家父知道第一个就要将小弟斩死。小弟镖局人手多,平日走镖所到之处均要四处打点,家父经营镖局数十年,市井中三教九流无不相识,因而江大侠到滁州城时,小弟早已得了消息。江大侠这番前来是兴师问罪,小弟正在镖局子里准备,谁知却有人来报江大侠途中突遭暗算,已身中剧毒。”这话倒也说得过去。秦追点了点头道:“鸠盘草毒入水而溶,遇风干涸,毒性在水中才能起效。若按毒发时算,应当是客栈中饮过的茶水有问题。”白离面露赞许之色道:“秦大侠心细如发。当日文秀将茶碗送到小弟手中,一查之下竟是鸠盘草毒。鸠盘草生于川蜀,毒性猛烈,家慈娘家与川中唐门素有交谊,对毒物解药也略有心得,这毒小弟恰好能解。”江轻逐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明说?”
白离叹了口气道:“江大侠对小弟嫌隙已深,若小弟言明江大侠身中剧毒又取出解药要你服食,你可愿意?”江轻逐直言道:“我既对你有疑心,你拿来的药丸不明就里如何能随意下咽。”白离苦笑道:“小弟原将解药下在茶水点心里,江大侠滴水不沾分毫不用,教小弟一番安排尽数白费。无奈之下小弟只得将计就计,将解药抹在银针上,置入青瑛剑剑柄中,骗你取剑观看时刺入掌心。虽此计得成,但因解药剩下不多,又是刺破肌肤,药力不能通达全身,只可暂缓毒性。小弟遣人飞马赶赴川中取药,因而才将江大侠强留在镖局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江大侠还是为秦大侠所救,幸而事后遇到天玄掌门解了毒,若非如此,小弟办事不利,害江大侠毒发丧命,只好一死谢罪。”
白离说完面色坦然毫无愧色,江轻逐仍是将信将疑。秦追道:“原来如此,白少镖头这番苦心当真令人叹服。”白离道:“小弟自幼听家父诉说西川雪山中的险情,若非姚前辈仗义相救,非但双亲性命不保,小弟更不能生于人世。说起来姚前辈不止是家父恩公,亦是小弟的救命恩人。姚前辈的事自当赴汤蹈火。”江轻逐不答话,秦追问道:“那白少镖头方才说卜姑娘与你演一出戏又是怎么回事?”
白离道:“卜姑娘人品出众,相识一场,小弟不想欺瞒她,早已将指腹为婚的事与过往种种如实相告,卜姑娘也已释然。家父当年经营北虎镖局,各省各地都有分号,如今镖局归我打理,镖局子里上上下下的镖师伙计,未必都是我心腹。丁厚此人,二位可还记得?”
江秦二人听他提起丁厚,心中一凛。白离道:“江大侠中毒那日,丁厚不在镖局,我查问手下,竟无一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小弟对他早有疑心,怀疑他是主使之人派来的奸细。小弟既要救江大侠,唯恐被幕后主使瞧出端倪,暗中再下毒手。卜姑娘便出主意,借口提亲,令丁厚送她师哥朱万回江陵找卜振山,将他暂且支开。”
秦追忽道:“朱万说你杀了镖师陈平,但我二人此前在这姚家大院中遇见两个黑衣刺客杀了姚家小鬟慧雪,刺客之一就是陈平,可他已当场毙命,如何能再让你杀一回?”白离道:“陈平确实是我杀死后推入井中,他与丁厚一样,也是我疑心的人。那日走镖途经陈家集,他鬼鬼祟祟半夜出门,我一路跟着,见他进了姚家大院。”秦追诧异道:“原来那天夜里白少镖头也在?”白离道:“两个黑衣人,当日我只知其中一个是陈平,事后才知道另一个是丁厚。小弟亲眼瞧见陈平死于江大侠剑下,可回到镖局几日,陈平竟又大摇大摆活了回来。”
他说得越多越是令人费解,秦追道:“死人如何能够活转?”白离站得累了,文秀伸手扶他一把,秦追道:“白少镖头身上有伤,不如坐下再说。”白离点了点头,席地而坐,面上却不露丝毫痛楚之色。江秦二人与文秀也就地坐了,白离道:“死人自然不能活转,但活人却可以假扮。”秦追心领神会道:“回来的陈平,已非死去的陈平。”白离道:“镖局人多眼杂,我不能一一查明镖师身份,可陈平这样随家父出生入死过的叔伯辈,好歹能让小弟瞧个眼熟。陈平既是奸细,不巧死于江大侠之手,他走镖二十余年,在镖局中有些势力,再要安插个新人岂不麻烦?好在我平日与他甚少说话,并不亲近,换个假陈平来也不怕被看破。”秦追点头道:“主使之人不知你已瞧见陈平被杀,又不想失了这样一个助力,白远镖局人脉深厚,人在镖局行事自然方便。”
白离道:“小弟见陈平死而复生,便想通了关窍,先假装不知,走镖途中避开旁人耳目悄悄将他杀了投在井里。”他说到这里,忽然一笑道:“小弟当时还真想瞧瞧陈平会不会再活过来,幕后之人又能再送多少个陈平进白远镖局。还好,这个陈平死后再没人来了。”
秦追往头顶望去,月上中天凝霜清冷。文秀将自己外袍盖在白离身上,这魁梧大汉虽寡言少语,但对少镖头实是忠心无二。白离伸手扯住衣袍,也抬头去瞧月色,今晚江轻逐听了他许多话,对他所生嫌隙已减去不少。白离道:“陈平死了两回,我便想,镖局中二十年以上的老镖师都需提防,主使之人不知用了甚么手段,能叫这些对家父忠心耿耿的镖师变节倒戈,这些日子又让我查出一个来。”秦追想起一人道:“是马镖头?”白离奇道:“秦大侠连这都知道?”秦追道:“白少镖头在我住的院中杀人,我岂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