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追道:“白少镖头在我住的院中杀人,我岂会不知?”白离道:“马明德自丁厚失踪起日日跟在我左右,我让文秀查他行踪,发觉他飞鸽传书不知与谁互通消息。我早已有心将他除去,恰好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人跟来,秦大侠院中无人,地上躺着一具尸首,我便叫他自己挖了坑,省去我动手的功夫。除去这两人,余下镖师在镖局里也无太大势力,只是丁厚下落不明,却是个隐忧。”秦追道:“白少镖头不必忧心,丁厚早已不在人世。”
白离一愣,问道:“莫非丁厚也死于二位之手?”秦追道:“那倒不是。”说着将当日离开白远镖局,欲擒故纵暗中跟随丁厚,瞧见他被宁小姐所杀,事后宁小姐又与马镖头一样飞鸽传书的事讲了一遍。
白离听完半晌不做声,皱眉道:“想不到滁州城竟还有这等深藏不露的杀手。她藏于深宅大院闺阁之中,白远镖局总号在城里,我却未曾察觉。”秦追道:“这女子十分古怪,我瞧她面容似曾相识,事后想起此前早已见过。”白离奇道:“莫非秦大侠认得她?”
秦追索性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提到未寒山庄时白离双眉皱得更紧,沉吟道:“秦大侠,江大侠,小弟方才说的,二位可信得过?”秦追道:“之前虽有些误会,但今日听少镖头一席话,仔细琢磨,若少镖头真有谋害之心,何愁没有下手的机会?我与轻逐亦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少镖头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又处处回护暗中相助,若再信不过,岂非不近人情。”白离又去看江轻逐,见他神色自若,瞧不出心绪如何,说道:“江大侠不信,这下面的话小弟不敢再说。”江轻逐沉默半晌,起身到他面前,忽然出手抓他胸前衣襟。
白离纹丝不动,文秀反倒一掌击出,直往江轻逐手背上打去。江轻逐翻过手腕,轻轻巧巧避开一掌,接着并指如剑,点他虎口合谷穴。文秀虽身形魁梧膀大腰圆,一只手掌如同蒲扇一般,身手却十分灵巧。江轻逐与他转瞬间交手三招,以手指为剑使出剑法,文秀果然不敌,被他击退一步。江轻逐乘隙抓住白离,将他自地上揪起。白离因旧伤未愈,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江轻逐揭开他身上划破的衣袍,见他腰上鲜血不断渗出,已将层层白布染红,后背裸露处鳞鳞栉栉不复平整,显是烧伤痕迹。
他只瞧了一眼,文秀又欺身上来,一拳直捣他胸口。白离道:“文秀,还不住手,江大侠不过是想瞧我身上伤势,真动起手你如何胜得了他?”文秀一拳击出用了十成力气,听了白离一句话,却立刻停手,竟是收发自如。白离道:“文秀与我竹马之交,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不善言语,性子耿直,江大侠莫怪。”江轻逐轻轻松开手道:“甚么大侠,如今谁会三两手把式便能称个侠字,我不稀罕。”白离微微一笑道:“江大侠听不惯,那小弟斗胆,以后就喊一声大哥吧。”
秦追也是一笑,白离一向对人恭敬客套,江轻逐却生性冷淡拒人千里,这二人居然能有称兄道弟的一天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白离将衣衫裹好,说道:“秦大侠……”秦追道:“你喊他大哥却仍叫我大侠,我岂不成了他口中会三两手把式的江湖骗子?”白离笑道:“秦大哥说笑,我往下再说的多是猜测,若有甚么不当之言望请见谅。”秦追道:“白少镖头但说无妨。”
白离道:“小弟自得知姚前辈遇害,便在家父面前立誓找出真凶为姚前辈报仇。实不相瞒,小弟一路查探,已查明幕后主使之人的来历。此人名叫张余命,又叫善德主人。”秦追沉吟片刻道:“可惜咱们知道了他的身份,却苦于不识他真面目。”
白离道:“秦大哥方才说滁州城宁府的小姐是当日路边临产的妇人,小弟倒忽然想通一个难题。”秦追忙问:“甚么难题。”白离道:“此事虽然错综复杂,但若从头想起,却也并不难解。秦大哥不妨想一想,当日那妇人与你相遇忽要临盆,这件事过后于你有甚么好处亦或坏处?”秦追说道:“我只当小事,并未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忽然一怔道:“我遇见嫂嫂,她邀我去未寒山庄结识了大哥,我见大哥虽不识武功,但急公尚义人品高洁,与他一见如故,便拜了金兰兄弟。”白离道:“这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若那妇人是个杀手,好事也要多做考量。”其实秦追早已想到这个疑点,只是每每深思便心乱如麻,不愿多想,此刻被白离提起再不能回避,心头沉重道:“白少镖头难道疑心,这场好戏是要我与大哥相识结义?”白离道:“秦大哥当局者迷,小弟旁观者清。不过这事不急,可暂且搁置再议,另有一事却与江大哥有关。”他转而望向江轻逐道:“江大哥可知小弟深夜挖开姚前辈之墓,是为何故?”
江轻逐本就十分疑惑,想听他解释,便道:“你说吧。”白离道:“小弟只是猜测,觉得姚前辈其实尚在人世。”此言一出,江轻逐神色大变,面上泛起红潮,上前一步握住白离手腕道:“你为何这么说?义父是我亲手下葬,他若未死,我怎会不知?”白离道:“姚前辈骤然离世,江大哥心境如何?”他此问用意,江秦二人如何听不出来,江轻逐赶到姚家后院,见姚穆风一家惨死当场,心情自然激愤难抑,加之夜深雾重难免瞧不真切。江轻逐怒道:“即便当时我瞧得不清楚,但入殓时也已将义父遗容清整,怎会有错?”
白离道:“陈平死而复生,我料定活过来的那个定是他人易容改扮,杀他之时仔细瞧他样貌,为他改换容貌之人易容术精湛,假面如长在脸上一般。人死后面容难免扭曲,纵然有些破绽,江大哥当时心境难平,一心只想查出凶手为父报仇,未必会起疑心吧。”
江轻逐被他说得松动,悲愤之后又是欣喜,盼他猜得不错,义父当真尚在人世。秦追道:“我虽瞧见姚家全家被害,但因与姚前辈并不熟识,也不能妄下断言。不过若姚前辈为人假扮,姚小姐难道会认不出来?”白离道:“既然姚前辈是假的,姚小姐亦可由人假扮。”秦追道:“姚前辈与姚小姐二人在小楼上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父女抱头痛哭,不似作伪,演戏如何能这般真切。”白离沉吟片刻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涤心丸?”
秦追心想,涤心丸这名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是丁厚在小镇客栈与灰衣人提过。白离道:“涤心丸能控制心神,令服用之人言听计从。小弟已从唐门打听过,此药虽神但药力不长,只能一时奏效。但要两人演一出戏却绝不成问题。”
江秦二人面色沉重,只觉用药之人如此歹毒,为求逼真迫人服下药物,身不由己以致惨死尚不自知。江轻逐道:“这事可有真凭实据?”白离摇头道:“小弟正要求证,却被江大哥所阻。”江轻逐瞧一眼挖开的坟墓,白离又道:“二位难道忘了,庄中正有个能验明尸骨真假的高手。”秦追眼前一亮道:“不错,我去请游兄过来,便可知棺中人是不是姚前辈。”说完转身去寻游靖。
白离取出手套问道:“江大哥是亲自开挖,还是要小弟代劳?”文秀不等江轻逐开口,自白离手头接过手套戴上,弯腰挖起坟土。他身形彪悍力大无穷,片刻已将泥土翻开,露出三具棺木。三人齐力将棺木起开,往里一瞧,尸首早已化作白骨。江轻逐道:“若是易容,人皮面具应当不会腐坏。”白离道:“那也未必。”说着望向棺中尸骨。江轻逐瞧的是姚穆风,他却仔细去看姚翦云,甚至弯下腰去拿起一截手骨细细摩挲,半晌后脸上神情微微一松。江轻逐问道:“你瞧出甚么来?”白离道:“不论姚前辈的尸骨是不是真的,这具骨骸却绝不是云妹。”
江轻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不顾他“云妹”二字叫得亲热,急问道:“你如何确准?”白离道:“云妹右手小指有块米粒大小突起的骨节,平日是瞧不出来的,可她偏以为耻,总是藏在袖中不肯露出。”江轻逐一愣随即醒悟,原来他与姚翦云果真有情,这样细致入微的小事,自己这做哥哥不知道,他却连妹子心中一点小小心思都琢磨得一清二楚。江轻逐轻轻一叹,心想云妹的手他想必已牵过好几回,只是自己常年在外极少归家,才不知有这段姻缘,难怪这些年那么多少年侠客慕名前来求亲,却个个碰壁而回。
不多时,秦追带了游靖回来。游靖睡到酣处被他唤醒,不情不愿打着哈欠,见后山中泥土翻起,露出三口棺木尽已开启,不由狐疑道:“这是做甚么,我虽是大盗,可向来只取财物,掘坟盗墓有损阴德,是决计不做的。”江轻逐道:“难道盗人财物就不损阴德了?狗屁不通。”白离拱手道:“这位就是江湖人称独手飞将的侠盗游靖游大侠。”游靖眼珠一转,笑道:“好说,不知阁下是?”白离道:“在下白远镖局总镖头白离。”游靖故作惊讶道:“原来是白少镖头,令尊可好?”白离微笑道:“家父身体健旺,游大侠有心了。”游靖听他又是“侠盗”又是“大侠”,心中十分受用,不禁面露喜色。白离又道:“听闻游大侠身怀绝技,一双巧手能摸骨化形,因而想请游大侠来辨认这棺中骸骨到底是谁?”
游靖瞧了瞧三口棺木,伸出右手自棺中捧起一个头骨。江轻逐身子一动,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焦急。游靖来来回回摸了几遍,面露了然之色,又再去摸第二个。他左臂已废只用右手,难免多有不便,但手指灵活,轻轻拂过已胸有成竹。待将三具骸骨一一摸遍,江轻逐急问道:“怎么样?”问话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游靖瞧了一眼墓碑上的字道:“这是快剑姚老爷子的棺木?你们让我摸这几个骸骨,难道怀疑棺中人不是姚老爷子么?可惜我没见过他,怎么知道是不是?”白离沉吟道:“游大侠精通易容,要做人皮面具,想必先需画像?”游靖笑道:“原来白少镖头也是行家。”白离道:“小弟只是随口一问,游大侠若能将胸中成竹落笔纸上,再让江大哥辨认,岂不就能知晓真相?”
第四十八回
几人一听不错,游靖点了点头。秦追与江轻逐盖上棺木,白离嘱咐文秀将泥土掩埋恢复原状,自己随游靖等人回返后院房中寻纸笔画像。游靖因被白离恭维得十分顺意,有意卖弄,一顿饭功夫便将三张画像画好,江轻逐拿过一瞧,画中三人,唯有一人认得,既非姚穆风也非姚翦云,而是义母姚夫人李氏。他手握画纸,微微发抖,心中大悲大喜。秦追也瞧了一眼,画上老者少女皆与当日瞧见依稀有些相似,但眉眼间又大不相同,唯有妇人正是被黑衣人擒来挟持的姚夫人。他心想,姚夫人久病在床身子孱弱,恐怕话也说不成,因此那些人便不必花心思假扮她。
江轻逐道:“这两人我不认得,义母的相貌倒是分毫不差……只是,义父与云妹就算活着怕也凶多吉少。”白离道:“不瞒江大哥,小弟其实已有线索,只是尚未确准所查之处关押的可是姚前辈。小弟原本想挖开云妹棺木瞧瞧尸首右手小指,真是云妹也罢了,若不是小弟心中便有几分数。不想二位与游大侠一并跟来,倒更省些事。”
秦追道:“话虽如此,只是你拉了柳老爷子与他孙儿一道,未免有拖人下水之嫌。”白离叹了口气道:“小弟身上带伤,身边可信之人又少,这趟来姚家唯恐再遇强手,柳老爷子前辈高人名声赫赫,小弟不得已请他老人家同往,好震慑歹徒。”
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何处?”白离道:“若小弟查得不错,姚前辈与云妹在未寒山庄。”秦追一听大惊失色道:“这绝无可能,姚……姚前辈怎会在我大哥家中?”白离道:“小弟说过,往下之言都是猜测,言之不当望请见谅。秦大哥与令兄相识结义,全因宁小姐所扮妇人而起,本就十分可疑,小弟冒昧一问,你与江大哥又是如何相遇?”秦追心神大乱,但乱神之下尚存清明,便如实将当日之事说了。白离道:“令嫂身中剧毒应当不假,可令兄说的那个独眼癞子是否真有其人就难说了,个中疑点重重,只是秦大哥当时关心则乱未及细细推敲。今日再想,若非令兄一番言词令你前往姚家取药,你如何会见得这一场灭门好戏?”秦追已有过怀疑,只是想到段已凉便认定绝无可能,至多是他一心为救妻子遭人蒙骗。他道:“即便大哥真有嫌疑,他要我半夜瞧这一出好戏又是为甚么?”
白离转头望着江轻逐道:“这好戏的重头却有一件紧要的物事。小弟大胆推测,幕后主使之人要得到这件物事,原本是想逼姚前辈交出,但姚前辈念及此物干系重大,宁死不肯松口。小弟设身处地想来,换做是我,不会真就一刀将姚前辈杀死自绝后路,定将他关押起来慢慢盘问。可惜时隔许久仍未能套问出消息,主使之人只得另想他法,从江大哥身上打起主意。”白离这番话虽是猜测,但条理分明令人信服。秦追道:“这主意却打错了。”白离道:“不错,姚前辈宁死不说,江大哥又如何肯轻易屈从?小弟以己度人,强夺不成只得智取,想方设法令江大哥自行交出才是上策。若江大哥得知姚前辈为人所逼害,岂有不追根究底的道理,到头来定会将东西找出,到时再从他手上夺去,岂非轻而易举。只是这好戏有一个难处,既要江大哥知道得清清楚楚,又不能让他亲眼瞧见。”
江秦二人暗想不错。若江轻逐亲眼瞧见,怎会眼睁睁瞧着义父一家惨死。白离道:“那人要想办成这事,便要找个能够传话又与姚前辈不熟的人,才能不露丝毫破绽。秦大哥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是最好不过的人选。秦大哥想一想,你与令兄结义是在几时?”秦追答道:“约是去年十月月底。”白离道:“小弟打听到姚家山林之中盗匪出没,是在去年十月初上。”秦追心知他说得不错,姚家出事不久,自己与段已凉相识结义,两件事看似并无关联,但与前前后后诸多事情合在一起未免有些凑巧。他心中一团乱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江轻逐心知他难以决断,便问白离道:“你为何说义父与云妹人在未寒山庄?”白离道:“这半年中,小弟多方打探,起初只为找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可接连数月徒劳无功,直到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