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冒犯两位,我做晚辈的替他赔个不是。”说罢伸手提起桌上酒壶,便要给二人斟酒。江轻逐拦道:“我不喝酒,你这不是赔得有趣,哪有人半夜三更硬把人从床上吵起来赔不是的。”
白离手执酒壶悬在半空,也不觉尴尬,反而笑道:“是我唐突,我方才得知孟叔叔做了错事,心中焦急寝食难安,只急着想与二位赔罪,一时失当竟忘了时辰。”江轻逐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失当忘了时辰,若非平日娇惯,怎会不懂人情世故。孟彰不过是个镖头就如此蛮横跋扈,你爹与他交好,也不是甚么好人。”
秦追曾听二师兄杜笑植说起过北虎镖局的总镖头白芸奇,此人武功高强,行事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江轻逐说物以类聚似乎有些错怪了白总镖头,可秦追对孟彰也甚是反感,不知怎的这恶霸似的胖子却受白芸奇器重。他正暗自寻思,白离手中酒壶一转,先替他斟了酒,笑道:“江大侠说的是,我本该亲自来请,只是听手下镖师形容两位样貌,知道这次惹了不得了的人物,心中一时胆怯办了错事。小弟早知两位为人,必不会为难这些寻常镖师。小弟人在镖局有些事身不由己,孟叔叔与白家有恩,家父对他情同手足,小弟自然也要敬他三分。孟叔叔脾气古怪了些,还请二位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我先自罚三杯赔罪,另备下薄礼聊表歉意,两位若有别的要求尽管开口,小弟力所能及一定照办。若是想打骂出气,我也一并替孟叔叔受下,只盼他这次得了教训,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下回不再这么霸道才好。”说完自斟自饮三杯酒,才轻轻将酒杯放下。他年纪轻轻,做事滴水不漏,将这些场面话说得甚是圆满,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秦追虽觉这位白少镖头有些世故,倒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便也将酒喝了。他待人宽厚,江轻逐却不这么好说话,将长剑摆在桌上,纹丝不动。
白离不以为意,微笑道:“江大侠嫉恶如仇,看不惯孟叔叔这等行事作风原是应该的。”江轻逐道:“你怎知我姓江,我不是甚么大侠,只不过见姓孟的太嚣张教他个乖。赔罪不必,你倒该谢我替你管教叔叔。”白离笑道:“是,不过这话不能在外面说,若传到我爹爹耳中,不管对错总要先教训我。”秦追听他说得可爱,一扫方才循规蹈矩客套摸样,显出少年人性情,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白离道:“江大侠忘了,十多年前我随爹爹去瞧快剑姚老爷子金盆洗手时,曾见过你。那时我们年纪都小,江大侠怕是想不起来了。”江轻逐听了倒是一愣,想了想道:“我忘了,那时人多得很,都是来瞧热闹的。我看谁都不顺眼,自然记不住”白离道:“江大侠快人快语,没那些江湖人口蜜腹剑的虚情假意,小弟佩服得很。时隔多年,我儿时记忆虽有些模糊,却还记得姚老前辈赖以成名的兵器,可就是这柄宝剑么?”他瞧着江轻逐手边长剑道:“姚老前辈这剑与众不同,我亲眼瞧他把剑插入剑鞘,只觉剑身通红如血,看得呆了。”江轻逐听他叙旧,先前的气消了一半,又见白离年纪虽小,礼数也算周到,便不再寻他晦气,只是语气仍旧十分冷淡道:“义父少年成名,赤秀剑伴他多年,虽金盆洗手时已传了给我,但剑在人在,义父在世我绝不用它。”白离双眉皱起,带了几分凝重之色道:“听江大侠话中之意,难道姚老前辈竟已仙去?”江轻逐本不想与他多说,但每提及此事,心中总是愤懑难当,便道:“义父遭恶人所害,我这次来正是要寻那杀人凶犯。”白离道:“竟有此事,那凶犯何等模样,白远镖局上下当尽力相助江大侠早日找到凶徒,为姚老前辈报仇雪恨。”江轻逐道:“不必,追凶之事我自会料理。”白离道:“若有小弟帮得上的,江大侠千万不要客气。”
江轻逐起身道:“我瞧你还懂得几分道理,孟胖子的事不与你计较。我们就此别过,以后叫姓孟的收敛些,下回再遇上,可不只是踢一脚就了事。说不定你孟叔叔比你有福,能瞧见赤秀出鞘。”白离笑吟吟道:“小弟明白,回去一字不改转告孟叔叔,叫他以后见了江大侠绕着道走。”
秦追见江轻逐要走,也起身告辞。白离道:“秦大侠也是来给柳神枪祝寿么?”秦追道:“不错。”白离笑道:“那咱们初九再见,这趟镖原本不需我亲自押送,小弟奉家父之命前来拜寿,只是沿途有些琐事耽误,比孟叔叔他们晚了一步,没想到闹出这些事。我早听说孟叔叔走镖排场大得很,却不想大到如此地步,二位走好,小弟不送。”秦追道:“留步。”江轻逐早已下楼走得人影都没了。
出了元庆楼,秦追赶上江轻逐道:“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也不等我。”江轻逐道:“我知道你自会追上。”秦追道:“你对白离诸多挑剔,定是心中不快,想离他越远越好。”江轻逐道:“这小子城府极深,我不喜欢。”秦追道:“镖局子的人若没点心思,如何能做得长久?”江轻逐道:“你这就错了,走镖一靠武功,二靠人缘,都是堂堂正正的本事。但这小子明明自己摆谱不想请罪,却说心中胆怯怕我揍他。我剑未出鞘,他怎知那便是我义父佩剑。你与孟彰相斗连自家兵刃都未亮,他又怎知你姓名来历。若非心怀不轨,早已将你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光听手下人形容样貌如何能猜得到你我身份。日后见了他要小心,这人说话绝不可信。”秦追道:“我也觉他小小年纪心机颇重,不过倒是一表人才,说话又圆滑,平日应当很得人喜欢。”
江轻逐道:“我瞧不顺眼的,再好也不喜欢。”秦追问道:“那你怎样才顺眼?”江轻逐道:“我瞧你就顺眼。”
第六回
秦追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江轻逐已去远了,忙随后跟去。回到客栈,江轻逐忽然问道:“方才你说有话要对我说,被白远镖局的人来打断了,你说那日在姚家怎样?”秦追瞧着他,见他满眼信任,晨曦微光中映得双目清透澄明,不知怎的,心中早已想好的话竟说不出口,只盼他晚一刻知道就好上一刻,隔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方才想到一些姚家凶案的可疑之处,现下记不得了,等想到再说罢。”
江轻逐不疑有他,也不追问。不一会儿小二上楼送水,江轻逐有些肚饿便叫他送几个馒头和一壶热茶。秦追笑道:“元庆楼的好酒好菜放着不用,却在这喝粗茶吃馒头。”江轻逐道:“那桌菜吃不得,掌勺的厨子被他半夜喊起来,心中大不痛快,说不定往菜里吐了许多口水。”秦追笑笑,也暂将心事抛之脑后。天亮后江轻逐拉着他去市集闲逛。两人幼时一个缺少玩伴,一个在山中勤学苦练,都错过孩童最爱玩闹的年纪,今日结伴同游,自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开怀。
初九一早,镇上热闹非凡,神枪柳家声名显赫,柳舍一交友广阔,前来拜寿的人数不胜数。秦追起得早先去客栈楼下等江轻逐同往柳府,等了半晌,茶也喝了一壶,才见他下楼来,却仍是一身素衣,两手空空,除了腰间佩剑甚么寿礼都没有。
两人一同出了客栈大门,来到街上,前后左右都是往柳府拜寿的江湖人。秦追与江轻逐到了柳府门外,老家人在门前迎客。秦追道:“我们进去罢。”江轻逐尚未开口,忽听远处有个莽汉低声笑道:“这人穿得这么白,是来祝寿还是奔丧。”他说话粗声粗气,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旁人全听得一清二楚。江轻逐这一身素服确是孝衣不错,闻言并不放在心上。那莽汉身边有个少年,轻轻伸手捅他一下,小声道:“师哥别胡说,小心别人听见揍你。”莽汉瞪眼道:“我没指名道姓,他凭甚么揍我。”少年见他夹缠不清,索性道:“爹爹总说你行事讲话不动脑子,我们说好了的,你要跟我出来就得听我的。”莽汉极不服气,但听他提起师父便软了,说道:“好罢,我不说啦,听你的就是。”他话音方落,听人喝道:“谁在那里胡说八道,有种的滚出来。”
秦追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瞧见白远镖局的胖镖头孟彰也在,身边围着几个五大三粗的镖师,正大声呵斥那莽汉和少年。白离仍旧一袭白衫,翩翩公子的模样,正与身旁的人说话,也没瞧见这边的事。
莽汉被人一喝,眼睛又瞪了起来。秦追瞧他三十来岁年纪,脸色黝黑,颧骨凸起,粗手大脚的一时也瞧不出深浅。那少年虽也有些黑,长得却秀气,眉目间有几分灵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十分聪明伶俐的模样。孟彰听莽汉说甚么一身白衣来奔丧,只当他讥讽白离,心中老大不痛快,便差了镖师上去喝问。那些镖师前日刚吃了亏,这时全忘了,看了二人一眼嘻嘻笑道:“我还道是哪个高人在这评头论足,原来是两个乡下人。去去,这给柳神枪贺寿,不是乡巴佬赶集,凑甚么热闹。”
莽汉气得满脸通红,嚷道:“谁是乡下人,谁是乡下人。”他愣头愣脑,骂人也不会,惹得旁人一阵哈哈大笑。少年见他们大吵起来,有些心急,拉着师哥的衣袖道:“咱们别惹事,大不了不瞧这热闹了,走罢。”
两人正要离开,白远镖局的镖师道:“别急着走,你这傻师哥方才说了晦气话,还不赶快赔不是。”少年不理他,拉着人便走,才走出一步,就被人拦住推了回去。那镖师伸手一推正推在少年胸前,手掌一碰,轻轻“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个姑娘。”此话一出,这黝黑少年面上飞红,顿时连路也不敢走了。另一人道:“真是姑娘吗?谁家姑娘这么黑,将来难找婆家。”“你懂甚么,晚上熄了灯黑不黑又有甚么干系。”
秦追听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皱了皱眉正要劝阻,却听一声断喝,那莽汉已冲了出来。这人声音响如惊雷,震耳欲聋,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他挥拳往说话之人脸上打去,一拳拳虎虎生威,刚猛异常,真要打中头上要害必死无疑。那少年装扮的姑娘见状急道:“师哥,快住手。”秦追只道要出人命,伸手去抓他手腕道:“这位好汉消消气。”莽汉气得疯了,也不看到底是谁,拳风一转便朝秦追打来。秦追怎料他非但不住手,反而卯上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心道这人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也唯有这种性子才能练出如此刚猛耿直的拳法。他旨在劝和,当即往后一退,莽汉一拳已出,力道过猛不能收放自如,周围人纷纷避开,生怕被他拳风扫到。这时眼前一道白影掠过,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拦在二人之间。
秦追前日见他,只觉他谈吐得体处事周全,却不知武功如何。此时见他转瞬便来到跟前,面对虎虎拳风面不改色,伸指轻轻搭住那汉子脉门,将这力破千钧的拳头挡了下来,不禁暗暗叫好。莽汉拳脚被他挡住,自己也是一愣,想必从未有人正面接过这一招,心中有些骇然,脸上便没了方才的怒气。那姑娘走过来,神色焦急道:“叫你别闯祸,怎么不听。”白离松开手,向二人抱拳道:“是在下管教手下不严当街闹事,给二位赔罪了。”秦追心想白少镖头当真劳碌,手下镖师一路闯祸他一路赔罪。姑娘见他长身玉立,相貌俊美,又客气有礼,早已消了气,低声道:“怪我师哥口没遮拦,不关你事。”白离微微一笑,转身瞧着身后的镖师,脸上却立刻冷了下来,皱眉道:“如今我爹不管事了,你们可是瞧不起我,当着我的面就敢如此胡作非为,平日我没瞧见,可想而知要蛮横成甚么样子。陈平,你也是老镖师,怎的像个无赖似的欺负小姑娘,方才哪只手推的人家,伸出来。”
叫陈平的镖师不敢做声,偷眼瞧着一旁的孟彰,想要他求情。白离见他不动,又道:“还不伸手,要我请你么?”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人耳中却阴沉沉的,陈平不敢违抗,抖抖索索地将左手伸了出来。白离自身旁的镖师腰间拔出刀,艳阳下刀光一闪,耀得人睁不开眼。秦追不知他想做甚么,白离面罩寒霜,缓缓道:“陈平,你听着,今日我不是要与你过不去,只不过要你知道,白远镖局姓白,不姓别的,你若记住日后不会犯错,记不住便想想今日这手是如何没的。”他话一说完,手起刀落就往那镖师手臂上砍。陈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孟彰也骇了一跳,连忙上前举刀拦住道:“阿离,你做甚么?”白离转头瞧他,脸上又露出笑容道:“孟叔叔,你也在这,人多我倒没瞧见你。这陈平犯了事,我正要罚他。”孟彰胖脸上神情僵硬,他在一旁站了许久,白离却睁眼说瞎话,只道没瞧见,可不是不给他面子。孟彰平日一直当他晚辈,听他含沙射影,话说得这么重,自己再不出来日后便要给他压得翻不了身。他嘴角动了动,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方才也在这瞧了会儿热闹,陈平犯得又不是甚么大事,他不知那小子是姑娘扮的,伸手推一下没甚大不了。你瞧在我面上,今日先饶了他,纵然要罚,也不必当街让这么多人看笑话。”白离听完,笑吟吟道:“原来孟叔叔全瞧见了,那更好,我本还怕他抵赖,这下可逃不掉了。孟叔叔既替他求情,我总是要听的,只不过饶不饶他我说了不算,在场都是英雄豪杰,江湖上数得出名号的侠义之辈,需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我爹走镖多年没出过甚么岔子,全仗江湖朋友照应,如今我接了镖局却由得手下为非作歹,岂不坏了爹爹的招牌。”他轻轻将孟彰的钢刀移开,转头瞧那姑娘还在,就问她道:“姑娘你说,要不要罚他。”女孩儿听他问到自己,脸上又是一红,连忙道:“他虽有错,也不必砍了胳膊。”白离道:“那好。”说着转头对跪在地上的镖师道:“孟叔叔和这位姑娘都替你求情,你这胳膊便先留下,下回再犯,两条手臂一并砍了。”陈平死里逃生,忙不迭起来答应。
白离问他:“你得了教训么?”陈平道:“少镖头说话,我句句都记在心里。”白离点点头,转身似要将手中钢刀递还给身后的镖师,众人都道这事就此了结,哪知他反手一刀朝陈平劈去,刀光一闪即逝,旁人还未察觉,他已将刀收回。陈平不知发生甚么事,隔了半天猛觉手上一疼,低头去看,左手指头已被削去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