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还未察觉,他已将刀收回。陈平不知发生甚么事,隔了半天猛觉手上一疼,低头去看,左手指头已被削去三根。他吓得傻了,竟忘了喊疼。白离看也不看他一眼,反对孟彰道:“孟叔叔,我年纪轻,有些事顾不周全,我爹现下不管事了,日后你可要多帮着我。”他嘴上说得客气,话中之意却是镖局现在由他做主,谁若不服,就连他爹的兄弟也一样没好下场。孟胖子武功稀松,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不错,立刻就听懂了。秦追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只觉这少年行事比江轻逐还狠上几分,却没江轻逐那份豁达直率,心思深沉难以捉摸。白离还了刀,也瞧见江秦二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抬腿进了柳府。
江轻逐自怀中取了封信给秦追道:“我有孝在身,实在不便进去,你替我把这信交给柳前辈吧。”秦追道:“你去哪?”江轻逐道:“我在镇上四处转转。”秦追想他独自一人甚是孤单,就道:“你在这等我,我去送了贺礼就出来。”
江轻逐想了一想点头答应,柳府门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往一旁让开,忽然听见方才那姑娘和她师哥说话,莽汉道:“都到了门口,怎的不进去瞧瞧?”姑娘道:“我说了不去啦,都怪你乱说话,害我丢这么大个脸。”汉子道:“我随口说说,怎知会被他们听了去。”姑娘道:“你嗓门这么大,说起话来一里外的人都听见了,爹爹平日就叫你少开口,你又不听。这下谁都知道我是姑娘,还这副模样,羞死人了。”莽汉抓耳挠腮,见师妹生气,只得低声哄道:“我知错了,是我不好。那白衣少爷是个好人,行事公正,我们该去谢谢他。”姑娘听他提起白离,嗔怪道:“他也知道我是姑娘,我这幅模样怎么见人。”莽汉道:“那有甚么要紧。”姑娘道:“师哥,你在这等我,我回客栈换身衣服就来。”
莽汉急道:“你别作姑娘打扮,外面坏人多,小心他们打你主意。”姑娘道:“街上到处是女孩儿,也不见人打她们主意,你少说话等着就是。”说罢掉头跑了。江轻逐看得明白,这姑娘哪是怕丢脸,分明对白离心生好感,不想他瞧见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那莽汉一个人等着无聊,见江轻逐也是孤家寡人,便蹭过来与他搭讪。江轻逐本不喜这粗枝大叶的傻愣之人,谁料莽汉过来瞧了瞧他道:“我方才不是说那白衣少爷,说你哩,你怎的穿得这么白。”江轻逐见他傻得有趣,反倒笑了。那人见他发笑,老大不高兴道:“你笑甚么,我可不是乡下人。”江轻逐道:“那你是哪里人?”莽汉道:“我家在江陵。”
江轻逐瞧他风尘仆仆确实走了不少路,就道:“江陵到此路途遥远,你们千里迢迢特来给柳神枪拜寿么?”这人道:“甚么柳神枪,我都不认得,我陪师妹出来玩儿,路过这里瞧个热闹罢了。”江轻逐方才见他拳法生猛,根基扎实,又问道:“你叫甚么,你师父又是谁?”那人道:“我姓朱,叫朱万,我师妹叫卜秀灵,我师父叫卜振山。”江轻逐听了微微一愣,又问道:“风雷拳卜振山?”朱万道:“甚么风雷拳?我师父叫卜振山,打的不叫风雷拳。”江轻逐好笑道:“那叫甚么拳?”朱万搔了搔脑袋道:“我也不知道,师父没说过。”
江轻逐笑笑,实在无话可说。过了半晌,仍不见秦追出来,心想兴许道贺的人多了,主人来不及招呼。又等片刻,卜秀灵已换了身衣裳来到跟前。江轻逐瞧她一眼,见她穿一身淡黄衣衫,薄施脂粉,衬得相貌俏丽十分可爱。卜秀灵见江轻逐在瞧她,过去拉了拉朱万的衣袖道:“师哥,我好啦,我们进去吧。”朱万道:“里面人多,你小心别走散了。”江轻逐见兄妹二人不谙世事,就道:“你们没有请帖,怎么能进,别被人赶出来。”朱万诧异道:“我们去瞧瞧热闹,道个福拜个寿,又不吃他的,要甚么请帖。”
江轻逐道:“这话不错,可别人未必像你这么实在。骗吃骗喝的多了,若谁都能进,岂非乱了套。不过你若报上你师父名号,定然就能让你进了。”朱万不解道:“这又是甚么道理?”卜秀灵机灵,说道:“爹爹名气响,知道的人多,我俩第一次出门,又有谁认得,自然是不让进的。”朱万道:“不进就不进,有甚么稀罕,我们不去了。”
卜秀灵惦念白离,眼见朱万转身要走,急道:“师哥你再走一步,我就不理你啦。”朱万平日待师妹如亲妹子一般,对她言听计从,眼见师妹嗔怪,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他转回身,见江轻逐站在柳家墙外,对卜秀灵道:“你瞧这人也没帖子,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人家做寿有甚么好瞧,咱们去市集上逛,那里的新鲜玩意才多呢。”卜秀灵不答应,两人正闹着,忽听高墙内一阵喝彩,不知里面在干甚么。卜秀灵眼珠一转道:“师哥,里面好像在比武,你想不想瞧?”朱万道:“甚么比武?”卜秀灵拉着他到墙根下道:“你听,里面人在喝彩叫好,定是江湖豪杰拜完寿了,在里头比武较艺。”朱万向来爱看人打斗,听师妹一说,心痒难搔,直道:“谁在比武,我瞧瞧去。”说着便要往门里撞,卜秀灵拉不住他,心里没底,怕他冒冒失失闯进去让人笑话,便道:“先不忙去,我看这墙头不高,咱们爬上瞧瞧,若真的好看,再去不迟。”朱万道:“这样好。”
卜秀灵女儿心思,百转千绕,平日与这莽撞师哥在一起总要防他闹笑话,此刻怕再在白离面前出丑,只盼隔墙悄悄瞧上几眼。她身材瘦小,轻轻一跃便上了墙,朱万身子重,轻身功夫又不行,上去便有些麻烦。卜秀灵上了围墙,已在人群中找寻白离,浑然忘了师哥在墙下抓耳挠腮。江轻逐瞧朱万急得面红耳赤,伸手托他一把,将他送上墙头。朱万只觉身子一轻,如腾云驾雾一般,人忽一声窜上来。他低头见江轻逐在下面,咧嘴一笑道:“多谢。”卜秀灵伸手到嘴边叫他小声,幸好院中人多,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朱万嗓门大些也无人察觉。他瞧了一会儿,问师妹道:“哪个是神枪柳舍一?”卜秀灵道:“我也没见过,那杆长枪好威风。”朱万道:“这人真有趣,好好过寿怎的还下场和人打架,万一输了岂不难看。”卜秀灵笑他道:“爹说你笨你还不服,这院里个个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好汉,神枪柳家名声赫赫,大家来祝寿,哪有不露几手助助兴的。”她刚说完,听院内又有人齐声叫好,朱万道:“咦?原来这人也会使枪,我方才在门外差点打了他。”
江轻逐本不想看,听他一说起了好奇之心。方才与朱万交手的除了白离便只有秦追,若会使枪,那定是秦追无疑。江轻逐早想瞧他枪法,此时正得了机会,于是也轻轻纵身跃上墙头。
秦追进了柳府,因他平素不爱张扬,江湖上便没甚么人认得。神枪柳舍一做寿,江湖远客纷纷赶来道贺,府中摆满筵席,光是柳家亲戚弟子便坐了几十桌,席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秦追将贺礼交给管事,再瞧瞧各人送的礼物,奇珍异宝着实不少。他怕江轻逐在门外久等,便想找柳舍一将信送了好快些告辞离去。谁知宾客已全坐好,寿星公却迟迟不露面。秦追等得心焦,又等一会儿,才见一身锦袍的柳舍一从内堂出来。秦追没见过他,只听师兄提过。柳舍一中等身材,略显瘦削,花甲之年不显老态。众人见他出来又纷纷起身道贺,秦追等他走近也站起行礼。柳舍一来不及一一还礼,朝他拱手笑道:“少侠请坐,老朽照顾不周。”秦追道:“柳前辈见外。”
柳舍一性格豪爽,见秦追相貌不凡彬彬有礼,便道:“少侠面生得很,未请教尊姓大名。”秦追道:“柳前辈客气。晚辈秦追蒙恩师陆天机收录门下。因家师云游未归,由晚辈代为恭祝寿辰,柳前辈福寿双至,可喜可贺。”柳舍一又惊又喜,拉了他的手道:“原来是陆掌门的高徒,当真怠慢了,你师父近来可好。”
秦追道:“家师现下已不当掌门,天玄掌门是我大师兄万啸风。”柳舍一抚须而笑道:“陆老弟真会享福,哪像我这般年纪还得操劳。”秦追道:“柳前辈侠名在外,原是要比常人多受些累的。”柳舍一哈哈大笑道:“这是江湖朋友捧我,往我脸上贴金。早年我听陆老弟说收了个小徒弟,一直无缘得见,他当你宝贝一般,我说了几次想瞧瞧,他也不肯,难道还怕我夺爱要去当自己徒儿么?你师父小气得很,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果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难怪他藏私,偷偷教了这么多年才肯放你出来见人。”
秦追笑道:“前辈说笑,师父怕我年纪小,玩多了难以收心,这才不让我下山。若柳前辈肯指点武功,师父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肯的道理。”柳舍一道:“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伯伯,甚么前辈晚辈这么生分。”
秦追顺意喊了声“柳伯伯”。柳舍一十分欢喜,非要拉他去主桌同坐。秦追盛情难却,只得过去坐了,主桌前后左右均是柳家儿女媳婿,坐在当中好生不自在。柳舍一待他坐定,走到厅中团团一揖道:“各位江湖英雄,亲朋好友,有劳各位大驾光临,我柳舍一感激不尽。今日厅上百无禁忌,诸位尽情享用,尽兴方归。”
席上群雄大声叫好,纷纷站起还礼敬酒。秦追等柳舍一挨桌敬酒回来,才又找着机会说话。他自怀中取出江轻逐托他转交的信件,递给柳舍一道:“柳伯伯,我有一位朋友,托我把这信交给你。”柳舍一接过信道:“哪位朋友,怎的不与你一起来。”秦追道:“他家中有白事,身上带孝不便入府道贺。”柳舍一摇头道:“这些忌讳我怎会放在心上,你朋友在门外么,还不快叫他进来。”秦追道:“他若想来,再有忌讳也拦他不住,想是他不爱这人多热闹之处,柳伯伯就随他去吧。”柳舍一无奈,将信拿在手中看了,一看之下,面露惊讶之色道:“你这朋友原来竟是我姚贤弟的义子?”秦追不知江轻逐信中写了些甚么,只道:“正是。”柳舍一道:“我几月前就遣人送信去姚家,这信差至今未归,不知路上出了甚么事。姚贤弟金盆洗手之后我二人走动就少了,他身子可还健朗,家中怎会有白事。”
秦追想他今日悬弧之庆,不便说姚穆风已死平添伤心难过,便推说自己也不清楚。柳舍一看了信神色未变,想必信中江轻逐也没提姚家一门惨死的事。所托之事已了,秦追正想告辞,刚起身便听院中锣鼓声响,柳家后辈弟子挤在一处看热闹,大约请了戏班唱戏。忽然有人笑道:“柳老爷子,唱戏有甚么好瞧,今日高兴,你总得露两手给咱们瞧瞧。”
第七回
柳舍一笑嘻嘻朝那人望去道:“孔七,这里属你花样最多。大家好好吃酒看戏,动甚么兵器。”孔七道:“咱们都是专程来瞧柳家神枪的,老爷子不让咱们瞧,今日大伙便赖着不走了。”群雄大笑,纷纷起哄。柳舍一微笑不语,身旁却站起个年轻人,向大家抱拳道:“柳家枪法我学了些皮毛,外公今日过寿,各位叔叔伯伯若不嫌弃,我使几招给大家助兴。”
宾客中有认得这年轻人是柳舍一的外孙丁麒风,当下大声叫好。丁麒风年方二十,少年英俊,手持长枪来到院中四下一揖,一派名家风范,尚未出手已惹来一片喝彩。柳舍一对这外孙极为喜爱,笑呵呵地坐着看他耍枪。丁麒风长枪抖动,刷刷连环枪一出,众人只觉眼前红缨乱晃,连成一片。柳家枪法刚猛沉稳,又是名门正宗,丁麒风有心卖弄,将一杆青龙长枪舞得威武漂亮,引得座上宾客阵阵叫好。柳舍一在一旁瞧着,忽而含笑点头,忽又微微摇头,想是对有些招式不甚满意。秦追也在观看,他枪法是陆天机亲传,与柳家枪大相径庭,以灵巧见长,讲究以内催外,以身代步,虽没柳家枪法好看,但招式求灵求变,更宜克敌制胜。
丁麒风枪法洒脱,院中群雄少有用枪的高手,只觉柳家枪刺扎锁拿招招暗藏杀机,势不可挡,神枪之名当之无愧。柳舍一看丁麒风使一招神龙出海,枪尖朝上轻轻一颤,招式虽正,却总是差了一点,不由暗道可惜,想他年纪轻轻火候未到,仍需多加磨练。柳舍一正自叹息,忽听耳边秦追也轻叹一声:“可惜,这招不用臂力催动,也不致失了准头。”柳舍一心中一动道:“不用臂力那用甚么?”秦追道:“双臂之力不均,以手舞枪那是蛮力,收放便不能自如。若以内劲相佐,下盘之力由腰至肩,又能再稳上几分。与人交手随机应变最是要紧,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柳舍一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头微笑道:“贤侄对枪法倒有见地。”秦追随口评论,此时方觉失礼,忙道:“小侄信口胡说,柳伯伯别见怪。”柳舍一笑道:“见甚么怪,我听你方才所言,句句都是枪法精要,怎么是胡说。”他朝院中丁麒风招手道:“麒儿你过来。”
丁麒风向四面宾客谢礼,抱枪走回柳舍一身旁道:“外公,我没给你丢脸吧。”柳舍一笑道:“丢脸倒不至于,不过你光练枪法不练内功,可让人家瞧出来啦。”丁麒风奇道:“我并未与人拼命,使一套枪法又用得了甚么内力。”柳舍一道:“这是你外公老友的徒弟秦追,枪法高明得很,你请他指点几招。”丁麒风瞧了瞧秦追,他心胸豁达,笑着道:“那请秦大哥多指教。”其实按辈分他比秦追小了一辈,但二人年纪相仿,丁麒风脱口而出,柳舍一也不计较班辈,由他们随口称呼。
秦追为难道:“这……柳伯伯神枪无敌天下闻名,我一个晚辈只学了些皮毛,怎敢班门弄斧。”柳舍一道:“麒儿年纪小,你陪他玩玩就是。我不过想瞧瞧你师父教得好不好罢了。”说罢又对丁麒风道,“待会儿输了不许闹别扭。”丁麒风笑道:“怎么会呢,秦大哥武功高过我,我要输了他也会让我,不会令我出丑。”话已至此,秦追不好推辞,只得站起身来。柳舍一叫弟子带他去选枪,柳家长枪依枪法不同长短不一,略有差别。秦追挑了杆趁手的,拿在手中颠了颠,份量也不差,便走回院中。群雄见丁麒风一人演练还有些意犹未尽,此时瞧见又有人上来,似要对打拆招,更是兴高采烈拍手叫好。
秦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