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藤萝挂满了碗大的奇花,花瓣开合不定,花蕊好似蠕动的虫子,突然一阵风来,呼啦,满藤的花朵尽数蹿起,如鸟似蝶,在林子里翩翩飞舞。
方非叫这飞花吓了一跳,倒退中踩到了一个活物。本以为踩中了毒蛇,少年慌忙跳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丛低矮的灌木,灌木收拢枝叶,慢吞吞地缩回泥里。
前方的笑声越来越小,忽又变成幽幽的哭泣。哭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随风送来窃窃私语,似有多人聚会,正在密商某事。方非凝神去听,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穿过一条密径,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棵苍碧的大树,树高不过十米,树身却有十人合抱,比起参天的紫树,它看上去又矮又粗,活是一个佝偻的侏儒。矮树的上方,紫树枝丫交错,结成了一座高大的树厅,穹顶上白菌繁密,冷光交织,水银似的流淌下来。
低语声分明来自矮树。方非心中加快,走到矮树下面,鼓足勇气大叫一声,“有人吗?”
树上沉寂一下,枝叶刷地分开,钻出来一张青郁郁的人脸,眼珠乱动,裂开一张大嘴,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
方非吃了一惊,险些儿掉头跑掉,他好容易稳住心神,想要招呼那人,可是目光向下,心子又被掐了一把。
这是一张什么脸啊?颈项以下空无一物,绿发纠缠一起,挂在树梢枝头。
这不是人,这是一颗人头!
人头还在狂笑,落进方非耳中,无异于肥遗的怒吼。更离奇的还在后面,枝丫间人语不断,一眨眼的工夫,接二连三地钻出来十多颗人头,或哭或笑,或沉默,或尖叫,或者欢天喜地,或者愁眉苦脸,十人十面,各不相同。
方非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冷不防小腿一紧,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他摔了一跤,回头看去,缠腿的是一条树根。他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挣扎,粗大的根须纷纷拨起,势如章鱼解手,胡乱缠绕过来。
少年动弹不得,呼吸十分艰难,头顶笑声大作,呼啦啦响成一片,有狂笑,有窃笑,有得意的笑,有恶毒的笑,千奇百怪,让他更加恐惧。
“我要死了吗?”他惦念闪过,面前树根一动,似有什么就近窥视。他凝神一看,几乎叫出声来树根的节瘤处乌珠转动,居然长了一只眼睛。
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大如鸡蛋,青黑发亮,方非毛骨悚然,忽然想起魅剑还在手中,当即手起剑落,狠狠插入了那只怪眼。
乌珠迸裂,汁液溅了他一头一脸,液体并不腥秽,还有一股草木的清香。
来不及拔剑,头顶尖声大作,仿佛数百人齐声高呼。紧跟着,矮树浑身乱颤,树根纷纷缩回。方非来不及收手,魅剑也被树根带走,他这时一心想着逃命,身上束缚一松,立马跳起来狂奔。
他一面奔跑,一面胡思乱想怪树一定追了上来,它有几千条树根当腿,又有几百颗人头指路,一旦追赶起来,那又该是多么恐怖。
身边树影闪过,眼前飞花翩翩,天幸白菌无处不在,银光遍洒林中,道路始终可见。方非跑得太急,肺也快要炸天了,只好停了下来,扶着一棵紫树大口喘气。
想象中的恶树并没有追来,他稍稍宽心,转眼一看,心中不觉奇怪这样大的林子,怎么只有植物,没有动物,就连虫子也没有一只。扶树的右手微微湿热,他掉头看去,手背上沾了一点白沫。他凑近一闻,腥气扑鼻,方非寒毛直竖,一抬头,惊见树干上方,静悄悄的趴了一个怪物。
这东西像龙无角,似鳄鱼又皮肤光滑,肤色银灰发亮,眼睛就像两块火炭,透着十足的凶残。
啪嗒,怪物涎水下滴,方非闪电缩手,仓皇向后倒退。
托,怪物飞身跃下,落在少年身后,断了他的退路。方非慌忙转身,背靠紫树。怪物默不作声,一对火眼打量少年,神色有些困惑,四只鹰爪轮番挠地。
方非的呼吸一阵艰难,这时银光闪动,他下意识一低头,啪,怪物的长尾扫中了紫树的树干,树上多了一条裂口,流出血红的汁液。
方非闪过尾击,脚步一乱,绊在了树根上面。落叶中黑影闪动,他来不及起身,就地一滚,怪物扑了个空,一口咬中树根,狠狠甩头,撕下来一大块树皮。
怪物吐出树皮,掉头望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方非连滚带爬,蹿往大树背后。怪物拦在少年前面,挥起前爪,劈脸就抓。方非一闪身,利爪贴着左肩落下,抓断了一条树根,木屑乱飞,紫色的树液溅了他一身。
生死关头,方非应变神速,连他自己也觉吃惊。怪物三度失手,恼怒起来,冲他一声吼叫,如狮如虎,震得树木簌簌发抖。
方非连滚带爬,绕着紫树逃命,树根隆起,形如一道道屏障,叫那怪物放不开手脚。双方正反转了两个圈子,一声吼叫,怪物跳上了树干,好似一只大大的壁虎。它一旦盘踞了高处,
绕树的法儿立马失灵,方非眼见长尾袭来,慌忙向后一仰,贴地滚了出去。这一滚远离了紫树,滚入了一块空地,来不及爬起,怪物已经跳下树来,火眼圆睁,一步步地逼近。
方非心生绝望,如非本能支撑,几乎就要昏厥。
怪物前爪按地,纵身跳了起来,方非眼前一黑,心里生出无比的绝望,这时银光一闪,似有一道冷电,划破了扑来的黑影。
怪物失声吼叫,愤怒中夹杂了一丝痛楚,它从方非的头上飞过,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方非死里逃生,只觉难以置信。怪物翻身爬起,身上沾满了泥土,它正眼不瞧方非,一双火目投向别处。
那儿站了一个小人,身高不足一米,绿眼睛,尖耳朵,皮肤苍白无毛,绿头发长可委地,上身赤裸裸的,下身用五色藤编织了一副短甲。
小人挽了一口细长的银剑,有柄无锷,剑身上布满了斑斑的铁锈。
怪物的下颌鲜血淋漓,盯着小人两眼出火。它长尾一扬,作势扫出,方非忍不住叫声“当心”。
话才出口,小人失去了踪影。紧跟着,怪物发出一串咆哮,身子着了魔似的原地打转。方非心中好奇,仔细看去,小人好似一片羽毛,黏在长尾的末端,任由怪物大力摆尾,始终不能将他甩掉。
怪物转了两圈,尾巴一横,划了一道圆弧,嗖地直奔头部。它怪嘴大张,候在那儿,心中自以为得逞,眼里透出一丝狡狯。冷不防小人举起银剑,顺势向前一送,血光迸溅,剑尖直入怪物的左眼。
嚎叫声惊天动地,怪物四爪刨地,不住翻滚。小人却以跳下尾巴,睁圆一双碧眼,冷冷站在一边。
怪物翻滚一阵,挣扎着爬了起来,它缩头缩脑,冲着小人摇尾乞怜,小人一挥短剑,发出叮咚响声。怪物呜咽两下,独眼里的火光淡去,化为了一片柔和的水蓝。它战战兢兢地退进密林,经过方非身边,也不敢多瞧一眼。
目送怪物离去,方非满心感激,爬起身来,冲着小人说:“谢谢……”
小人皱起眉头,开口发出一串响声:“阿兰罗,泠泠,呼儿呼加冷丁……”声音婉转动听,好似泉响风吟。
方非听得一头雾水:“你好,我叫方非……”那人又叮叮咚咚地说了两句。
双方各说各话,好比鸡同鸭讲。小人伸手挠头,脸色十分焦躁。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洪亮的鸟叫,一只彩羽大鸟从天落下,高约两米,身后拖了一条长大绚烂的翎尾。
鸟背上骑着一个小人,身背亮银小弓,手挽金色长藤,金藤的一端系在大鸟的脖子上。
背弓人看见方非,双目一亮,跳下鸟背,冲着持剑小人高叫:“依依,哈多泠,金丝冬英……”一面说,一面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方非一看,正是失落的魅剑,他心中高兴,上前说:“这是我的东西。”把手一摊,想要讨回失物。
两个小人掉头望他,持剑的跳了起来,扣住了方非的手腕,他个小身轻,气力却很惊人,一拧一甩,少年扑通摔在地上。
方非痛得哼了一声,还没还过神来,喉咙刺痛,一把生锈的银剑抵在了他的喉头下方。
抬眼望去,小人碧眼阴沉,苍白的面孔上透出一股杀气。
“你……”方非刚一出声,剑尖又深了半分,他一口气憋在嘴里,再也吐不出来。
背弓小人大声说:“努亚,太各布,芒阳千朝幽丝!”
持剑者迟疑了一下,想想说:“英冷!”背弓者取出一团金色的细藤,把方非捆绑起来,绑完双手,又绑双腿,捆完以后,持剑者纵身跳开。
方非得了机会,大声说:“你们做什么?我什么也没……”持剑者一脚踹中他的腰眼。方非痛得一阵痉挛,心中又愤怒,又糊涂:“这些人疯了吗?一会儿救我,一会儿又抓我,他们想干什么?为了隐书吗?奇怪,他们怎么知道隐书在我身上……”
持剑者婉转发啸,跟着拍翅声响,树冠里又钻出来一只彩羽大鸟。两只鸟儿照面,立刻举起翅膀、扬起尾巴,长颈相互交缠,就地跳起了圆舞。
小人连声喝叱,分开大鸟,将方非绑在鸟腿上,跟着跳上鸟背,双双飞了起来。
方非挂在两只大鸟中间,身子一会儿蜷缩,一会儿绷直。大鸟越飞越高,天风过耳,呼呼有声,身边树影闪动,忽来一朵飞花,凑巧盖在脸上。花蕊一阵蠕动,花粉钻进了鼻孔,少年打了一个老大的喷嚏,飞花被气流冲开,花瓣一上一下,又向远处飞去。
身子一沉,大鸟开始下降,跟着后背触地,摔进了一片白色的草丛。持剑者解开长藤,踢了方非一脚,大喝一声:“切英!”
方非起身张望,四面地势开阔,环绕高大的白树,金黄灿烂的树冠结成了广大的圆顶。白树的枝丫上,挂了无数巨大的鸟卵,色彩斑斓,成双成对,其中连着藤萝,长长的藤梯一直下垂到地面。
持剑者一声长啸,林子里喧闹起来。巨卵上圆门洞开,钻出来许多绿茸茸的脑袋。
方非恍然大悟:“巨卵”不是别的,正是小人的巢窠!
小人大呼小叫,顺着藤蔓滑落,将他团团围住。小手四面伸来,又拉又扯,方非手足冰凉,呆呆的不敢乱动。非洲的丛林里有一种俾格米人,号称“袖珍人类”,可是比起这些小人,只怕也是伟岸的巨人。
一想到俾格米人,方非打了个寒战。红尘的森林里藏着食人部落,不知震旦里是否也是一样?这些小人穷凶极恶,难保不会茹毛饮血,他们从怪物爪下救出自己,恐怕也不是出于好心,而是为了抢夺食物
“阿兰罗,达蒙里,吉丝泠泠忒英……”持剑的小人口气激愤,“依丝塔!英拉泠!”
这话落入人群,小人像是炸了锅,无论男女老幼,一窝蜂冲了上来,对准方非拳打脚踢。
少年连受重击,摔倒在地。他就地翻滚,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起来,尽力护住要害。小人们围上来继续踢打撕扯。看起来,红尘的蛮子文明得多,他们至少用到了炖锅,至于这些小东西,根本打算活吃了他。
“斯华!”一个声音传来,低沉悦耳,透着十足的威严。
拳脚应声停下,小人四面散开。方非的身子好似分了家,处处都有撕裂的痛楚。他松开手脚,眯眼望去,一片金光扑入眼帘,光华中走来一个小人,肤色金黄,长发银白,手拄红木拐杖,杖头上挂了几颗果实,浑圆幽蓝,闪动着神秘的光泽。
小人颤巍巍走到近前,他的年事已高,皱纹满面,目光老练深沉,落在方非的身上。“纳维拉……”持剑者上前说话,金色小人摇了摇头,从杖上摘下一颗幽蓝色的果实,送到了方非的嘴边。
人群一阵躁动,方非也是一怔,可见金色小人神气和蔼,这果子没准儿可以治伤。他的身上疼痛极了,不由张开嘴巴,将果子吞了下去。
咬破果皮,浆液淡而无味,口舌却似遭了电击,喉咙以上完全麻痹,双耳嗡嗡乱响,活是进驻了一窝马蜂。方非心知上了当,想要张口大骂,可又发不出声音,麻痹感密如一张丝网,
将他的身子紧紧捆住,方非呼吸艰难,不由得掐住脖子,浑身缩成一团。
耳边的噪声越来越响,像是收音机调频不准,忽长忽短,尖锐刺耳。方非难受极了,翻滚了一阵,双耳嗡的一下,噪音消失,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孩子,你听得见吗?”
方非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金色小人,他的嘴角带笑,碧眼炯炯有神。
“听,听得见……”麻痹感说去就去,方非忍不住坐了起来。
“阿维兰!”持剑小人的叫声,方非也听得一清二楚,“你为什么给他吃'能言果'?”
“阿含!”金肤小人看他一眼,“太阳还在天上疾驰,星星也可以发光吗?金犼说话的时候,巡逻者也能插嘴吗?”持剑者哼了一声,低头退了下去。
“我是金犼阿维兰!欢迎来到山都的巢城!”金肤小人的声音如歌如吟,“孩子,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
方非满心迷惑,答非所问:“我、我怎么听得到你说话?”
“你吃了能言果!果子在你的心里发了芽,教你从此明白了山都的话!”
“山都?”方非问,“你的名字?”
“不!”阿维兰面露笑容,“这是我们的名字!”方非游目望去,四周头颅耸动,站了几千个小人。
“你们不是人类?”方非忍不住问。
“人类?”阿维兰白眉一扬,“啊,我听说过那些生灵!他们住在红尘,是无鳃的鱼,失翼的鸟,他们像狐狸一般诡计多端,跟犀牛似的哞哞乱叫,他们对待同类狠如虎狼,又似蜜蜂一样终年奔忙,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他们的野心比天空还大,归宿却比床铺还小,他们在欲望的迷雾中游荡,很少看得见真正的阳光!”
方非听得发呆,老山都把人类说得一无是处,更叫人难过的是,方非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词儿来反驳他。
“你是人类?”阿维兰眯起眼睛,深碧的眸子幽幽放光,“或者说是裸虫?”
“是的,是的!”阿维兰低下头去,仿佛自言自语,“恐怖的大蛇陨灭以后,支离邪和我的祖先定下了誓约。这一片森林归山都所有,我们世代定居在此。在森林的边界,支离邪留下了不朽的符篆,震旦里所有的生灵,没有金犼的准许,全都不能进入森林。不过,裸虫不是来自震旦”金犼抬起头来,高叫一声,“森林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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