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颇有自嘲之意,心道:都只有三日性命了,却还想什么长生不死,岂非庸人自扰?
只是他虽放开心胸,但看到那两个兀自躺在地上的小孩,心中却实在是放不下,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良策,向左右看了看,见远处还有一棵松树,尚可遮挡风雨一二,聊胜于无,当下强打精神,抱起两个孩子,勉力向那里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树下,小心放下二人,普智已是精疲力尽,一下子坐倒在地,背靠树干,不停喘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一句道家名言,带了几分凄厉激愤,从普智口中,缓缓念了出来。
苍穹如墨,环盖大地。无边乌云压顶,雨丝从天空落下,细细密密,冷风吹来,点点滴滴,打在脸上,寒到了心里。
他仰望苍穹,半晌,才慢慢收回目光,看著身前这两个小孩,低声道:「二位小施主,老衲有心相救,无奈有心无力。事情本由我而起,反倒害了二位,真是罪孽啊!唉!你二人若是青云弟子,在那青云山上,众人之中,只怕还安全些,现在却……」
忽然,普智全身一震,口中喃喃道:「青云弟子,青云弟子……」他心念急转,似乎抓到了想到了什么,却又在眨眼间将要失去。片刻之间,他竟已出了一声冷汗。
然后,他的眼中,不知为何,又再度出现了那莫名的狂热。
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带了一丝疯狂!
「妙极,妙极!我虽命不久矣,但若传授一人佛家神功,再令他投入青云门下,修习道家术法,岂非一举两得,如此既可救他二人性命,又能替我完成心愿!」
「佛道二家自古隔阂,老死不相往来。青云门绝想不到,一个年幼少年,又自小生活在青云山下,会身怀佛门大法。只要有人身兼两家之学,必可突破万年来长生不死的谜局。嘿嘿,若如此,我死有何憾?」
他一念既决,整个人竟是亢奋无比,两腮涨红,眼有血丝,下意识地看到了林惊羽的身上,手伸了出去。但伸到一半,却又停下,心中思索:此事关系重大,当今各门诸派门户之见极重,极其忌讳偷师,若为人知晓,事情败露,必死无疑。林惊羽这小孩资质极好,若为青云门收录门下,必定备受师长注目。他小小年纪,只怕藏不住这天大秘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目光转而落到了张小凡的身上,想起了白天他临死而不低头的倔强性子,点了点头,道:「资质差些,也不打紧,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再不迟疑,伸手在张小凡身上拍了几下,以残馀佛力,将之救醒。
张小凡悠悠醒来,眼前模糊,耳朵里兀自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看清了眼前事物,顿时吓了一跳,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只见那个老和尚全身伤痕累累,坐在他的跟前,左边身子像是被什么焚烧过一般,枯焦难看,脸上黑气重重,一脸死气。但不知为何,老和尚却神情兴奋,满眼笑意。另外,他还看到了玩伴林惊羽躺在一旁,昏迷不醒。
「你,你干什么?」张小凡愣了半晌,才呐呐问道。
普智不答,细细端详于他,反问道:「小施主,这风大雨大,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何来此偏僻之地?」
张小凡怔了一下,道:「我傍晚时看到你还站在庙中,后来看天要下雨了,这里破烂的很,我想会很冷,就给你送点吃的来。」
普智嘴角一动,合十道:「善哉,善哉。万物皆是缘,命中早注定,我佛慈悲。」
张小凡奇道:「你说什么?」
普智微笑道:「老衲是说,小施主与我有缘。既如此,老衲有一套修行法门,小施主可愿意学吗?」
张小凡道:「法门是什么东西?」
普智呆了一下,随即大笑,伸出枯瘦手掌,摸摸他的小脑袋,道:「也不是什么东西,就是教一些呼吸吐呐的方法。你学了之后,要答应我几件事,好吗?」
张小凡似懂非懂,但还是道:「你说吧!」
普智道:「你绝不可对旁人说起此事,就算是至亲之人也不能说,你办得到吗?」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我死也不说。」
普智心中一震,见他小小年纪,脸上竟是一片坚忍,漫天雨丝如刀如剑如霜,打湿了他的小小脸庞,有几分憔悴。
普智忽然深深吸气,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口中却继续道:「另外,你每日一定要修习这法门一次,但不可在人前修炼,只可在夜深人静时方可进行。最后,非到生死关头,切切不可施展此术,否则必有大祸。」
说到这里,他重新睁开眼睛,盯著张小凡,道:「你做的到吗?」
张小凡犹豫了一下,歪了歪头,又抓了抓头,一脸迷惑,但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普智微微一笑,再不多话,便开始传他一套口诀。
这套口诀说长不长,只千字左右,但枯涩艰深,张小凡用尽心力,足足用了三个时辰,方才尽数背下。
普智待他完全熟记,松了一口气,神情间疲惫之极。
他看著张小凡,眼中忍不住有慈爱之色,道:「老衲一生修行,从未动过收徒之念,想不到将死之际,倒与你有了师徒之缘。说来,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号。」他顿了一下,道:「我法名普智,是天音寺僧人。呃,孩子,你知道天音寺吗?」
张小凡想了想,摇了摇头。
普智哑然失笑,道:「真是个孩子。」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伸手到怀中摸索出一颗深紫珠子,细细看了好几眼,递给张小凡,道:「你且把这个珠子好好收起,不可让外人看到。待日后安定下来,你找个深谷悬崖,将它扔了下去,也就是了。还有,我刚才告诉你的名号,你也绝不可对外人说起。」
张小凡接过珠子,道:「知道了。」
普智摸著他的头,道:「你我有这般宿缘,也不知来生可会相见否。孩子,你就跪下给我叩三个头,叫我一声师傅吧!」
张小凡看了看普智,却见他已收起笑容,脸色庄重,当下点头称是,叫了一声:「师傅。」便跪倒在地,重重叩了三个头。他刚刚叩完,还未抬头,便听普智低低笑了一声,但笑声中却颇有悲苦之意和决然断然。
张小凡正要抬头看他,却突觉后背被人一拍,登时眼前一黑,又再度不省人事。
第四章惊变
清晨,这一场雨终于停了。
树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从树叶边缘静静滑落,跌落下来,因为有风,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打在张小凡的脸上。
冰冷的凉意把张小凡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要叫道:「师傅……」但四野无人,只有林惊羽躺在身旁,好梦正酣。
似乎像是做了一场梦。
但远处破碎的草庙,身旁酣睡的玩伴,都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甩了甩头,走到林惊羽身旁,用力推了推,林惊羽口中嘟囔几句,慢慢醒来,揉了揉眼睛,还未说话,便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睁眼看去,却见自己和张小凡全身湿透,躺在野外一棵松树下,不由地目瞪口呆,道:「我不是在家里睡觉吗,怎么到了这里?」
张小凡耸了耸肩膀,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冷得很,还是快回去吧!」
林惊羽脑中有诸般疑问,但身上的确寒冷,当下点了点头,爬起来与张小凡一起向村里跑去。
还未到村前,他二人已发觉不大对劲,往常这个时候,村民们都已起床,但今天却安静无比,连人影也不见一个,而且随著晨风吹来,还隐隐有股血腥味。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同时加快了脚步,向村里跑去。不用多久,二人便到了村口,从村口那条大路看进去,却见村子中间那块平地上,草庙村四十馀户人家,二百多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躺在空地之上,身体僵硬,成了尸体,血流成河,苍蝇乱飞,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林惊羽和张小凡二人赫然见此可怖景象,惊吓之下,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凡霍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喘气,双手微微颤抖。适才昏睡过去时,他脑中满是凶恶鬼脸,鲜血白骨,端的是噩梦连连。
他定了定神,向四周看去,只见这是一间普通厢房,两扇小窗,房中摆设简单乾净,只有几张松木桌椅,上有水壶水杯。在房间里占了一半地方的,是连在一起的一张大炕,上有四个床位。除了他现在躺著的,身旁的位置被褥也有些凌乱,像是刚被人睡过。至于其他两个,被子则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在四个床位的正上方墙壁上,挂著一张横幅,上书一个大字:
道!
看这样子,倒像是一间客栈的普通客房,又或是求师学艺几个弟子共居一室的房间。
张小凡坐了一会,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个念头:昨晚的一切或许都是噩梦吧?也许我一直都睡在这里吧?也许走出这个房间,母亲便会如往常一样,笑著骂他:「你这个小懒虫!」
他缓缓下了床,穿上鞋子,一步一步向房门走了过去。
门,虚掩著。从门缝中,若有若无地有风吹进,凉丝丝的。
他一步一步走著,两只小手却越握越紧。他的心跳得厉害,屏住了呼吸,很快的,他走到了门口,把手搭在了门扉之上。
那一个瞬间,这扇木门竟是重如山,沉似铁。
他咬了咬牙,一狠心,「哜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户外明亮的光线一下子照了进来,令他眯起了眼睛。温暖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暖意。
只是,他的心,却一下子落到了冰窖。
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有松柏几棵,草木几丛,间中还有几朵清香小花,怡然开放。门前是个走廊,通往院外。在门前四尺处,有几层台阶,连著院子和走廊。
台阶一角,孤单单坐著一个小孩,手托脸腮,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或许是开门声惊动了他,那小孩迟疑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
林惊羽。
张小凡张大了嘴,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无声。
他又想放声大喊,只是心口郁闷,竟是喊不出来。
两行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落。
两个小孩,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对视。
远方不知名处,有清幽鸟鸣传来,天空蔚蓝,白云几朵。
张小凡坐在了台阶的另一侧,低著头,看著小院中石头铺成的小道。
小院之中,一片寂静。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惊羽缓缓道:「我比你早些醒来,那时屋里还有几人,我问了他们,这里是青云山通天峰。」
张小凡低声道:「青云山……」
林惊羽道:「听他们说,是几个路过的青云门下弟子,看到村中,村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由得哽咽了起来。他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伸吸了一口气,接著道:「后来他们在村后头找到了我们两个人,便把我们带上山来了。」
张小凡嘴角一动,却没有抬头,道:「我们以后怎么办,惊羽?」
林惊羽摇了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张小凡还要再说,忽听身后走廊上传来一个陌生声音道:「啊!你们都醒过来了?」
二人同时向后看去,只见一个青年道士站在那里,一身蓝色道袍,颇有英气。只见他快步走了过来,道:「正好几位师尊也想见见你们,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这就随我来吧!」
张小凡与林惊羽对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林惊羽道:「是,请这位大哥领我们去吧!」
那青年道士看了林惊羽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们随我来。」
跟著道士,二人走出了这个庭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更长更大的环形回廊,边缘每隔两丈,便有一根红色柱子。在每两根柱子中间,也都有一个拱门。
他们顺著回廊向前走去,经过了一个个拱门和柱子,这才发现,每一个拱门里,都是和刚才几乎相同的小庭院,看来这里是青云门弟子生活起居之处。
不说别的,单从这份规模来说,这样的小院怕不下百间,可见青云弟子之多。
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这条走廊的尽头,却是一面高耸无比的白墙,下面开了一扇大门,两扇厚厚的大木门板,高达十丈,几乎要抬头仰望,也不知当初是如何找到如此巨大的木料的。
那青年道士视若无睹,大概平日里进进出出,看得都麻木了,脸上丝毫没有两个小孩那般动容之色,面无表情,迳直从这门中走了出去。张小凡和林惊羽连忙跟上。
甫一踏出这扇大门,两个孩子同时屏住了呼吸,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
这里,几乎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一片极巨大的广场,地面全用汉白玉铺砌,亮光闪闪,一眼看去,使人生出渺小之心。远方白云朵朵,恍如轻纱,竟都在脚下飘浮。
广场中央,每隔数十丈便放置一个铜制巨鼎,分作三排,每排三个,共有九只,规矩摆放。鼎中不时有轻烟飘起,其味清而不散。
「往这里走。」似是明白这两个小孩的心思,那青年道士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让他们看了好一会儿,才叫醒二人,继续向前走去。
「这里是青云六景中的『云海』,前头还有更好的呢!」青年道士边走边道。
林惊羽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青年道士手一指,道:「『虹桥』。」
二人极目远眺,只见前方远处,广场尽头,在雾一般朦胧的云气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他们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渐渐的,有水声传来,间中还有一两声雷鸣一般的怪声,不知从何而来。
他们越走越近,云气如温柔的仙女,轻轻围绕在他们身旁,逐渐拉开隐约的面纱,露出清晰的面目。
广场尽头,一座石桥,无座无墩,横空而起,一头搭在广场,迳直斜伸向上,入白云深处,如矫龙跃天,气势孤傲。有细细水声传来,阳光照下,整座桥散发七彩颜色,如天际彩虹,落入人间,绚丽缤纷,美焕绝伦。
张小凡与林惊羽看得目瞪口呆。
青年道士笑了笑,道:「随我来吧!」说著,当先走上了石桥。
踏上石桥,二人这才发觉,桥的两侧不断有水流流下,清澈无比,但中间部分却滴水不沾。阳光透过云彩色照片在桥上,又为水流折射,遂成绚丽彩虹。
那道士看著他们心醉神迷的样子,道:「你们小心了,这桥下可是无底深渊,不小心掉了下去,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小凡与林惊羽都吓了一跳,连忙镇定心情,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