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午,大军驻扎造饭。楚暮与众将聚在中军帐内会议。忽然亲兵传报,辕门之外来了两位少年,为首一位声称姓漻,乃是主帅故交,欲求一见。
楚暮一怔,忙亲自迎出辕门。只见两骑一前一后,只在地下刨蹄。前面那马,背上坐着一位俊美少年,唇角含笑,微微向他点头。后一匹马上那少年相貌甚丑,神情有些木讷。见到楚暮之后,呆了片刻,才翻下马鞍,躬身行礼。
楚暮抱拳躬身,向那俊美少年道:“属下参见少主!”
那少年见到楚暮出来,却不下马,模样甚为倨傲。蜀军诸将见了,正待喝骂。忽见主帅竟执下属礼,恭敬参见,不由都惊得呆了,纷纷拿眼看他,心下均道:原来漻清少主,竟是这样一个秀美弱质的孩子!
漻清见他行礼,轻轻跃下马背,伸手相扶。一面笑道:“小楚别来无恙!我可想得你紧!”
众人见他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将看来大他一倍,且平素军威甚重的主帅呼为“小楚”,不由心中尽皆浮起怪异感觉。
楚暮恭敬道:“多谢少主抬爱。请入大帐奉茶。”不着痕迹脱开漻清双手。
漻清一笑,颔首道:“有劳小楚前面带路。”
入帐坐定奉茶,楚暮摒退众将,问道:“少主怎有空来?主上是否亦在途中?”
漻清笑道:“师父又闭关哩!不曾同来。这回他需七日方出。我闲着无事,想起与你两年不见,甚为想念,便带了荆介一路北上寻你。”
那木讷少年站在漻清身后,本在微张大口,四处打量。此时忽闻主子提及自己姓名,不由一愣。
楚暮闻言,苦笑道:“主上若知少主擅自下山,恐将不悦。”
漻清笑道:“若师父知我是来寻你,那便无妨。”
楚暮暗叹。正因你来寻我,他才更为不喜!
原来那楚暮本是成精飞鼠,八年前在云盘岭中为维泱收服,送与漻清为宠。漻清心甚喜之,名其为“小楚”,时时与之嬉戏。后维泱见它乖觉精灵,堪可造就,闲时便也传授些修炼之法。它本身已有数百年修为,此时得明师指点,进步更是神速,两年之后便已修成人形。
维泱见他成人之后姿容瑰丽,风度翩翩,想到这三年来他竟与漻清日夜相伴,共枕而眠,心中甚不痛快。于是时常借故将他派遣下山,而另寻了个丑陋愚笨的孩子,与漻清作伴。
漻清初时不喜,但经维泱软语温言相哄,又觉荆介虽然迟钝,总算憨厚忠诚,殊不讨厌。于是渐渐也就罢了。
楚暮觉出维泱对己不善,他见事甚明,便主动提出下山创立神教。维泱只要他肯远离漻清视线,自然甚么都好,当即应允。
楚暮颇有雄才,此时借了维泱在云盘岭,及整个巫山地区的盛名,顺利聚集民众,不几年便将西蜀神教经营得有声有色,发展成为教众数万的天下第一大教。他虽为神教实际首脑,却不敢僭越,自己避为副教主,而虚教主之位以待维泱。
三年前大郕境内烽烟四起,楚暮顺势揭竿,带领教众誓师起义,与群雄共逐天下,遂成一方霸主。但他并不称王,仍以维泱下属自居,平素便在帐中供奉维泱与漻清长生牌位,令全军皆知。
楚暮自然明白自己因何会为维泱见弃。此时见漻清竟主动寻来,禁不住心中暗暗叫苦。
暗想也就只你,竟对主上一片心思,睁眼如盲。
但这话却不好明说。楚暮只好苦笑道:“可惜属下军务缠身,恐怕亦无法陪伴左右,供少主差遣。少主还是请回吧!”
漻清见他着急欲赶自己走,却并不动气,笑道:“怎敢耽误你正事!我随师父修行多年,仙术上已略有小成。若我多留数日,行军打仗之际,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楚暮听得心中一动。漻清累世修行,因而入门极快;兼之维泱不辞辛劳,自各处觅来奇珍异宝,毫不吝啬地尽数送入鼎中,炼制仙丹,喂与他食。是以漻清此时虽尚年幼,修为却已非同小可。连楚暮亦自问非他之敌。若能得他之助,今日与郕军决战,取胜自然更为容易。
然而楚暮也只这么想想。若真要亲口应允,置维泱的心头肉于战场险地,他却万万无此胆量。于是苦笑道:“无需劳动少主大驾了。今日之仗其实并不凶险,属下早已安排好策略,遣人依计而行。此役稳胜无疑。”
漻清闻言,脸现失望之色。停了片刻,正欲开口,忽然帐外亲兵大声禀报道:“启禀主帅!苏合将军败回,正在帐外候传!”
楚暮大惊,“霍”地站起。苏合乃他军中头号大将,武功韬略均仅输自己半筹。他心知郕庭孤掷一投,倾朝而出,此战必不易与。为稳妥计,特派苏合亲自领军埋伏。万没料到连他也败了。心中极想出去探视,转头看了漻清一眼,犹豫起来。他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主人,怎好就此将他抛下不理?
漻清笑道:“小楚便当我不存在好了。只管将人唤入问话。”
楚暮告了个罪,朗声发令。不一刻,便见两个亲兵抬着副担架入来。苏合浑身浴血,奄奄一息躺在其上。
楚暮再惊。对方竟能令他伤重至此,功力必不下于自己!抢前扶住苏合臂膀,急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对方竟不中伏么!”他本教苏合在青龙峡外挑衅,许败不许胜,将敌军引入险地之后,再以伏兵一举歼之。料想计划周密,必能奏效。谁知一经交战,竟连己方主将亦重伤败回。不由大是丧气。
苏合“嗬嗬”连声,终究受伤太重,说不出话来。两眼翻白,气息将尽。漻清在一旁见了,伸手捏个法诀,将一团白芒送入苏合胸口。
苏合得他法术疗伤,力气稍复,艰难地开口道:“不……敌人本,本已中计入伏,我方……我方大胜,谁知,谁知对方忽然来了个妖道……法力……远胜末将……末将不敌,只身败回报信,可,可那与我同去的……十万儿郎……咳咳……却……却……”终因受伤太重,身体毁损过度,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气绝。
楚暮一震。对方能一举歼灭十万雄兵,仅只苏合一人脱身。而他虽勉强撑回,终仍伤重不治。这是何等惊人的法力!楚暮忽然失去了自起兵以来,一直坚定于心的必胜把握。
漻清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摸了摸他头,怜惜道:“莫难过。我来帮你。”便如数年前,楚暮仍是飞鼠之形时,漻清常做的那样。
楚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了片刻,苦笑道:“还是先让属下试试能否制敌取胜,再论是否需要劳动少主大驾罢!”于是下令三军撤回建业。心道,此城乃明京门户之地,敌方对它定是志在必得,若要交战,当是己方有城可守比较稳妥。好在此时大军距离建业不远,楚暮令副将石斛调度主力大军分批撤回,自己则带着三千兵马断后。
楚暮等人坠在最后,不久便见北方烟尘滚滚,迅速逼近。楚暮一愕,心道敌人这快便赶上来了?待定睛一看,松了口气。原来诺大烟尘之中,却只裹着一人,并非他所担心的大军压境之局。同时亦可见那人功力深厚,足下之力竟堪比数万大军。于是心中暗暗戒备。同时下令断后军士立定转身,摆开阵势,原地待命。
那人瞬间奔近,怒发冲冠,大吼道:“何人是那姓楚的反贼?!”
楚暮踏前一步,道:“在下楚暮。阁下何人?竟助纣为虐,甘为那昏君卖命么?”
那人大怒道:“呸!你趁老子连翘不在,使奸计于青龙峡中,杀了我数十万儿郎!老子是来找你算帐的!”
楚暮一听,不由啼笑皆非。知他是粗人,也不答话,传令亲兵挥舞令旗,三千断后兵士便一队一队,交互小跑穿行起来,瞬间已换了数个阵形,向连翘冲杀过去。
这阵形变化乃是武穆所传,楚暮以之对战杀场,未尝败绩。谁知那连翘根本不管这些,鼻子朝天一哼,双手结印,唤来金箭无数,往蜀军阵中激射而去。楚暮忙撑开壁界相护。但终究地域太广,他灵力稍逊,壁界的强度便不足,被连翘数番猛攻,片片碎裂。蜀军顿时死伤惨重。
楚暮大怒,长剑指天,左手捏诀,立时天昏地暗,狂风暴起,带着无边砂石向连翘冲去。
连翘大喝一声:“来得好!”双掌外推,竟将楚暮法术生生击散!
楚暮胸口如遭雷噬,“蹬蹬”后退数步,气血翻腾,忙深吸一口气压住。
连翘亦不好过。他为逞强,不肯如楚暮般后退化力,受击远比他更为强烈,登时便已受伤,硬是“咕咚”一声,将已涌入口中的鲜血吞回。同时暗暗心惊。但他性子暴烈,当下不顾己身伤势,高举右拳,口念发咒,灵力迅速汇聚,其势竟犹胜之前!眼见便是非同小可的法术。
楚暮自与他硬对一掌,此时仍灵力涣散,难以凝聚。见他这快便可发动下一法术,不由心内骇然。但此时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强提灵力,功聚双掌,脑中疾速思索可接住此招的良方。
忽听连翘暴喝一声,挥拳虚击脚下。“轰隆”巨响连震,大地寸寸断裂。蜀军站立不稳,纷纷跌在地上。楚暮所站之处,更是倏然裂开一条巨缝。楚暮猝不及防,向下坠去。忙提气轻身,向缝外急纵。哪知空中落下无数大小石块,往他顶上砸去。楚暮回身躲避,一口气尽了,复向下坠去。裂缝同时“轧轧”作响,又向中心合拢来,眼见便要将楚暮活生生夹毙其间!
忽然一声清脆的童音暴开:“休伤我小楚!”漻清拔剑在手,足尖一点,身随剑走,向连翘刺去。
连翘见他小小孩童,原未将他放在眼里。待剑将及身方惊觉不妥。原来漻清剑上“噼啪”作响,竟带了强烈雷电!剑风凌厉,直有排山倒海之势。
连翘不敢硬接,急忙侧身躲避,哪知漻清剑锋一偏,斜向下指,连翘这样一躲,正正罩在他剑芒之下,便似整个人自动将小腹送上他剑尖似的。连翘大骇之下,疾向后纵,再无法顾及未完的法术,地上裂缝向内合拢之势立停。楚暮觑到机会,一跃而上,心中暗呼万幸,趁连翘下盘不稳之时,袖中飞刀连珠般射将出来,直取他周身诸大穴。
连翘就地一滚,狼狈避过,正待爬起,忽然“铮”地一声,漻清长剑擦耳而过,钉在地下,斩断他数根发丝。连翘死里逃生,四肢禁不住一阵发软。趁此间隙,漻清左手微弹,白芒闪过,连翘身体一挺,便再动弹不得。漻清笑着走近,拔剑回鞘,道:“看你技艺不凡,这便杀了甚为可惜。不如降了我们罢!日后必不会薄待你。”转头望向楚暮,道,“小楚你说是不是?”
楚暮垂目躬身道:“少主所言极是。”此时早有幸存蜀兵跑近,将连翘绑个结实。连翘眼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便即降了。楚暮于是吩咐亲兵,带他下去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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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神堕魔道 第四章 无撄其锋
楚暮、漻清领着剩余蜀兵,押了连翘,并骑驰往建业。漻清小试牛刀,一击建功,心中便有些得意,昂首挺身安坐马上,左顾右盼,神采飞扬。副将石斛在城楼之上隔远看见,忙不迭下令打开城门,领一队亲兵迎将出去。
荆介不会武功,早被交由石斛“看管”,与主力大军一道先行回城。他身不由己,被迫与漻清分离,心中万分担忧,甫得自由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城墙上团团乱转,焦急等候。此时见他无恙归来,自是心中大喜,飞奔下来迎接。
两班人马会师,楚暮一问之下,方知蜀军早已与原城守瓦松完成交接。当下褒扬两句,令瓦松带路,一行人往成为蜀军临时指挥所的建业府衙而去。
进入府衙正厅,尚未坐定,便有报马来报,道是郕军已至,在北门安营扎寨。楚暮微微一愕,心道来得好快!便与众人一道登上城楼观看。只见数里之外黑压压一片,驻满郕兵。最远处人头攒动,似仍不断有军队陆续抵达。中军挂起一杆大旗,楚暮功聚双目,凝神探看,见那旗上书着“大郕忠烈侯平南上将军白”数个大字,心知白前上将军已经到了。蜀军诸将见对方行营齐整,各人各司其职,或布寨或警戒,均井然有序,均在心中暗赞,道那忠烈侯久享盛名,果非泛泛之辈。
当下楚暮点了三千兵马,交由偏将沙棘带领,杀出城去。不求制胜,只在滋扰。欲令劳师远征的郕军无隙休息,穷于应付己方挑衅,遂成疲兵。
见蜀军来势凶猛,郕军营中鼓声大作,两翼各杀出一支千人骑兵队,两面夹击,将沙棘众人拦住。一通厮杀,郕军之中鼓声再作,中军亦驰出援兵。而远处安营扎寨,或运送辎重的郕师工事兵,却仍顾自继续手中工作,对震天喊杀声充耳不闻。
楚暮见敌方准备稳妥,占不到便宜。而沙棘孤军深入,战得越久越是不利。于是传令鸣金收兵。沙棘高声呼喝,带领蜀军且战且退。郕军也不如何追赶,只在营前驰了一会儿,耀武扬威毕,便回归本翼。
楚暮心中暗叹可惜,领头下了城楼,复入建业府衙,与诸将商议克敌之策。漻清年纪幼小,军国大事,本是不太懂的。楚暮于是命瓦松选了位手脚便利的衙役,领漻清和荆芥入城游玩。两人以往久居山林,鲜少涉足如建业般的大城。因而此时只觉一切均都希奇,于是直逛至暮时,方才尽兴而归。
瓦松早已将自己府邸腾出,供楚暮使用。眼见天色将晚,那衙役便领漻清主仆回瓦宅休息。入得府门,漻清问起楚暮去向,下人禀告道,楚帅去了城楼视察,尚未返来,请少主入后院主卧室休息。漻清侯了片刻,不见他回,只觉眼皮愈加沉重,于是打个哈欠,回房就寝。
睡至半夜,忽闻喊杀声震天。漻清一跃而起,奔至窗前。只见城北方向火光冲天,同时兵刃交击之声大作。
漻清精神一振,迅速穿好衣服。荆芥睡眼朦胧地醒来,欲问漻清何事,后者嫌他麻烦,随手放个催眠咒,荆芥“咕咚”一声倒头再睡时,漻清已穿出房门,展开轻身功夫,箭一般向北城门方向奔去。
及至赶到城门口,正遇沙棘领着大队人马匆匆过来,漻清扯着他问缘由。两人早间照过面,沙棘知他便是少主,不敢得罪,行礼道:“石斛将军夜袭敌营,烧了对方粮草,楚帅命末将出城接应。”漻清知不可耽误军机,于是问明楚暮所在之后,便放沙棘去了。
上得城楼,正瞧见楚暮在诸将簇拥之下,皱眉望着战场。火光映照下,只见他脸色十分凝重。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