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本就因太子篡位一事而烦躁,如今见这小太监如此不守规矩的闯进来,更是恼羞成怒:“你是哪个宫里的奴才?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随便进来?!”
“回皇上话,奴才是琉蕙宫里伺候的人,过来就是禀报皇上一声,蕙妃娘娘薨了!”那小太监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边说眼泪边倏倏落下。
“什么?!”皇上从龙椅上猛然起身,脸上顿时变了色,这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亦岚在皇上旁边,听此心中也是一惊。却很快又冷静下来,沉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事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了?”
那小太监面带惧色,“是昨夜,昨夜的事。奴才们是今晨才发现的。除了皇上这儿,奴才们还没敢……没敢惊动别人。”
“不会的,不会的……蕙妃她才跟着朕不过半年。蕙妃那么年轻,不会比朕先走的。不会的,她不会比朕先走……”皇上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却不可遏制地在颤抖。
亦岚定了定神,对那小太监道:“你先回去,这件事先不要宣扬出去。”然后看向皇上道:“父皇,您要不要先去看看蕙妃娘娘?处置皇后太子一事不如先放一放?”
“走,去琉蕙宫。朕不信,不信蕙妃会走!她一定还在琉蕙宫等朕……”皇上边喃喃重复着,边向殿门的方向挪着脚步。亦岚无声的叹了口气,终是跟在皇上身后,一齐往琉蕙宫去了。
琉蕙宫内,蕙妃一人穿戴整齐卧在锦织的软榻上,她右手边的床榻上还滚落着一只镶满宝石的黄金酒盅。她紧闭着双眼,一头黑发如云铺散,本就光洁白皙的脸上显得更为惨白。眉宇间紧蹙着,如云雾般挥之不去。嘴角边还挂着一道血迹,过了一夜的时间已凝结成了暗红色。一干宫女太监都立在殿内两旁啜泣着,见皇上和五皇子来了,他们的哭声才小了一些。
皇上见蕙妃在榻上紧闭双眼,嘴角挂着血迹,心中顿时一跳。竟不顾身份的半蹲在了榻前:“蕙妃,蕙妃,朕来看你了……朕最近前朝之事一直很繁杂,不得空来看你。现在朕来了,你睁开眼,睁眼看看朕……”
这时,在榻边立的蕙妃的贴身宫女边哭边开了口:“皇上,蕙妃娘娘已薨逝了。还望皇上节哀。”
“是谁做的?!蕙妃她上月跟朕南巡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薨了!是谁害的蕙妃?!”皇上一下站起来,盯着那宫女怒喝道,眼中正摇曳着狂躁的愤怒。
那宫女着实被皇上眼中慑人的光芒惊到了,“奴婢不知……只是皇后娘娘昨夜时差人来琉蕙宫送了一壶上等的鹤年贡酒。说是绵爽清冽,香醇宜人,特赏给蕙妃娘娘品尝的。可没成想,没成想娘娘刚喝了一杯就,就……”说到最后,那宫女已说不下去,只余下一阵啜泣。
皇上听了甚是难以置信:“不可能!朕昨夜已下令将皇后押入天牢。怎可能是皇后做的?……”他像是在否认那宫女的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着。
“皇上,酒是昨夜戌时送来的,皇后娘娘遣来的人走了之后,蕙妃娘娘就吩咐奴婢们退下,说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许进去。今早……今早奴婢们过来准备侍候娘娘穿衣洗漱的时候,才发现娘娘已经薨逝了!”
皇上没有再理会那宫女,而是缓缓坐在了床榻边,手指轻触着蕙妃的面颊,“朕再陪蕙妃一会儿,你们都退下吧。”
亦岚见父皇这样,虽是担心,却也一挥手吩咐一屋子的宫人退下,自己也默默走出了琉蕙宫。
亦岚走出琉蕙宫,回到岚凌殿。沐言一见他回来,立刻迎了过来。而亦岚只深深叹了口气,惋惜之感顿时如潮水般袭来。仍旧记得几月前那个蒙古公主在皇极殿上一语惊四座的聪慧机敏,伴着几分女子少有的桀骜豪放;也还记得在雁栖湖的船中画舫里她活泼兴奋的样子……从未想过蕙妃竟会有天这样香消玉殒,那样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子,怎会这样轻易被别人谋害致死呢?……
“亦岚?我叫你好多遍了你都没听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沐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亦岚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蕙妃薨逝了,皇后赐她的鹤年贡酒中下了毒。”
沐言眼中先是出现了一丝惊讶,转而也垂下了眼眸。他知道蕙茉公主在被册封为妃之前是一直倾心于亦岚的。可他又着实对她讨厌不起来,毕竟是那样善良从不攻心于计的女子。如今听说她已薨逝的消息,心中也有了一丝惋惜悲伤之情。
其实,亦岚和沐言所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其实蕙妃在告诉亦岚皇后太子要篡位的事之后,就知道自己已活不长了。蕙妃是何等聪慧,她何尝不知道皇后赐的那壶鹤年贡酒是有毒的?皇后多疑,定会疑心她除了篡位这件事之外还知道些别的事,所以必然会置她于死地。她虽倾慕于亦岚,可这份爱又是那样可望不可及的,就如同入云的野鹤,身前身后尽是杳杳的云烟,望不到边际。既然她已为妃,此生与亦岚再无可能,她便也不再恋生了,将那毒酒一饮而尽。帝王之宠从不长久,唯有以自己一命才可换得皇上一直记着她,才能对突厥一族多加照拂……“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散污淖陷渠沟。”蕙茉公主,人如其名,只可惜,如此蕙质兰心女子也只得孤独收场。
三日之后,皇上终于给皇后太子定了罪。皇后太子勾结外臣、谋权篡位,皇后赐死;废太子东宫之位,削去一切爵位封号,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入京。牵扯进去的一百六十多名大臣不是斩首抄家就是发配充军,无一幸免。
至于蕙妃,皇上给她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丧葬,丧仪甚至超过了贵妃,达到了皇贵妃的地步,让蕙妃在死后也极尽哀荣。
自太子被废以后,众大臣纷纷上书请皇上再新立储君,朝上多半大臣都主立五皇子为东宫太子。而皇上看样子却并无再立储君的意思。这可急坏了朝中的一干忠臣,劝立国本的奏章上是更是勤快又情真意切了,可皇上依旧是无动于衷。唯有五皇子还是每日正常上朝下朝,规行矩步,看不出丝毫急迫疑虑的情绪来,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四。平步
第二十四章平步
那天,亦岚独自一人在母妃原先所住寝殿外的梅园漫步着。自母妃薨逝之后,这里便再没有哪个嫔妃居住了。亦岚每月都会派人来这清扫下内殿,打理打理园中这些梅树,此地才不至于荒芜,甚至内殿的摆设都如母妃去世前的原样保留了下来。
当年母妃的死和皇后有关,今日也终于得以为母妃报仇了。亦岚清楚的记得,母妃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初九病逝的,临终前曾叮嘱他要好好照顾亦瑾,对皇位也拼力一试。如今,太子已被废黜,朝中再无人可以与他匹敌。虽然父皇迟迟未立他为太子,但亦岚也知道自己继承大统是迟早的事。亦瑾他一直在尽力照拂着。至于他自己,也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他厮守终生的爱人。若母妃在天有灵,也定可安息了吧?……
亦岚边沉思着这些,边在梅园漫步着,并未注意到前方已有一个人已悄然出现在了他面前。亦岚发现他的时候,不禁惊异得怔了半晌,后才请安道:“儿臣参见父皇万安。”
前方走着的那人正是皇上,他身边却并没有贴身太监跟着。皇上抬眼看向亦岚,没有多言,而是走过去将他扶起,缓缓开口道:“亦岚,你起来。今日我只是父,不是皇。”
亦岚没想到父皇竟用了“我”,而不是“朕”;也只是走过来扶起自己,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身份说着“平身”,皇上只以父亲的身份与自己说话,这还真是头一遭。亦岚略微的失神过后,还是谨慎道:“皇上与儿臣先是君臣,后是父子。君臣纲常,儿臣并不敢轻易僭越。”
皇上苦苦笑了一下,“君臣纲常?不就是它隔断了帝王家父子的情谊吗?权力,就那么让人爱到极致,欲罢不能吗?连身边最亲近的妻子儿子都要算计着……孤家寡人,果然是孤家寡人……”皇上叹息着感慨道,又继续道:“亦岚,今日你只把我看做父亲可好?我们父子俩谈谈心吧。父亲……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亦岚鲜少见父皇如此失魂无奈的样子,竟不可置否的点了下头,“父亲想说什么,儿子洗耳恭听便是了。”
接下来的近两个时辰里,皇上与亦岚谈了许多,如贵妃,亦瑾亦珺,皇后太子……甚至皇上还告诉了亦岚不少为君之道。到最后的时候,皇上认真地问了亦岚一句,到底想不想做皇帝?亦岚没有回答,只虔诚道了一句:“父皇不给的东西,儿子不会主动去抢。”
皇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似有深意地看了亦岚一眼道:“父皇迟迟不立你为东宫太子,只是怕有奸臣小人要害你。其实,这位子,父皇迟早会留给你的。”皇上说罢,便转身默默离开了梅园,留亦岚一人微怔着站在原地。
亦岚回到岚凌殿后,入目便是一大堆几乎堆满了正殿的珍宝赏赐,随便问了一个宫女才知道这些赏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日夜里沐言射了那刺客一箭,救驾有功,皇上特地赏给沐言的。除此之外,还封了他为忠宁侯,赐侯爷府一所。亦岚听罢微微一笑。转入了内殿,不料沐言却坐在案前,双手托腮满面愁云。
亦岚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对他笑道:“怎么愁眉苦脸的?父皇封赏了这么多,该高兴些才是。”
沐言方才一直愣愣地想事情,并未注意到亦岚已进来了,如今才回过神来,脸上却是阴云不散:“其实银子吗,无非是够用就行了。皇上赏了这么多,倒是浪费了……”
亦岚略微皱了皱眉:“这话可不能乱讲,皇上亲赏的东西,岂有不收之理?”
“我知道的,刚才已经领旨谢恩了。”沐言道,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亦岚,“可是那一箭我只是举手之劳,无功不受禄,我还没有想平步青云的念头呢。皇上就又是封侯,又是赐侯爷府的。王侯本是外臣,岂有长久住在宫中的道理?”
亦岚这才明白,原来他愁眉苦脸的是因为这个。于是不禁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沐言听了,面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不是,当然不是了。我是一时住不惯别的地方而已。”
“撒谎。”亦岚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笑道。
沐言轻叹了口气:“我都要搬走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玩笑。”
“好了。你若还想住宫里,我去跟父皇说一声就是了。何至于这样愁眉苦脸?”
沐言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安心了些,可还忍不住问了一句:“皇上能答应吗?毕竟皇家祖制在此……”
“放心,父皇不会计较这些的。只是以后你更要多加小心了,侯爷虽只是个封号,没有封地也没有兵权,但总不比从前贴身侍从的身份了。总也算是王侯贵胄,此后万事一定多加小心。”亦岚叮嘱道。
沐言点了点头,隔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对了,那天夜里我也只是射了那刺客一箭,其实主要功劳还是在你。那,皇上为何不给你些封赏?”
亦岚笑了笑,沉思了一会儿后对沐言道:“我带你去见个人吧。”
“嗯?是谁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就这样,他带着沐言先是穿过了一大片梅林,后才进了一所空无一人的宫殿。那殿内的摆设很是简易朴素,却十分整洁。沐言望着这不大不小的宫殿,不禁疑惑道:“你要带我见的人,在这殿里吗?”
亦岚没有多言,而是走向了旁边那个半旧的柜子,从中取出了一个木质的长方形木盒。他打开木盒,极轻柔小心地取出了盒内的东西——那是一幅裱在卷轴上的画。亦岚小心地将卷轴展开,画上是一个香腮如雪的美丽女子。她的妆容淡淡的,身上穿的衣服朴素中又不失典雅。她淡淡的笑容中透着慈祥与柔和,眉眼处竟有几分像亦岚。
沐言凑上去看那张画,“这是?——”
“这是我母妃,这所宫殿是她生前一直住着的。母妃一向不喜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这殿里的陈设就朴素了些。”亦岚边说着,边将那画像挂了起来。又对着画像跪了下去,认真的拜了拜后,将三炷香插到画像前的香炉内,而后定定立在画像前:“母妃,今日是皇后处斩的日子,亦岚终于给您报仇了。”
“报仇?当年如妃娘娘病逝时,皇后不正在册封大典上吗?”沐言随口问道,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可惜为时已晚。
亦岚倒是并未介怀,仍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画像,“当年我母妃本已病危,要是那时能有个御医来诊治一下,或许还可挽回母妃一条性命。可当时却是一个御医也不敢来,我后来觉得此事蹊跷就去查了一下。竟是皇后放出懿旨,说哪位御医敢来给我母妃医治,则杀无赦。更何况,十余年前我母妃失宠,也是因为皇后在父皇面前尽进馋言的缘故。”亦岚说到此处,已缓缓闭上了双眼:“当时我不过一失势皇子,也是无法帮上母妃一星半点……”
沐言听罢,沉默了片刻后道:“对不起了。我不知道这些事……我不该问你这些惹你伤心的。”
亦岚这时回过神来,对沐言温言道:“不用对不起。过去的三年里这些事我从来就没忘过。不过如今母妃的仇已报了,终于是慰了母妃在天之灵。”说罢,他又牵过沐言的手,再次对那画像跪下:“母妃,这是父皇刚封的忠宁侯,儿臣今日带他来见您了。他生性天真善良,半分心计也无,在皇宫里能有这样一个纯真安宁的存在实属不易。虽然同为男子,但儿臣……心已钟情于他,他对儿臣也早有情意。儿臣不孝,但……还愿母妃成全我们。”
沐言听到此处已是惊诧万分,不禁心有所触,万分感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无法给亦岚一个孩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何况亦岚又生在皇家,也许还会是未来的皇帝。堂堂皇子却喜欢一个男子,传出去要遭世人唾骂的……却没想到,亦岚竟有这个勇气在他母妃面前承认,并恳求成全。想到此处,沐言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滴滴落在地砖上。是感动,更是坚持。纵使千人阻挠,万人唾骂,他都甘愿全然接受——只要他还可以与他在一处。
沐言反握住亦岚的手,对着那画像深深叩了个头:“如妃娘娘,我知道同性相爱本不是男女伦常。可我……诚心想与他在一处。若真有那么一天,亦岚陷入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