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当沐言听亦岚说那是事实的时候,心头顿时一惊。两日前他还是不信这些的,可真相却如同迎头一击般,令人一时无法接受。仿佛从前一幕幕的幸福只片刻就天翻地覆的转变了一样。亦岚也知这件事会对沐言有不小的打击。可此事不比寻常,宫中又流言疯传,想瞒大概也是瞒不住的,所以还不如如实和他说明。
皇帝看起来万人之上,风光无限,实则却尽是羁绊。这些日子,朝廷大臣也都疯了一样的上书建议皇上册立嫔妃以续皇家血脉。皇帝并不是江山的主宰者、拥有者,只是一个守护者,从来无法为所欲为。这些,亦岚心里都是清楚的,只是觉得这辈子有沐言一人已经足够。所以才只想大婚之事能躲则躲,尽力不负了沐言。
沐言自从知道了亦岚与太皇太后因大婚之时闹翻之后,心中是愈加不好受。就算有时亦岚来他这里,他也十分沉默寡言,性子比过去要内敛许多。甚至有时还会找各种理由不见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害怕见到亦岚。也许是怕自己止不住在他面前心软,所有准备前功尽弃,又或者,是他自己在恐惧,在犹豫于那个决定……
亦岚发觉了他的异样,本想向他解释说明,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更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变回原先的样子。哪怕沐言是和他闹,或是耍小脾气,他都可以理解包容。可偏偏沐言如今的时而失神,时而若有所思,才令亦岚不知所措。两人的关系也只得这样僵着,想打破也无从下手。
沐言当下正在岚凌殿,不知在想些什么。正想得出神,殿门突然被人敲响,打破了他的思路。可沐言此刻也无心恼怒,反倒是心脏立刻收紧成了一团,紧张道:“谁在外头?”
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沐言,是我。文澄。”
“哦,进来坐吧。”沐言略松了口气,只要来人不是亦岚就好。
文澄推门进来,轻轻将门掩上,关切担心的目光望向沐言,然后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来看看你。那件事你定夺好了吗?”
文澄算是沐言除亦岚外最为亲近的人,沐言视他为挚友、为知己。沐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嗯,我想好了。那件事我还是要这么办。”
文澄握着茶杯的手猛然收紧,诧异却小声道:“你疯了!当今皇上是何身份,怎能解决不了此事?二十三年他都这么撑过来了,他从小到大这种局面见得也该不少了。这次是有太皇太后在中干预,可皇上若执意不肯,太皇太后又能说得了什么?!”
“我知道。”沐言说着,将一直垂着头抬起来,眼中是一片清明:“只是文澄,你信这世上会有报应一说吗?”
“什么?”
沐言轻笑一声,苦笑道:“他以前因我与大臣们闹翻过,我不能再让他与太皇太后不睦了。如今,这该算是我的报应。以前我总是和他任性耍脾气。大街上哪个女子多看他两眼我都会蛮不讲理的生气。也许上天注定要我每一次任性都付出代价。我任性的机会早就被以前的我挥霍空了。现在我不能再与他闹脾气耍性子了,我早就没这个资格了。”
文澄听罢,不禁替他心酸苦涩。“所以,你就甘愿被他误会?皇上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会怨你,会恨你……”
“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当然也不想让他恨我。”沐言平静道。可袖子里的手突然握紧了些。“只是我不能让任何人成为他的阻碍啊。”他轻轻道,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补充道:“也包括我自己。”
文澄在他身边,心头更是一阵挥之不去的酸楚。却依旧止住了冲动,努力维持着平淡的语气:“那好,这事你来定夺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觉得沐言是本书里最为平淡普通的一个人,他有自己的执拗定夺或是私心缺陷,不可能做到完美。没有什么超群卓著的能力,甚至还会自以为是的以为可以扭转乾坤一意孤行,不顾一切的想为亦岚做他认为正确的事。百死无悔,心甘情愿。哪怕亦岚并不理解,甚至会误会他。可我又没有办法避免的,整本书里最爱他,很多时候甚至超过了亦岚。只是觉得我笔下能有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我之荣幸。
☆、三十三。悖隙
第三十三章悖隙
宫中皇上与太皇太后不睦的言论还未平息,又有谣言传出说皇上迟迟不册立后宫嫔妃的原因是皇上不好女色,喜欢的并非女人,而是男子。忠宁侯素来与皇上亲密,所以自然被当做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而亦岚也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太皇太后听闻谣言后,勃然大怒,下懿旨立刻查出流言的源头。太皇太后是吃斋念佛的人,如今也下令杖毙了那几个最先流传谣言的太监宫女。不由令其他人也胆战心惊。
三日过后,亦岚再次去寿康宫请安。这三日过去,太皇太后也冷静了许多。亦岚请过安后,太皇太后挥手示意亦岚坐下,道:“哀家想清楚了,皇祖母是喜欢霖晞和婉露,孙儿却不见得喜欢。哀家是该问问你的意见,看看你是否中意。皇帝的后妃还是要娶的,龙嗣血脉延续可耽误不得。你若瞧上了哪家的女儿告诉皇祖母。皇祖母来帮你筹备。”
亦岚听罢,心中顿时一惊,以太皇太后的脾气,能说出这话的确是让步许多了。可他这次却是无法让步分毫。太皇太后还是坚持要他大婚。可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让步哪怕一点点也会是对沐言莫大的伤害。亦岚沉默了许久,终于咬牙掀起了龙袍的下摆,向太皇太后跪下:“还请皇族母恕儿臣不能从命。朕愿一生以民为重,勤勉政事以补过失。”
太皇太后眼眸在亦岚脸上冷冷一扫,“皇帝可知现在宫内都在传些什么你的流言蜚语?哀家是赐死了几个首先谣传的宫女太监。可毕竟那嘴长在他们身上,言论也并非以强权和旨意就能止得住的。有人传自然也会有人信,你让那些老臣百姓如何看待你?人言可畏,这道理皇帝难道不清楚?”
亦岚轻吸一口气:“儿臣都明白,只是朕如今并无中意的女子,又何苦耽误她们前程?再说,儿臣也根本无心大婚……”
“耽误前程?”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一个女子最好的前程便是能入宫侍奉皇上左右。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嫁给皇上?何来‘耽误’一说?你难道真想让人讹传说当今圣上是个断袖之徒?哀家相信,你与那忠宁侯之间没有那样的关系,可皇帝就算无中意女子,也该尽早大婚平定平定外头的谣言传闻。”
亦岚这时才突然发觉太皇太后的老练,她的话缜密得体得让人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相比于太皇太后,他自己未免还是不够老成。亦岚仍在原地,一言未发。沉默着,也在无声的对抗着。
还没等太皇太后再次开口,一个小太监很不识趣的进来请旨,“太皇太后,御膳房已将午膳备好了。太皇太后该用膳了。”
太皇太后冷着脸,向那御膳房太监一挥手,“都撤了,哀家不用。”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询问着望向亦岚,“皇上,这……?”
“太皇太后的午膳送进来,你们都退下吧。”亦岚吩咐道。
那小太监噤若寒蝉,再没眼色也看得出这局面该回避一下。将午膳都端上来之后便小心翼翼的退下了。
所有的宫人都退下后,整个寿康宫只剩下亦岚和太皇太后两人。“皇祖母,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的商议?非要以绝食相逼儿臣呢?皇祖母用膳吧,切不可为儿臣损伤了凤体。”
太皇太后神情依旧冷漠,“皇帝迟迟不肯大婚,蟠云便注定后继无人。那哀家有何颜面去见我蟠云的列祖列宗?”太皇太后又闭上双眼,“皇帝也不必再费口舌劝我这个老太婆了。哀家已经老了,能辅佐三朝君王已是三生有幸。唯有这件事是四十余年来最为失败的。只能以死向祖宗谢罪了。”
亦岚一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为皇帝直至二十三岁也迟迟不大婚的确十分不合礼法。太皇太后已经老了,再这样以绝食相逼,那身体如何消受得住?他不知为何,自己一定要做这最艰难的选择。一边是礼法与孝心,另一边是自己颇为看重的一份感情。如果两边注定无法两全,他又该怎样选择?
正当亦岚想得出神之时,太皇太后又开了口:“哀家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固执,一直坚持着不肯大婚。可是不管怎么说,蟠云必要有皇室血脉的延续。哀家愿为此把性命赌上。皇帝何时大婚,哀家何时用膳。不然哀家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皇帝下午不是还要去御书房吗?皇帝先走吧,哀家要休息了。”
亦岚立在原地没动,“皇祖母不要逼儿臣了。多少吃一点东西吧,难道您要陷儿臣于不义不孝吗?”
“那皇帝就在昭告天下的文书上写明,哀家是因病薨逝。皇帝去御书房吧,不要误了军国大事。”太皇太后扶着凤座缓缓站起来,转身走向内殿。然后对着贴身宫女吩咐道:“把午膳撤走,扶哀家进去歇息。”
亦岚无奈,太皇太后要休息他也不便打扰。出了寿康宫,心中仍是百般滋味无法言说。当下发生这样的事,他也无心去御书房批折子。他原以为,这件事上至少骐轩或是亦瑾会懂他。可他们也只是站在最理性的角度说最好的选择还是大婚,至于沐言,可以以其他方式去补偿。
皇祖母、朝中大臣,所有人都在逼他。他纵使贵为帝王君主又如何?也必须守着那冷冰冰的礼法条文,不得自由。高处不胜寒,权位越高才越难有人能理解。其实众人通通俯首叩头的皇帝,才是这世上最为寂寥之人。
好在那个人还在,那样清澈如水、平和干净,正因他的存在自己才有了可以与外界对抗的勇气。
亦岚当下想着,对抬着肩舆的宫人吩咐道:“朕不去御书房了,去岚凌殿。”
沐言在岚凌殿内,听殿外通传的那声“皇上驾到”,立刻乱了手脚。还没想好以个什么理由推脱,亦岚已走了进来。沐言霍然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沐言,你何时开始与我这样生分起来了?”亦岚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无可掩饰的疲惫。
沐言有些失神,怔怔的不知如何作答,却突然被亦岚一下紧紧抱住。恐惧担心一时如藤蔓般绕上心头,他不知亦岚方才经历了什么,只有颤声道:“亦岚?你,你怎么了……?”
亦岚摇头缓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你以前和我说过,能和我站在一处一直都是你最期盼的事。从前没有告诉你——那也是我最期盼的。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心安,不必再这样躲着我。也算是恳求你,希望不论多少流言蜚语,也别管旁人和你说过什么,你……千万不要向他们妥协——我也不会。”
沐言听罢此言,心中酸楚万分。亦岚是皇帝,生杀予夺,江山在握,是这天下的王,他本也不该如此低声下气、纡尊降贵的去恳求别人什么。沐言心中酸涩,虽也想与他道明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他自己也并不想离开。可是他已经做了那个决定,便再没资格说这些了……没有应允,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沐言听到的只是自己一声颤抖的问话:“你……是不是还要去批奏章?不必想太多……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回御书房吧。”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真的没法说出什么宽慰他的话来。他已经没了那个资格。他唯一想做的,就只是让亦岚尽快离开这里。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亦岚——他只怕自己一个心酸自私便会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四。情鸩
第三十四章情鸩
戌时,夜幕已渐渐沉下来。一个身影独坐在岚凌殿的屋顶上,若有所思。一抹银白凄迷的月辉洒在他脸上。岚凌殿的屋顶虽不是最高,却也看得见夜里皇宫的景致。放眼望去,沉沉宫阙,连绵殿宇,琉璃兽脊,全部沉寂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他本是不犹豫的,也从未怀疑过他们是诚心相爱。只是他们之间有太多身份的羁绊阻碍。亦岚是掌管天下的帝王,并不是属于他一人的亦岚。他也不得不在感情与理智之间做个最艰难的决定。
亦岚此刻刚刚批完奏章从御书房走出来,后面安公公亦步亦趋的跟着。刚入了秋,夜里已有了些凉意。安公公见亦岚穿得单薄,不由劝道:“皇上,夜里凉了,披上件衣服再回吧。”
亦岚一点头,偶一抬头却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独坐在岚凌殿的房顶上,似浮萍一般。夜里已凉,他怎么会在屋顶上坐着?亦岚皱了下眉头,道:“先不回寝宫了,去岚凌殿。”
亦岚刚到岚凌殿时,沐言依旧在屋顶上呆坐着。亦岚没叫门口的宫人通传,兀自进来后便摆摆手示意宫人们都退下。沐言听檐下阵阵窸窣声,回过神来向下望去,正对上亦岚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他心下一凛,赶忙从屋顶上下来,在亦岚面前跪下,“臣不知皇上深夜驾临,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亦岚回头对安公公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默默退下了。亦岚扶着手臂让他起身,“夜里凉,也不知添件衣服。这么晚了还在屋顶坐着是干什么?”
沐言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搪塞,只得低声道:“皇上今日不该来第二回了,宫中流言四起,皇上也该避避嫌才是……”
“本就是事实的事,何惧旁人议论?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我们还不能坦诚一叙吗?”
过了半晌,沐言才终于似是妥协的低头一叹,“皇上先进殿里吧,进去之后慢慢说,这里风大。”
进到殿内,气氛依旧尴尬着。约有一刻后,沐言才开口:“皇上有话要和臣说?”
亦岚怔了一下,低声道:“你不必这样和我说话。像以前一样直呼姓名就好。”
“皇上与臣终究尊卑有别,臣……不敢不以君臣之礼相待。”沐言垂下头去,苦笑一下道:“以前……臣对陛下多有逾矩之事,是臣太任性妄为了,常常忘了,陛下是皇帝啊……”
亦岚身子轻轻一震,“皇帝……是因为这皇帝身份你才会和我如此生分?以前那样,不好吗?”
沐言又是涩然一笑:“皇上自有皇上的江山与责任。臣,不会让皇上那么为难。”
亦岚听此霍然心惊,藏在桌子下的拳头渐渐攥紧。终于无可忍耐,缓缓站起身来盯着沐言。沐言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干净得一尘不染。可也正是这份单纯才让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些,却从来未曾问一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沐言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又默默地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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