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女并不在意,却道:“人生得如斯美景自当足矣,何必贪心?”说完剧烈咳嗽起来,手绢一捂唇边,偷偷一看,又是一道鲜血倾出。她虽迅即藏起手绢,方文初还是瞟到,眼神一转,只笑道:“你看这两岸风景,真如画中一般,如此茂林,只怕那些长叫的野猿该当称王了,有时还真想住在这样的山间小屋,一生一世,尽也足够。”
“是极,可是你愿意和这些猴子为伍吗?”月女轻笑。
“有你陪伴,莫说是猴子,就是老虎在也不怕。”方文初认真道,抚过月女长发,笑道,“小湘,你青丝真美,我为你梳梳吧。”
月女心中一甜,正要出声答应,忽听一声清啸从后面传来,她脸色一变,忙催船夫道:“师傅们请快些掌舵,后面仇家追来了。”
方文初急问:“你仇家是谁?”月女未及回答,一声应答从江面传来,在这两岸回响:“小月,你说的仇家是指公子我?我看至多是欢喜冤家吧。”
随这言语,玉无缘手轻抚一长苇,竟先行踏江而来。月女见此情景,猛地掏出三支暗月箭,直射向那一袭白色衣衫,玉无缘笑道:“好小月,甫一见面,你就掏出定情信物给公子我了?”衣袖一卷三道光华,身形不滞,转眼追上,落在舟中。
四个船夫欲要出手,月女站起来道:“四位请勿动手,他是冲我来的。”玉无缘目也不瞬,盯紧月女,月女俏脸发白,不发一言,方文初却疑惑道:“你真名叫小月?”
“是,我曾经叫小月,”月女眼底秋波流转,看一眼方文初,又对玉无缘道,“但是如今,我叫潇湘,不知玉公子有何贵干?”
“好,潇湘,我问你,不知你这名字,和我常吟的《踏莎行》有无关系。秦观词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这时一双眸子含情脉脉,月女的心恨不得被他看软,猛一醒神,笑道:“不错,起这名字的时候,确有关系,如今,则一点都没有了。”
“小月,你好狠心。”玉无缘愁道,“你真的忍心看我孑然一身吗?”
“玉公子何必惺惺作态?公子红颜知己不说**三千,也是遍布大江南北,我可不敢高攀。”月女传音给方文初道:“我一动手,你就赶忙入水,你深识水性,赶快退去,或可自保。”此时后方那只船已然驶来,上面正是姝姬和牧童。
玉无缘一愣道:“时至今日,我已知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若你和我走,我不仅可以救你性命,还会一心一意,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不信我吗,小月?”
“话倒是说得好听,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再次用吸功大法把我身上神功吸去。差点忘了,你这吸功大法才是真厉害。”月女嘴下不饶人,慢慢把方文初护在身后。
玉无缘眼神陡然一冷,笑意尽皆收去:“看来你是真的不愿回来了,你就不怕死吗?”
“我现在将死之人,何必怕死?”月女说话间长索出手,向玉无缘足下打去,同时喊道:“文初,快走!”玉无缘一脚踏住长索,右手作爪,向她袭来,她急忙避开,回头却心下一凉:方文初已被玉无缘抓在手中!
“你为什么不走?”月女惊道,方文初惨然一笑:“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眼见月女又要动手,玉无缘冷道:“你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这一抓之下,这小子可要殒命人前!”又瞟两人一眼道:“既然你们是患难鸳鸯,我就看看你们大难面前,是否会飞?”
“你少威胁我们了,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方文初涩声道,忽觉一股大力,从玉无缘手上传来,一时只觉如千针扎体,万蚁钻心,他虽极力忍耐,也不由得一口鲜血喷出。
“小子,怎样?”玉无缘扬眉一笑,“这痛,比起任何滋味都难受吧,我管这个叫‘无孔不入’呢。”
“你……”月女恨声道,“你若伤他,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是么?”玉无缘哂道,手下力道加紧。方文初不会武功,哪里承受得了这分内劲,全身上下,若有毒蛇噬体,月女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泪流满面,这四个船夫眼见不忍,纷纷怒喝:“你怎么下手如此狠毒?难道你就不知道善恶终有报吗?”
“哦,是吗?我只知道,善恶由我定,乾坤任我行!”玉无缘睥睨众人,直看得人人心寒,月女忽地一咬牙:“你放下他,我和你走!”
“不要!”方文初闷声道,“你若走了,我比死还要难受,更何况这家伙心如蛇蝎,你千万不能和他走……”猛然一阵绞痛,又说不出话来。玉无缘笑道:“小月你决定了吗?”
月女看去,方文初痛得五脏欲焚,却只是使劲摇头,她泫然欲泣,只道:“傻小子,媳妇可以再找,我们相识一场,走了又能怎样?”方文初摇头道:“你若走了,我便死在此地!”
“你愚蠢竟至如斯?我不过是和你逢场作戏罢了,咱们缘分已了,我自当为活命自保,你还是滚回家去,少在此处逞英雄,你没听玉公子语中雅意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你还指望我能对你一心一意?”这番话说得月女心底一阵绞痛,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几乎又要一口血吐出,却极力扮作冷漠口气。
这一刻众人皆是一愣,看懂的人不由暗抹眼泪,看不懂的人惊诧莫名,纵是玉无缘铁石心肠,也不由得手上稍松,那个年长船夫怒道:“姑娘,这公子一心一意对你,你又岂可贪生怕死?”
方文初戚然喊道:“不!你骗不了我,小湘,你的话语可以骗人,但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娘说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若你一走,我的心也没有了,如何活下去?”
月女唇边一笑,浑身无力,一下瘫倒,幽幽道:“梦郎,你好狠心,真舍得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吗?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转对玉无缘粲然一笑,笑得玉无缘面上一红,窘道:“你笑什么?”
“我笑终也有你掌控不了的局,若你杀他,我就自杀随他而去,反正我就是死,也不会求你半分!”月女斩钉截铁,玉无缘听得一愣,身后舟上姝姬牧童突然一起跪下:“求公子放过月女!”
玉无缘喟然一叹,苦笑道:“罢了,就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吧!”言毕放开方文初,拍了方文初肩膀三下,道:“滚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好好享受沧海余生吧!”忽地身形一遁,已然回到自己船上,看月女和方文初抱在一起,他重哼一声,牧童和姝姬对觑一眼,连忙摆起舟子,倏忽而去。
方文初对月女笑道:“我终是没有把你失掉啊。”眼前忽地一黑,已然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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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月女的呼唤如一丝光明,慢慢将他引出黑暗,方文初睁开眼:“我浑身好冷,你快把我抱紧。”
月女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这样的玩笑?”见方文初表情不似作伪,一摸他身体,果然凉冰冰似是体温遁去,惊讶出声,方文初喃喃道:“小月,我先睡一阵,你自己看看风景。”
四个船夫正自奇怪,年长船夫歉道:“姑娘,刚才在下不知你的难处,多有得罪,实在抱歉。”月女苦笑一声:“大叔,不碍的,刚才为形势所逼,我的言语也大违本心。”“刚才若非姑娘救我们,那妖人武功如斯厉害,只怕真会杀了我们也不一定。”另一个船夫接口道。
“小湘想请教各位大叔,你们记不记得,刚才那人还对方公子做了什么?”月女急问道,年长船夫心思一动:“他拍了公子三下。”
这一声提醒入耳,月女如遭雷殛,蓦地明了,失声叫道:“三寒散命掌么?”
“那是什么?”年长船夫奇道。
“三寒散命掌是十多年前长白山无羁道人所创,拍人三掌,即将冰寒罡气分三次注入。先打入外表皮肤,再摧入周身血液,最后化入五脏肺腑,这样所中罡气之人在罡气的折磨下,活不过五天。女真族处天寒地冻之中,无羁道人练成此功自有赖于恶劣气候,可是玉无缘怎么会……莫非又是吸功大法?”
年长船夫惑道:“姑娘,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难道那妖人给方公子注入了寒气?”
“不错,寒气……”月女眼前忽然一亮,道:“这个法子,或可一试,船家,你且寻个偏僻处所,让我给方公子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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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声好,年长船夫一撑起长篙,才发现自己双腿抖动得厉害,四个船夫一齐出力,把舟子撑到岸边,然后留在岸上为月女和方文初把风。
月女把方文初扶到船中舱内,想起第一次两人相遇,也是在舟楫之上,不禁芳心微动,进而又自责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尽想这些东西?”
她与方文初相向而坐,托起对方双掌与自己双掌对上,她自知内中阳刚之气太盛,而方文初反中寒毒,若是能两相中和,或有奇迹。当即凝神入定,将内力向方文初注去,同时传音将当日流觞大师的口诀一一道来,方文初虽在梦幻之中,听得此言,也依样将那传到体内的内功走遍全身。一炷香内,汗水不住滴下,竟清醒了不少,问道:“小湘,怎么我会在这里?”
“先别问那么多,专心将我这些功力化归为一,不要分神。”月女见他醒转,心下一喜,而她内力送出,居然全身一阵轻松,不由神色一振。
又过一炷香时间,方文初只觉体内一股内力游走,伤痛皆去,全身上下似有余力,说不出的舒服。可是再过片刻,发现度过来的内力似万蚁噬心,连忙喊道:“小湘,不要再输功了,我受不了啦!”
月女闻听他言,连忙收功,感觉传功过后,自己五内正是虚弱无力,连忙打坐调息,待得半晌,终于睁眼道:“这下好了!”
“是么?”方文初见月女亦是神清气爽模样,展眉笑道,“我方才如坠冰窖,就要沉沉睡去,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你中了玉无缘的‘三寒散命掌’,幸而我体内这玉禅功本自阳刚,两者相克,故而可以解去你的寒毒。而我将这至阳神功送出,自然也就不再那么痛苦啦。”
“原来如此,就是说,我的寒毒被解,你的痼疾也痊愈了?”
月女摇摇头:“这顽症不会完全解除,但想必可以拖延我的死期,多此一劫,我也增了一丝求生一念。青城山借剑结缘大会将至,想必也有不少高手亲至,即便不能找到高手相救,或能碰上什么神医,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你能这么想,我再高兴没有了!”方文初欣喜异常,不禁发出一声清啸,这时他内力小成,一啸之下,外面船夫不禁捂住双耳,心里惊道:“明明没有看到外人进去,莫非出事了?”夺入船舱,见方文初神威如斯,不由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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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继续往前走,两人心中怀上希望,风景自又不同。一路上方文初均是不住赞郦道元和李白道:“这两人倒真是写景高手,所写之景,十有八九还是真切可感啊。”
月女欣喜,却也不多言语,只是靠他怀中,心中一片感慨,化为霁颜之笑,时或嫣然莞尔,时或玉容花颤,也把方文初看得呆了。
“小湘,我想问你件事。”方文初忽认真对月女道,月女点头:“你说。”
“适才那人是不是江湖人称弄玉公子的玉无缘?”月女不防方文初忽然这样问,心头一沉,点头道:“不错,我曾是他的侍女。”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方文初开心笑道,月女以为他还要问下去,谁知却似是戛然而止,不由奇道:“你知道这个干嘛?”方文初一本正经道:“他知道你原来叫小月,我却不知道,我以为他比我对你知道更多,没想到原因不过如此。”
月女道:“可我和他……也确有一段故事……”她心头一痛,不知是否应当启齿,方文初一挥手,断然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人生得意之时,惟在当下,若是在世之人不停追究过去,如何能往将来走下去?小湘,你此刻是小湘,就是只属于我的小湘,我不要你回到过去,好吗?”
月女心中一阵暖流涌过,握紧他手笑道:“想不到你会这样说,文初,谢谢你,任由过去的东西过去,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话了。”又想到:“我所剩时日未必还长,告诉他真相,只能让他更加伤心,又是何必?”想来心下稍安,向方文初怀中靠去,感觉那里温暖坚强,似乎这人才是她一直要找的肩膀。
两人如此谈笑风生,十几日时光不觉度过,转到重庆,走嘉陵江,向成都而去。一路上月女教了方文初些许轻功暗器之法,但方文初从小不喜学武,虽月女耐心如此,最后也只是略学一二。到得成都,年长船夫笑道:“这一路和两位神仙眷侣过了如此精彩的旅途,实在平生少有,从此上岸,往西北方前去便可到得青城山下。两位且信老汉我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老汉一生什么都看过,惟独这句话深信不疑,两位是有缘人,必能喜结连理,儿孙满堂。”
两人谢过船夫,方文初取出一袋银两递给他道:“承您老吉言,我和小湘必能逢凶化吉,这是余下银两,请您一并收了。”船夫惊道:“这远远多过我四人所应得,公子岂可……”“因为我们的缘由,你们这一路涉险,已是羞愧难当,如若您老再不收下,我俩就更不好意思了。”月女也再三劝说,船夫这才收了,忽又想起一事,笑道:“这里银两足够我等在这里多盘桓两月,公子故乡在苏州,顺水而下想来容易。既然公子姑娘是有缘之人,我四人不妨在这天府之国多待两月,若两月内两位回来,我们一起同游,不就可以一同欣赏那顺水风景?”
方文初见他神情坚定,不好多劝,于是道:“如此我俩告辞了。”两人别过船夫,往青城山行去。月女想到一路上必有不少武林中人,况自己已暴露潇湘使身分,自是不可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忙找一家客栈换了衣衫,戴上斗笠,方文初拍手笑道:“如此一来,安能辨你是雌雄?”月女瞪他一眼,也不禁逗趣道:“终归是要谨慎行事,最好是不辨雌雄,不然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