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方文初亦肃然道:“道长此言,境界乃大,若天下武林都能这样想,那就是江湖之福了!”沈踏浪忙摇头道:“我只是谈谈自己所想罢了,终究是谈不上境界的。况我只是青城山区区一道士,又能有什么作为?”方文初皱眉说道:“沈道长这样讲,只怕不妥。起点虽低,却未必不能达到至高。庄子《逍遥游》里言北冥之鲲化为鹏,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未必不是起于青萍之末;然蜩与学鸠只求三餐果腹,又岂会有如此高瞻远瞩之想?我看道长境界颇大,他日能成武林奇人或也难料!”沈踏浪眼神微变,笑容顿失,只摇摇头,顾左右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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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慢慢暗下来,本来已经点染的金黄色被黑色浸去,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中。群山茫茫,月出黯然,惟有凌乱星光,如镶在巨大黑幕上的一群细小钻石,间或闪亮。沈踏浪领着月女和方文初在山间慢慢行走,他们不点灯笼,因为山上不少道观里已住下武林中人,怕被人查出行踪。只有沈踏浪拉着月女的手,月女再牵着方文初的手,后面的人踏上前面人踩过的地方。方文初若非得了内功,只怕在这山里夜行也要吓死,如今虽然目光炯炯,能够夜里视物,但是总不免心中惴惴。沈踏浪牵上月女柔荑,心跳也不禁加快。
远山中慢慢亮起幻灯万盏,闪烁来去,飘荡不定,初始忽生忽灭,渐渐多起来,将山谷里一时照得灿若星汉,沈踏浪笑道:“这便是圣灯了,此时圣灯亭里阴气最盛,月……哦,不,湘姑娘你快去圣灯亭按法修习吧,方公子你为湘姑娘护法,我在亭外为你们守护。”
月女回头望他一眼,一双眸子清亮如水,一瞬闪过,谢意均在其中,看得沈踏浪一呆。只见她轻巧落在圣灯亭正中,盘坐运功,浑然不觉外物,方文初在她身边为她擦去额上细汗。沈踏浪心中一叹,扯起一段草叶,远望群山,不禁想起方文初说自己将为“武林奇人”的话来,心旌终为之一动。
“师兄,此处甚好,你看这圣灯亭名中有灯,你我心中,同样需要一盏明灯,照自己也照别人,你一直以为剑圣门下你属第一,不就是心中无灯吗?”
这声音如断金石,沈踏浪过此一夜,本自迷迷糊糊,被这话一震,睁眼看去。曙光未完全映出,不远处却立着两人,其中一人笑容微煦,手扶玉笛,白衣胜雪,另一人则神情冷漠,手握长剑,湖蓝衣袖,均似神仙一般人物。沈踏浪只一看,就猜出两人身份:弄玉公子与暗杀博望。真是造化弄人,同出剑圣门,一为天之骄子,一为暗之杀手,而如今细想月女所言,只怕这玉无缘的剑圣身份得来并不光采。
苏博望脸色不变,冷道:“是吗?师弟你当年赢我,不过是有鱼肠之利,如今你鱼肠剑不存,我看你还如何胜我!”
玉无缘瞥他一眼,笑道:“师兄这么多年来,还是想要报那一剑之仇?你怎么不想想,师父难道就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偷秘笈?为什么他会容许我给你添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始终不吭一声?”
苏博望终于失声:“你是说,师父他是故意把我逐出师门的?不可能!师父不是这样的人……”玉无缘不发一言,只是两眼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还以为呢?”苏博望失态半晌,终于停下,怒道:“你不用骗我,师父是不会那样做的,师父把我赶出去,只是因为他误以为我犯下罪过,以他性格,自然不容此等弟子留在门下!”
笛声响起,如泣如诉。沈踏浪听那曲子,想到自己低微身世,仿似悲伤从心而生,不觉悲恸,而苏博望想到自己先被师弟背叛、又为师父抛弃,心中一阵凉意,一时亦不能自持,双目似是血染了一般,渐渐转为痴魔,似对外界一切均无所知。
玉无缘放下玉笛,即刻出剑,他所等正是苏博望分心不能他顾,此时他剑下生风,就向苏博望刺去。苏博望心思虽乱,灵动犹在,此剑一到,飞退三尺,堪堪避开。玉无缘连出五剑,均是无功,苏博望却慢慢回复清明,他拔出手中长剑,拦腰向玉无缘劈来,玉无缘一侧闪过,笑道:“宝剑动星文吗?”
“不错,你明鉴之术,果然略有长进。我还以为当日一别,你再也不能让我迷乱心智了,没想到今日一见,居然还能引我入幻!”
“人生本幻,以你本事,早该知晓,谁知你却愚不可及,时至今日,不肯相信虚幻一物。”
“那便如何?今日我便破了你的明鉴,看你还能不能愚弄世人!”
苏博望口中吟起王维的《老将行》,手上长剑应诗而作。他剑气凌人,把玉无缘的剑压制在一丈之内,施展不开。玉无缘猛地轻声笑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剑破开苏博望的无俦剑气,竟将苏博望击退,眼见苏博望眼生怪异,他笑道;“怎么,只许你会宝剑动星文,就不许我也会吗?今日我们不妨瞧瞧谁更厉害!”
苏博望放下轻敌之心,径取攻势,重又将玉无缘击退,两人一来一去,居然使的是一样的剑法。在沈踏浪看来,真如仙人作舞,他虽已是青城派的高手,但是细看之下,亦分不清出剑的套路,只是心中默默觉得,每一剑暗合诗句,更让剑之意境发挥到极致。
两人斗了十几招,忽又各转守势,只听诗句念道:“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原来这是描写老将遗弃后不得重用,万事皆废,苏博望被逐出师门后,一度有弃世之念,如今被这诗句一引,更是愁意不绝,将玉无缘剑意统统收束。玉无缘只觉手中剑没有半分力气,只随对方剑路而走,忽而又转到“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苏博望恨意一出,玉无缘只能退守,时或一剑擦边,亦吓出他一身冷汗。
诗句续走,两人一起念道:“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剑势直转而上,恰若卧狮终醒,巨龙腾飞,两剑噔噔数响,苏博望与玉无缘退开,各自噙出一口血来,苏博望笑道:“没想到你也练到第五重了。”玉无缘亦是一笑:“你还真如当年廉颇,宝刀不老!”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
比剑的两人翻飞疾走,各将剑法发挥到极致,一时兴致竟盖过输赢,身影如被击碎,只留片缕残留。沈踏浪竟看得呆住,心道如此剑法当真平生未见,忽听“当啷”一声,玉无缘长剑裂成两半,苏博望长剑不止,直向他心口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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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断剑,玉无缘亦不恐慌,反而喝道:“去!”那柄断剑蓦地从他手中飞开,一举向苏博望飞去。苏博望见过阴僧如此施法,只道:“黔驴技穷么?”一剑欲将断剑劈碎,哪知玉无缘并非要御剑而舞,反双指骈出,喊道:“破!”断剑迎上长剑,这一下攻守立变,苏博望竟被那道剑震飞出去,他倒在地上,犹自不信:“这是什么剑法?”
玉无缘从容收手,闻言一笑:“你不是不知道,宝剑动星文,该有七重,这,便是第七重。”“不可能!”苏博望辩道,“师父不会将第七重教给你的!”玉无缘斜眼睨他,摇头叹道:“至今你还是不信吗?师父一代剑圣,岂能身后无人?你若一去,不就只有我了吗?”
苏博望愣了半晌,神色灰败,问道:“那这一剑,又叫什么?”“师父说这一剑叫‘弹指红颜去,岁月催人老’。”玉无缘如实道。
“‘弹指红颜去,岁月催人老’?不错,老将一战若未能立功勋,当是承蒙圣恩赐死,而若是立下功勋,却得卸甲归田,一何苦哉?”苏博望微悟,又点头道:“果然虽无鱼肠,你亦能赢我,今日一败,我也不想再与你争剑圣之名,你代我好好照顾师父吧。”
玉无缘瞳孔收缩,心中蓦地一痛,应道:“你放心,我必定好好照顾师父。”苏博望闻听此言,心满意足,也不拾落地长剑,径直去了。
苏博望走了良久,玉无缘眼神一转,看向沈踏浪,沉声道:“这位小道士看了这么久,不知是不是学到了一招半式?”沈踏浪既知已被发现,生怕月女和方文初为他知晓,索性也就不再隐瞒,走出来笑道:“玉公子剑法果有令师之风,在下实在佩服。”玉无缘哂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见过我师父?既然是猜测,就该与旁人偷言,不该对我道来,既然道来,就是要逼我动怒了。”
“公子此言差矣,”沈踏浪拈指道,“这不过区区美誉之辞,如何又能惹公子一怒?”玉无缘哼一声道:“所谓美誉,不过浮云;所谓猜测,就是胡说。你胡说来我胡说去,即成道听途说,你们道家讲的是道,又岂能让这道被胡说?修道之人,最讲求真,又何能滞于假道?来来来,本公子就奖道士你三个嘴巴,速速过来受赏吧。”
沈踏浪愤道:“公子果然好不讲理,天下凡事都绕不开一个理字,而老庄之道,则相对虚幻,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庄周化蝶,可谓是玄之又玄;鼓盆而歌,却有些不近人情;庖丁解牛,可说是游乎心灵;望洋兴叹,又可谓道外有道。敢问公子要讲何种道呢?”
“既然都是虚幻之言,你们又何必为此幻而修炼?”玉无缘心道此道士伶牙俐齿,却不由被他之言牵着走下去。
“公子方才不已然说了人生本幻么?我道家看透人生虚幻,自在此中寻道。”沈踏浪微笑道,“况且庄周说道每下愈况,道在何方?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尿溺,更是无所不在。公子所谈之道,又在何方?”玉无缘一时竟无言应答,只笑道:“好道士,歪理你倒讲得通。既然你惹得我不高兴,我就送你去见你祖师爷,你不妨和他细说道为何物!”
玉无缘向来是笑意愈大,杀意愈大,凡与他作对之人,皆要杀之后快,此时笑意一歇,手已向沈踏浪抓来。沈踏浪出剑疾拦,玉无缘掠动身形,逼得他招招受制,落入险境。
方文初远见玉无缘要对沈踏浪痛下杀手,不由立起身来,月女此时尚在运功紧要关头,脸色竟有些恢复正常的样子。方文初心知若要她完全运完此功,只怕还要一段时间,而沈踏浪就要不敌,只怕丧命于玉无缘手中。霎那间千万个念头转过,狠下心来,对月女道:“小湘,今日我若不帮沈道长,一生都不会好过,你自己保重。”身形一跃,一掌向玉无缘拍下。
玉无缘头只一偏,看到方文初,笑道:“来得好!”一掌逼退沈踏浪,另一掌抵上来掌,方文初只觉瞬时双手尽皆麻了。玉无缘不等沈踏浪手中剑逼来,又是一掌拍出,方文初浑身被那内力一震,狂叫一声,身子竟向山崖下摔去。
此时月女蓦地双眼大睁,喊道:“文初,不要!”她直向方文初跃去,仍是抓不住他一片衣角,只能趴在崖边看爱人落下万丈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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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无缘见月女现身,心中亦是大惊,一掌击开沈踏浪,身形落在月女身前,低头道:“我没料到你也在这里。”“你没料到,”月女泪流满面,“你当然不会料到,你永远都料不到,想不到当年那般千依百顺的小月,如今居然敢挑战你的威严,成为魔教潇湘使。你也料不到,我不再喜欢你,而是恋上一个柔弱书生。更不会料到,我现今只想杀了你!”
“杀了我?”玉无缘眼神一紧,冷道,“你以为那天在三峡上,没有我你会能活到今天?”
“什么?”月女一愣。
玉无缘叱道:“若非我故意对那小子使‘三寒散命掌’,然后给你和他阴阳互补的机会,你怎么能活到今天?若不是为救你,我当即就让他毙命!”“那便如何?”月女怆然道,“你杀了他,我也不想活了,你若仁慈,不如也赐我一死!”
玉无缘瞠目结舌,沈踏浪急道:“湘姑娘你岂可如此!方公子拼了一命,也只为换你活下来,你若是轻易求死,又怎能让他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月女呜咽道:“是么?我刚才运功到关键时刻,若非这姓玉的一掌将他掀下,我也不会强自收功,现在的我,只怕没有活路了。”沈踏浪出声轻唤;“湘姑娘……”
月女忽地在两人目光中站起来,仿若不理周围众人,笑道:“不错,纵是我死在此地,也要拖你这奸贼下水!”手中三道黄光向玉无缘飞去,玉无缘见那暗器来势如狂,竟也不敢硬接,连退三步避开暗器。此时月女捡起苏博望的长剑,又是一剑射来,玉无缘双指一夹,定住来剑,低声喝道:“不要逼我!”
月女根本不理会他言语,忽然放开这剑,一掌向他拍去,玉无缘避无可避,只得与她对上。只感对方根本不顾死活,已将内力提到十重,他使上吸功大法,勉强抗住对方。月女面无表情道:“你不是想要这内功很久了吗?今天统统送给你!”那内功拼命向他涌来,他感到浑身仿被灼伤一般,想必对方也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得不撤掌后退。甫一得缓,沈踏浪的剑又攻来,他身对两敌,处处避让,被逼到悬崖边上,终于狠狠道:“是你们逼我的!”
玉无缘足下发力,忽借崖边一纵,越过两人,手中取过玉笛,向两人攻去,他这时全力施为,打得两人步步后退,怒道:“今日你们既然想要杀我,我也只有杀你们这一条活路了!”月女仍是疯打,沈踏浪偷瞟一眼月女,心道:“今日若是真死在这里,倒也不枉,只是不知她知不知我心中所想。”
不过十招,玉无缘忽缠上月女手腕,将她手中长剑夺过,一剑向沈踏浪刺去,沈踏浪只觉此剑虚中有实,实中带虚,明明是要避开,却只能被那一剑压住去势,然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微叹一声:“我命休矣!”闭目待死。
然而那剑本要刺入他颈项,忽地拼命收回,沈踏浪被月女一拉,险险从一阵暗器中避开,玉无缘亦往另一边掠去,屈剑西指道:“崂山四怪,你们居然敢管本公子的闲事!”
西首走来的正是崂山四怪,霍扶琴一笑:“弄玉公子还怕被奴家伤到了么?”玉无缘作势欲呕:“您都一把年纪了,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