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罗汉皱眉道:“可是御剑一向是教主身边随侍,这次调走,会不会有点突兀?”
阴僧抚掌大笑:“有潇湘使为我随侍前往苏州姜家,何必担心?‘小怜星’姜岐这次愿来助我,倒是能弥补失去风舞绝的遗憾。可惜他为姜家所困,我当然要走上一走,救他出来。”
“这等小事,交给属下去做即可,何必教主亲劳?”黎寥落双手揖上,两眼含情,看得月女心里一痛。
“若有贤才,自要亲自去接,否则岂可见诚意?”阴僧一眼扫过,“神鹰使,你也随我前去,正好会会姜家请来的暗杀苏无争!”
神鹰王一脸不愿,倔道:“我要和黎姊姊在一起!”
黎寥落为他求情道:“我这弟弟,总要和我一起,只怕……”
“对阵高手才能懂得武学之道,这次你一定要和我同行!入我教中,要为教主尽忠,岂容你以儿女私情自行其是!”说到后来阴僧怒容终显,神鹰王看得低下头去,黎寥落有意无意地,挡在这八尺男儿身前,却也不再言语。
独眼罗汉眼角一闪:“不知老朽……”
“师父你和阿努、寥落避开江湖人士,带负阴、抱阳两位护法,走水路去往夏口,不要惊动其他人,还有……照顾好寥落。”
那一声似是迟疑,但却下得坚决,月女抬头看着那人,好似还能看到玉无缘的影子。然而从今日后,她月女与玉无缘,便是仇敌了,她真的,能和他刀刃相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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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阑珊,这样带几分落寞的时节,把游人的情致带到极点,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古老的江南,让人心中充满神奇的向往,甚至都不需要那些具体的名胜,只需一抹深绿、一点桃红再加一种鸟鸣,就可以为游人勾画江南的街头巷尾、远山近寺、绿水轻柳。
一群人沿着这一路风光走来,谈笑正欢,为首一俊秀青年公子手中舞着把扇子,犹自得意地和后面几个随从说话,他左近一人眼神忽然定住在前方,附在那公子耳边道:“公子,你看那船娘!”
前方一个浅蓝色衣衫的船娘正自顾盼生姿,却不似一般船娘在那儿招徕客人,这公子看得更是吃惊,这方圆十里的船娘,有哪个是他不知道的?可是这个美人,却似是从未见过。他这边正微微发呆,那女子终于看向这边,向他笑了一下,这一笑更让公子觉这女子双目含情,不由得就招呼道:“我说兄弟们,咱们今日就坐这船游太湖啦!”
后面却有一个玄衣男子道:“少主,最近多事之秋,我们今日还是别上这船的好,我怎么觉得,这女子大有敌意,不如我们换上熟悉船只,游览太湖也是一样。”
他这声提醒洪亮也极,船娘瞅他一眼,眼见此人目光炯炯,脸上一点笑意也无,腰挎一把直背佩刀,刀身如他衣衫一般墨黑,不由让人觉得一股寒意。
那公子叹口气,道:“袁叔,你也和父亲一样的啰,我好容易今日不用被逼去和孔夫子之乎者也,你却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不免让我今日扫兴啦。”
姓袁男子神色一凛道:“可不敢胡说,我怎敢对少主指手画脚。”
“那就是啦,我说别人会对我说三道四,但是袁叔定然不会。”说话中那公子已然拉了身边侍从登上舟子,姓袁男子无奈,只得随他同登此船。这些人一上来,船娘撑杆一荡,船便离岸而去,猛然发觉手里一紧,双手竟被那公子攥住了。她抬眼对上那公子,怒色一闪而过,浅笑道:“公子可否容奴家歇息,奴家正要唱曲,公子这般,奴家可不好出声了。”
“等会再唱曲不碍事,听你这口音,竟不是江南人,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来此做船娘?”公子放开她手,右手一展,扇子折开,显是故装潇洒,她心中暗笑,却应道:“回公子的话,奴家叫小湘,家难沦落至此,只得在这太湖上谋一分生计,没有本地人熟稔,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公子轻咳了一声,笑道:“那更好,我也不对你隐瞒,我本是这太湖水寨总寨主方中翼独子方文初。既然你如此辛苦,若是愿意,不如到我家去,那里绫罗绸缎、好吃好喝的什么都有呢。”
“既然水寨这么好,”船娘哂然道,“公子还出门来看什么呢?”
方文初点头道:“不出门,岂不辜负如小湘姑娘一般的美景?”
船娘似是不耐和这公子打交道,只转头摆舟道:“公子油嘴滑舌,奴家可不懂你在讲什么,只想摆好这一只舟子,好好过活罢了。”
“小湘你别生气嘛,”方文初窘然伸手,向着船娘背影道,“你若选当船娘,尽然可以。只是此地风光,你未必能尽知,有小生我在,绝不会落掉著名景点,就如这西洞庭山,禹王庙、五女墓、缥缈峰均不可错过,又如这大贡山、小贡山、大沙山、小雪山、竹山、横山、阴山,没有我这样博学又热心的本地人,只怕你难能一一了解啊。”
“是吗?”船娘忍不住掩面而笑,转过头来,道,“公子倒是好心得紧,这番情意真叫奴家难以辞却,不如咱们两人携手同逛这太湖可好?多余人等,总是烦人。”
“可是,”方文初却愣了一下,继而笑道,“我们得找个地方先泊船啊。”
“不必了,公子愿意,奴家帮公子就好。”此刻舟楫已然荡至湖中心,船娘仍是含笑,手中船杆往水中一扔,袖中十来个石子抛出,或是直接打向那些侍从,或是从空中绕开方仲初向他们打去。这一下颇见功夫,那些下人纷纷被打下水去,只有那姓袁男子刀势颇急,本来端坐,这一下竟然将打向他的五个石子一刀挥开。
船娘赞道:“‘断肠人’袁微火,果然好本事。”
袁微火立身拱手:“姑娘功夫更胜在下,只不知是哪路人?”
船娘更不答话,手中一道长索急向袁微火套去,袁微火佩刀展开,碰上长索,哪知那索被船娘贯以内力,抖得刚硬异常,这刀本是削铁如泥,却斩不断那索,只能与之周旋。袁微火心下生急,眼见三十四路断肠刀并不能讨得好去,忽然变招,这一刀急封长索,忽然刀下一摆,身子微退,单足立于船边。他知这船娘内功虽好,身手却也平平,手中刀光闪动,让她长索进退不得。船娘心急,内力吐出,又一道长索径直打向他腰下大穴,他便是等此时机,双足连掠,在这一索之下绕船沿而走,竟是不惜用险。那长索一时难以收势,竟打入水中,长索浸水,坚硬难再。
袁微火陡然间翻身跃起,这一下刀光霍霍,竟是直罩船娘,方仲初一声惊呼,船娘如今避无可避,却伸出手来,横掌推出。袁微火正心下生怜,忽感一道灼热内力推来,他这下降之势竟被生生扼住,身体往后仰出,直接落入水中!
方文初看得目也不瞬,此刻手下全部落得水中,他却赞道:“姑娘好功夫,我今日开眼了。”
“既然如此,”船娘柔道,“方公子随我走吧。”
“只怕却是不能啊,”方文初笑道,“你算定在湖上袭我,没有人手相救,可是你却不知道,我们水寨的人最通水性,只怕姑娘今日,做的是赔本买卖,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他这话甫落,只听船下齐声发裂,落水众人凿破船底,湖水涌进舟子里,舟子也颠簸起来。那船娘本不通水性,这一惊变之下不由得身子往外倾去,方文初连忙伸手去扶,然而手才触到那双柔荑,身子一紧,竟被那船娘点了大穴拉到怀中。他只感一阵女子特有的体香倾入怀中,不由得闭上眼去,船娘看他神情好笑,但是一时情急,竟不知如何是好,把他扶到背上,立在这破船上岌岌可危。
忽听两声狂啸传来,这些正在湖中如鱼得水的水寨子弟抬起头来,一片阴影从他们头上掠过,两双巨翅扫击他们头顶,逼得他们潜入水去。这飞来的两只巨鹰抓起背着方文初船娘的两只手,忽而振翅一飞,竟将两人带向远山,伸出头来的诸人看着两人慢慢消失,眼中满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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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只鹰本带着两人在湖面飘行,这扮作船娘的月女往下看去,心中大骇,不住惊呼,方文初倚在她身后,虽也颇感惊奇,却偷偷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月女有几分恼了。
“你怕什么,我便笑什么。”方文初作势在她耳鬓一吹,月女不觉浑身一颤,骂道:“你这小淫贼,别碰我!”巨鹰也桀桀怪叫,方文初却丝毫不在乎,继续吹气道:“小湘你莫怕,就是落得水去,我也水性不差,救你出来,那是刚好。”
月女无奈,只得任他吹着,委屈的泪漫出眼眶流了出来,方文初看得发呆,只得怔怔道:“小湘,你若不愿,我就不逗你了。”说完果然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月女泪慢慢止了,也歉然道:“今日将公子你擒住,实属无奈,还请公子见谅。”
方文初不以为意:“你们擒我,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爹罢了,我不会恨你的,放心吧。”方文初虽被点穴,手还能动,说完掏出袖中手绢,为她拭去脸上的泪。
月女心中歉意更甚,也不知如何开口,又听方文初道:“你真名叫什么?还有,叫我仲初可以吗?我不想被人叫公子,心里烦的紧。”月女莞尔一笑,略一思忖,道:“我真名叫潇湘,是魔教的潇湘使。”方文初笑出声来:“你这话,真好笑。”“怎么好笑了?”
“向来都是武林正道称你们魔教,没想到,你自己也称魔教。”月女吞吞吐吐道:“啊,是了,该说圣教吧。”方文初惊问:“你刚入教不久吗?”月女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轻轻嗯了一声。方文初岔开话题,又道:“那我以后真就叫你小湘啦,你可要应我。”“好。”月女胡乱应了一声,又叮咛道:“待会见那两个人,可不要这样乱说话,他们可心狠手辣啦。”“小湘你这样关心我,我自然小心行事,你尽管放心吧。”
眼见这两只鹰要将月女带到西山岸边,两只巨鹰却忽然一声长啸,竟极力向山上飞去,月女更不敢睁眼,方文初看着这两只鹰直把两人提上了缥缈峰,心道这样的旅程,只怕一辈子也未必能有第二次,禁不住随之大喊出声,可怜月女,这一路上去魂都要没有了。
终于上得峰顶,两只鹰身形均是一坠,放下两人,落到一边摇摇晃晃。神鹰王赶忙冲到双鹰面前,给它们各喂了一粒药,像是对自家孩子一般,在一旁对它们细细叮咛。月女本双腿吓软,这一刻倒笑了一声,脚下恢复了几分力气。
方文初被放到一旁,倒也并不再出声,只是看着走过来的阴僧,阴僧虚手一指,方文初穴道顿解,他还是忍不住,站起来道:“小湘,你说这两人凶神恶煞,我看这位大师倒是颇为和善啊。”
“哦,潇湘使是这么说我的吗?”阴僧笑着瞅了一眼头皮发紧的月女,“我虽非大善之人,恐怕也非大奸大恶之徒吧。”
月女不理他,方文初向阴僧施一礼道:“不知大师想要我做什么呢?”
阴僧回礼,暗自揣度方文初骨骼清奇,神情又如此悠然自得,有月女前车之鉴,怕又是武功高手,突然一下扣住他肩膀,感到对方丹田里毫无内力,反疼得方文初叫唤出声,继而歉道:“公子不好意思。我这次请你前来,只为请令尊帮我一件事,而这苏州城中,也只有令尊能帮我忙,这件事一旦办成,我就放公子安然回去。”
方文初耸耸肩,道:“既然我也不能说不了,就请大师你让潇湘使来看管我吧。”
“好。”阴僧望一眼月女,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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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也寂寥,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边,睡不着的牛蛙叫个不停,这偌大庭院里,却有一盏灯一直点到三更。那持笔之人一边手不释卷,另一边却笔走龙蛇,人言这太湖三十二水寨总寨主方中翼不但武功超绝,见识学问也是一样盛名,他旁边侍立的“断肠人”袁微火和“白面判官”赵无极看他落笔写道: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赵无极不解道:“寨主怎么写了杜牧的《遣怀》?此情此景,只怕不符啊。”
袁微火却笑道:“大哥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
这赵无极年纪较轻,实是后辈中的高手,而袁微火当年则与方中翼出生入死,这时有人解其意,方中翼只摆摆手,苦笑道:“反正遣怀一说,不过略舒心境,我这向晚之人,也早非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的我,挂念的事是不是太多了?”
“人总有情,大哥你也不例外啊。”袁微火劝道。
“是吗?”方中翼负手叹道,“看来我真是老了,记得以前,你可是手搭在肩上劝我,现今我和你也走远了吗?哎,老袁你不必安慰我。我只是想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我不再喜欢去闯江湖而是坐在这太师椅上接见下属,不敢公然和那些不喜欢的江湖人翻脸,又是何时开始我只能一个人在这坐着,只能和你们说说心里话?苍天教我这些为人处事之道,又从来不让我们看清变化的那一刻啊!当然,我也不仅仅是老了,我是心虚了,这太湖三十二水寨所有人的性命,全都托在我的手心上。我纵是想无所畏惧,也是不能啊。”
袁微火回想平生,不禁也多了几分伤感,道:“大哥,人肩负责任一大,确是难得自由,可你今日,是想起了梦绵了吧。”
“不错,你还记得那日梦绵倚栏而立、轻摇拨浪鼓的样子吗?那一刻周围一切好像都化为山水画上的远山,而她,却是那一朵细雨里独立的桃花瓣……”方中翼陷于巨大的回忆之中,眼前那女子又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来,对他说吴侬软语。她是颇有几分痴儿女的情态的,而他,也曾宁愿缱绻在那红烛罗帐之中不要醒来。一辈子,有的人说很长,那是他们不知道,一辈子只有一段时间才是真正活过的,其他的时候,是为了与这个江湖周旋,为了家族,为了儿女,为了越到老反而越在乎的名望地位。年少轻狂的时候,不知生之短暂,恰若夏花开放,刹那芳华,一瞬谢去,不可再摘,他为了在江湖成名闯荡在外,年轻的她却那样寂寞地谢在他为她造的冷宫中。
方中翼继续写道:
“吾生之行休矣,不如归去,归去来兮!”
这时只听哧啦一声,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