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辅放开了小雪的手,向陈靖仇喝道:“小雪姑娘冰雪聪明,而且有这等本领,是我汉家好女儿,你若对她无礼,我定不饶你!”
陈靖仇有点哭笑不得,心想:“我哪会对小雪无礼。”但见一边的拓跋玉儿脸色有些不自在,心知师父说这一番话,其实也是说给拓跋玉儿听的,所以有什么“汉家好女儿”之类。在师父心里,定是盼着拓跋玉儿听了这话发作,气恼之下自行离去。他怕师父说多了拓跋玉儿真个发作起来,忙道:“师父,若不急着赶路,天晚江都闭了城门,我们就进不去了。”
陈辅一听这话,点点头道:“走吧。”陈靖仇待师父向前走了一段,见拓跋玉儿过来,压低了声音道:“玉儿姐姐,你别怪师父。”
拓跋玉儿本来真的有点气恼,但见陈靖仇代师父赔小心,一肚子气也化为乌有,嫣然一笑道:“然翁说了,要顺着老师父一点,我知道。”
陈靖仇见她能容忍师父的言辞,不由窃喜。陈辅在前面却喝道:“靖仇,还不快走!晚了便进不了江都城了。”这话本是陈靖仇说的,现在却成了陈辅催他的理由,陈靖仇当然不好说来得及之类的话,答应一声,小声道:“玉儿姐姐,谢谢你。”
拓跋玉儿知道他害怕师父已成习惯,也不多说什么。但见他走到陈辅身边,小雪走在他另一边,三人齐头在前,心中忽然有种没来由的疼痛,忖道:“如果……如果……”
她想了半天,没想出如果什么来,心头一恼,忽然抽出腰刀,将边上一根芦苇削断了。小雪听得响动,停下步子,见拓跋玉儿正在那儿削芦苇,微笑道:“玉儿姐姐,你是要削芦根吗?我来帮你吧。”
拓跋玉儿根本不知芦根是什么,但小雪这般说,她也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小雪走到她跟前,将她削断的那根芦苇拔了出来,洗去上面的泥土。这芦根生得肥圆洁白,她递过来:“玉儿姐姐,你把皮削了就可以吃了。”
芦根是在河边长大的小孩吃惯了的,但拓跋玉儿从小随族人游牧,哪吃过这个。她接过了芦根,有点茫然,小雪只道她伤好没多久,手指还不甚灵便,就接过拓跋玉儿的腰刀小心地削去了皮。芦根削去皮后,更是肥肥白白,小雪道:“呀,玉儿姐姐,这儿的芦根长得真好,你尝尝吧。”
拓跋玉儿接过芦根放进嘴里,一咬之下,一股清甜的汁水流出。她笑道:“小雪,你以前常吃吧?”
小雪点了点头:“小时候家里穷,弟弟看人吃水果嘴馋,我就给他拔芦根。”一说起弟弟,她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拓跋玉儿以前听陈靖仇说起她弟弟惨死的事,见小雪心里难受,柔声道:“小雪,都是我不好,别想过去的事了。”
小雪展颜一笑道:“现在不想了。玉儿姐姐,我现在有你和陈大哥,就够了。”
看着小雪的笑容,拓跋玉儿心里又是一疼,暗道:“小雪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难得老师父也很喜欢她。可是我……我以后还是回族中去吧。”她们拓跋一族虽然常年颠沛,但她小时候有父母照顾,后来年长许多的姐姐姐夫对她亦是宠爱有加,张烈更是神通广大,这个小妹子想要什么都会弄来,因此从未吃过什么苦,要什么就有什么。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陈靖仇和小雪之间,似乎有些多余。她看着陈靖仇的背影,心道:“神农鼎是我拓跋一族世代相传之物,将来阿仇用完了,我就带着神农鼎回去,再不要见到他了。”可是虽然下了这个决心,一想到再不能见到陈靖仇,又有些想哭。小雪见她拿着芦根,眼里隐隐有点点泪光,倒是吓了一跳,低声道:“玉儿姐姐,芦根要不好吃,那你就别吃了。”
拓跋玉儿微微一笑道:“很好吃。小雪,谢谢你,将来你和阿仇有空,就来拓跋部看看我吧。”
小雪更是担心,小声道:“玉儿姐姐,你难道就要走吗?”
拓跋玉儿道:“小傻瓜,姐姐现在当然还和你在一起。可将来,一定要回族里去的。”
小雪心想拓跋玉儿终究还是要回她的部族去,她叹道:“唉,我真想和陈大哥还有玉儿姐姐永远在一起。”
拓跋玉儿心头又是一疼,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会的,会的。我们快走吧,老师父和阿仇都走远了。”
他们一行人中,陈辅虽然功力全失,但早年打下的底子还在,走得也不慢。一路上,陈靖仇说起要师父收下小雪当弟子的事,陈辅一口答应。陈靖仇说完就有点后悔,生怕拓跋玉儿多心,但偷偷看去,见拓跋玉儿脸色无异,这才放心,心道:“玉儿姐姐不会那么小气,师父慢慢也会知道她的好了。”
他们走得很快,这一天天晚时便已到了江都。一进江都,便觉与别处迥异,水软山温,纸醉金迷,繁华无比。进城打听了一下,听得皇帝已经走了,他们松了口气,便找了家客栈歇息,小雪和拓跋玉儿先前在大梁时已觉大梁的繁华难以想象,但到了江都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江都的繁华几乎无法想象。原来隋时的江都繁华为天下之冠,一直到后来的唐代,民间仍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俗语。
陈靖仇和师父住一间客栈,小雪和拓跋玉儿一间。刚进房,楼下忽然铮铮一阵琵琶声,一个女子曼声唱道:“长相思,久别离。春风送燕入檐窥,暗开脂粉弄花枝。红楼千愁色,玉箸两行垂。心心不相照,望望何由知。”定是歌姬在唱。陈靖仇知道这是一支《长相思》,心想:“这不是江总的诗吗?可真艳丽。”
《长相思》咏唱的皆是思妇之辞,南朝最为流行。江都本就是南朝名都,这些歌姬惯唱的自是这些。陈靖仇听得那女子歌声婉转动听,有心细听,又怕师父要生气,偷偷看了师父一眼。谁知一瞟到师父,却见他眼神恍惚,不觉大感奇怪。就在这时,却听陈辅道:“走,下去看看吧。”他更是诧异,问道:“师父,您喜欢听这曲子?”
陈辅道:“这是总持的诗句啊。”
陈辅所说的“总持”,便是江总的表字。当初南陈后主亦是个风雅之人,镇日饮宴歌诗,江总是他的宠臣,专为后主写些艳诗。陈辅年轻时也是个风流才子,曾与江总并称“江陈”。南陈灭亡后,江总便住在江都,十余年前便在此地过世。陈辅此时听得这歌姬唱的是故人诗句,不由百感交集,怎么也想过去看看,听个仔细。
他们刚下楼,陈靖仇便觉胸前的竹管一动,不由诧异,心想:“这儿有妖物?”这家客栈不算小,那歌姬唱得更是不错,听歌的围了一大圈,实在也不知哪个是妖物。陈靖仇看了看师父,见师父毫无异样,心道:“师父没了符鬼,当然不知道这里有妖物。只是这妖物居然有心来听歌,定然不是什么恶妖,我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从来就没有华夷之辨,在仙山岛上得知连古月仙人都是妖属,对人妖之别都看得轻了,只消那妖物不惹是生非,那他也实在不愿妄造杀孽。
这时那怀抱琵琶的歌姬唱完一曲,正待放下琵琶,一个少年高声道:“真是好曲子,再唱一个吧!”
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举止极是斯文。那歌姬对他甚有好感,抿嘴一笑道:“陆公子爱听,那我就再唱一支吧。”说完,拨动琵琶,曼声道:“长相思,久离别。满树梨花开似雪。衣带宽,愁心结。望中天涯远,梦里音尘绝。”
那歌姬才唱得两句,陈辅的脸色便是一变。待唱到这儿,他喃喃低语道:“波心映明月,清辉同皎洁。”而这时歌姬也正好唱到这儿,竟然一字不差。陈靖仇心道:“这可不是江总的诗,怎么我好像读过?”他想来想去想不起来,却觉身边一颤,扭头看去,只见师父一张脸苍白得吓人,似乎站都站不住了,他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师父的诗!”
陈辅少年时与江总并称,但那时写的尽是靡艳之辞,被人一并称为“狎客”,自不是什么好名声,甚至被人说成是误国之辈。后来陈辅为国事奔走,更觉少年无知,深悔少作,因此以前写的诗向来秘不示人,陈靖仇当初翻出了他的诗集,他还大发雷霆一番。这首《长相思》却是他写给新婚妻子的,现在听得,前尘往事尽涌入心头,一时间天旋地转,竟站立不住,便要摔倒。陈靖仇忙扶住他道:“师父,您怎么了?”
陈辅想到的,便是结发之妻,以及少年英俊却英年早逝的儿子。他的儿子名谓陈子道,自幼好读兵法,于此道颇有天分,因此与父亲一般,在南陈岳阳王陈叔慎军中任军师。如果生早一些,定能在军中大放异彩,成为一时名将。但天不假年,隋兵大举南下,势如破竹,陈叔慎力战身亡。他父子二人死里逃生,几年后在太湖边找到了流亡的少主,再次起兵,结果又遭隋兵突袭,陈子道为救父亲,没于战阵。老来丧子,国破家亡,陈辅心中却不曾绝望,可是当最后一支部队都被杨素携宇文拓扫灭,他只来得及救出陈靖仇这个幼主,那时真有种天地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的感觉,但他仍然没有绝望。十六年来,他把希望都寄托在陈靖仇身上,可看到陈靖仇似乎对复国大业毫无兴趣,此时的陈辅才真正感到了绝望。待听得那歌姬唱起了自己少年时写的诗句,更是心如潮涌,何况他功力全失,一时间眼前发黑,站都站不定了。
陈靖仇见师父竟然又晕了过去,气若游丝,急得头上冒出了冷汗,拖过张椅子让他坐下,心道:“这可怎生是好?难不成刚离开仙山岛,又要回去吗?”正在慌乱之时,怀里的竹管忽然又是一动,却听有个人道:“老先生他怎么了?”
陈靖仇抬头一看,见是那陆公子站在跟前,一脸关切地看着师父。陈靖仇不觉诧异,忖道:“这陆公子难道是妖属?”但这陆公子清俊洒脱,很有几分古月仙人的风采,不像有什么坏心,便拱了拱手道:“多谢阁下关心,我师父身体有点不适。”
这陆公子也拱手还了一礼道:“在下陆仲恺,亦是修道之人,对医术略有心得。看老师父是气血攻心,以至于此,若信得过,让我来给他扎一针吧,应能见效。”
陈靖仇听得这陆仲恺竟然懂医道,会针砭之术,更有点像古月仙人了,只是神情跃跃欲试,倒似央求陈靖仇能让他一施金针之术。他心想:“古月先生也是妖属,但他又是世外仙人,这陆公子说不定也与他一般。”反正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有什么意外,便道:“那多谢陆公子援手。”
陆仲恺喜形于色,从怀里摸出了小银盒,从中取出了一根金针,一针扎向陈辅的太阳穴。太阳穴是人身要穴,陈靖仇见他竟扎向这儿,大吃一惊,正待惊叫,陈辅却霎时悠悠醒转,长长叹了口气,只是神情极是委顿。陈靖仇见陆仲恺一针立竿见影,马上见效,不由又惊又喜,深施一礼道:“我姓陈,多谢陆公子。陆公子的医术当真高明!”
陆仲恺笑道:“一点三脚猫功夫,陈公子见笑了。其实我卜算的本事更好一些。”
这陆仲恺还真有点小孩脾气,不经夸,一夸他就有点得意忘形。陈靖仇心中暗笑,他伸手扶起师父正待上楼,陆仲恺见他一个人扶着有点吃力,便走过来帮他扶着陈辅另一边。两人扶着陈辅上了楼,正待进房里,边上的门开了,小雪走了出来。见陈靖仇扶着师父上来,边上还有个陌生人,她呆了呆道:“陈大哥,老师父怎么了?”
陈靖仇道:“师父他晕过去了。还好有这位陆公子帮忙,现在没什么事,让他歇息吧。陆公子,这是舍妹小雪。”
小雪看了看陆仲恺这个陌生人,脸红了红,但还是过来扶住陈辅道:“陈大哥,我来照顾老师父吧。”
陈靖仇心想小雪心细,而且师父对她颇有好感,让她照料倒也好,便点点头道:“好的。”
他和小雪将陈辅扶到床上歇息,又出门来向陆仲恺道:“陆公子,多谢你帮忙。”
陆仲恺道:“没什么。陈公子,令师年纪老迈,加上气血上涌,八脉有些错乱,待会儿你让店家做点粥汤给他喝,先不要吃硬东西。”说到这儿,他皱起眉头,沉吟道,“陈公子,你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陈靖仇道:“是啊。怎么了?”
陈仲恺沉吟道:“我的金针之术也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过我城外有个朋友,我去讨些补气的归元蜜来让老师父服下,定能让老师父恢复元气。”说着,他拱拱手道,“陈公子,在下先告辞了,明早我再过来一趟。”
陈靖仇见他如此热心,甚是感动,还了一礼道:“多谢陆公子。”心想:“然翁说得果然不错。人心若是坏了,还不如妖;而妖持心若正,亦成正果。这位陆公子就算是妖属,将来准会是第二个古月仙人。”他本来就对华夷之辨、人妖之别之类看得极轻,现在更觉得妖与人其实一般,一样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等陆仲恺走了,他便去厨房要厨子做些薄米粥来,待会儿好给师父喝。
米粥自是寻常之物,但要煮烂了也得花不少时间。这客栈客人不少,厨子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店主听得客人要煮米粥,说厨子们一时也抽不开手,反正煮粥也不用什么手艺,便给了个灶眼让陈靖仇自己去煮。陈靖仇淘了一碗米,倒在一个瓦煲中又加了水,自己在一边慢慢等着。看着瓦煲中欲沸不沸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乱,他不知出了什么事,从厨房门口向外望去,却见从门口走进了好几个僧人。这些僧人都穿着红袍,却戴着一顶高高的布帽,长相与寻常僧人大不相同,竟全是胡人。他正摸不着头脑,却听“咚咚”的声响,一个红衣胡僧走了进来。
这胡僧身材高大,几乎将门都堵住了,生得颇为狞恶。陈靖仇一怔,心道:“这些番和尚来此做甚?难道是找我的晦气?”可想来想去,自己也不曾得罪过什么胡僧。这时店主却已闻声赶了出来,一见那高大胡僧,忙上前行礼道:“原来是婆帝大师大驾光临,不知大师有何吩咐?”
店主说得客气,那胡僧却仍是一脸凶相,喝道:“你,妖怪有没有?”话说得却不甚流利。那店主吃了一惊,心道:“问我有没有妖怪?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吃不成?”正待赔笑说小本经营,菜单上不做妖怪,门外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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