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耳仰着头,看到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头发苍白,脸上沟壑纵横,牙齿也脱了好些颗,但那一笑却相当有风致,眼波流转处仿佛十五六的羞涩少女。攸耳的心忍不住扑通乱跳了好几下,暗暗吐了吐舌头,乖乖,这位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尤物啊。
年近四旬的“小坏蛋”苦笑着道“师姑奶奶,您饶了我罢,我这给您问安了不是。”
那迷人的老妇嘟了嘟嘴,眨眨眼道“三宝宝长大就不可爱了,想你小时候尿床那会……”
杜许耳中“嗡”的一声眼前群星闪耀,急急忙忙截住了老妇的话“师姑奶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您怎么把这套压箱底的衣服都换上了。”
老妇原地转了个圈,掩嘴甜甜笑道“刚刚送走一个客人,是个好有趣的小伙子,如果早上四十年老娘……嘻嘻……咦,啧啧,这是谁家的孩子,很不错啊。”她好像这才注意到背着杜许的攸醉。
“这是花家的攸醉小兄弟,那位是他……他姐姐攸耳姑娘。徒孙一路上多亏了这两位的照应,要不然就没命回来见师姑奶奶您了。”
老妇笑着作势隔空轻轻削了杜许两个耳刮子,嗔骂道“不长进的东西,就这点出息?!怪不得小如何要撵你出去。”
“师父他……”杜许讷讷道。
“还不是那副臭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当年是你自己浑不吝跑了就不回来了,他只是把你逐出师门又没说家门也不让你进了。小奈何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这个作伯伯的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师姑奶奶教训的是。”杜许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些。
“我看你这次的亏吃得不小,回庄里让小月亮给你好好瞧瞧。”老妇上下打量着杜许道。
“小月亮?是了,快二十年了,该是大姑娘了,怎么,师父让她跟二师兄学医了吗。”
“唉,”老妇叹了口气,“没一个省心的东西,刀小子这十年连庄里的人病了都不肯医治了,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连酒杯都拿不稳,哪里还能教小月亮。是小月亮自己喜欢看书,也还有些天分,这才学了点东西。”
晴天霹雳,攸醉杜许登时僵住了。
攸耳暗自摇了摇头,撑着膝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拍拍两个石化了的呆子,冲老妇敛衽作礼道:“漂亮奶奶,我们赶了很远的路,可以请我们喝杯茶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老妇看起来当攸耳的曾祖母都绰绰有余,听到“漂亮奶奶”的称呼快活的眯起眼睛,笑嘻嘻道“呦,现在的小姑娘嘴跟抹了蜜似的。我叫杜先萝,小丫头叫我萝奶奶就行了。”攸耳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她不过是怎么想怎么说罢了,略一躬身又行一礼“萝奶奶好。”
“好好好!来,屋里坐,萝奶奶给你们泡点茶,等我那小侄子回来就送你们去庄里。”杜先萝不知怎地对这个小姑娘越看越喜欢,竟上前携起攸耳的手领着她往屋子里走。心情沉重的攸醉背着皱着眉头的杜许跟在其后。
八九丈的距离,杜先萝却带着攸耳他们弯着奇怪的路线东踩西盘绕了一大圈方才进了屋。堂屋的布置很是奇怪。打起篾竹帘,只见三张高背无把的木椅并排放置,像三堂会审似的架在高出地面半尺的脚架上正对着院子。一条窄长的木桌摆放在椅子前,上面放着三个盛着蜜饯的青花海水缠枝莲的甜白瓷小碗和四个空的夕梅折枝图案小瓷碟。
杜先萝松开攸耳的手,点点居中的木椅对攸醉道“小娃娃,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放下吧,我给你们泡些茶吃。”说罢转身进了侧屋。
攸耳看到桌上的蜜饯色泽盈盈,偷偷咽了口口水,正要伸手去拿颗尝尝却被眼尖的杜许低声呵止“不要命了?!什么都可以往嘴里放吗!”江湖啊,连漂亮的蜜饯也得整点要命的玄机,攸耳皱皱鼻子把手缩了回去。
三人刚刚坐好,杜先萝便端着一个上置四杯热茶的木托盘从侧屋走了回来,微笑着对攸耳道“莫要听三宝宝吓人,哪里那么可怕,蜜糖当然是可以吃的,不过吃法有些不一样罢了。”她将托盘放置在木桌上,在三人面前各摆了一杯。盘中还有一个锥头银簪子似的物什,杜先萝用它扎了一颗梅红的果子蜜饯在第四个杯子腾起的热气上滚了滚,随着一股绛红软烟的慢慢升起,蜜饯变成了极淡的桃红色。杜先萝反手将“银簪子”递给攸耳笑道“来,小丫头,尝尝萝奶奶的手艺吧。”
攸醉心中暗暗一惊,好家伙,这蜜饯中怕是有封喉的剧毒,那茶水大约是解毒的草药所泡制了。想到这便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几口。
他的猜测其实并不准确。那蜜饯外面裹着的并非要命的剧毒,不过是烈性的麻药,入口甘甜但能迅速麻痹人的神经,进入假死的状态,只有服食过多或医治不及时方才有生命危险。而那泡茶的云丝虽有解瘴毒沼毒的功效却并不非直接克制麻药,只是这麻药遇着云丝茶的蒸汽便即刻融入其中,蜜饯之上自然没了药性。
杜先萝笑眯眯地看着攸耳一脸满足的将蜜饯接了过去,又转首对杜许道,“你好多年没回来了,这茶也需喝上一杯。”
杜许挤出一丝笑容端起了茶杯,刚刚送到唇边便听得一个温煦的男声自厅门前响起,“我道是谁。老三啊,野够了?肯回来了啦?”攸醉抬头去看,只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年男子,背负斗笠身披蓑衣,裤腿挽过了膝盖,左手小指勾着一个鱼篓右手架着一杆青竹鱼竿的自门口爽朗的笑着走了进来。
“去去去,没大没小,叫三师兄!”杜许心中惦记着奏刀的事情进屋半天一直闷闷不乐,见到这个男子出现才又振奋了些精神,笑骂了一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这位爷,实在对不住,我要没记错师父好像早把你逐出师门了吧。论家礼我勉强让你唤声叔叔好了。”男子戏谑的眨眨眼,调侃郁郁不欢靠在椅子上的杜许。他放下手中的鱼篓和鱼竿,伸手将桌边的杜先萝揽进怀里低下头去大声的“啵”了一下杜先萝的面颊,哈哈笑道“美丽的婶娘,我说的没错吧!”
杜先萝娇笑着弹了一下男子脑门,开心得叮叮当当一阵好响,“就知道讨老娘开心。来来,给你介绍,这是攸耳,这是攸醉。这是我小侄子,莫中音。”
“莫大侠。”攸醉起身抱拳。莫中音,七止庄庄主杜如何的四弟子,人称“荷风君”,擅追踪术。
“莫哥哥。”攸耳缩在椅子上扬扬杯子。
莫中音瞄见杜许差点一个跟头从椅子上栽下来不禁哑然失笑,冲攸醉道了声“莫要客气”又转向攸耳乐道“小丫头,你若是叫我哥哥那老三岂不成了你的子侄辈?”
“大家各交各的有什么打紧。”攸耳笑嘻嘻的伸手去拍杜许的肩膀,可惜她的头还有些晕,眼睛一花拍偏了,“了不起的杜大侠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杜许在心底刨了个坑将头埋了进去。
“我叫攸耳,我爹爹妈妈还有好朋友都叫我小耳。”
“好!小耳!”莫中音是个爽快人,落落大方的攸耳很对他的脾气,“欢迎你们在庄里多住些日子,有时间咱们多亲近亲近!”
“疯孩子,可有人和你一起疯了。”杜先萝假意板起脸,眼珠滴溜溜转地却满是笑意。她看到三人俱已将茶水饮尽便拍拍莫中音环在她肩上的手道,“小音,你送他们去庄里吧。三宝宝好像有什么急事已经坐不住了,不愿意和我这个老太婆耗着了。”
杜许此时正是心神不宁,被杜先萝这么一说立即羞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莫中音一进门便已看出这个多年不见的师兄兼表侄身受重伤且有极重的心事,当下呵呵一笑也不再调侃他,搂着杜先萝又重重亲了一口朗声道“婶婶,我过些日子钓几条大鱼烹给你吃。”
“去吧去吧!”杜先萝眯着眼在莫中音脸上轻轻扭了一把,每一条皱纹都笑了起来。
(4)
更新时间2008…3…10 10:47:00 字数:0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
一行四人乘着一叶扁舟向波心荡漾处缓行。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莫中音手中竹蒿一逆,小船离了开阔的湖区转进一处两岸相距不足三丈,间株山鹃间株柳,暗烟浮动的狭长水道。外间水波郁郁,色喧而颜烈,是浓得化不开的翡翠,这里间却是水冽而度净,寸步之遥却仿若两般天地。穿枝拂叶暗香沁人中听得莫中音一声清唤“俯身!”
待再次直起腰来,一个古朴的船坞雅舍已在眼前。
七止庄到了。
两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正在舍中依阑下棋,听到船行声由远及近便抬头来看,一见船尾站立撑杆的莫中音便异口同声欢呼道“莫爷回来了!”雀跃着一前一后奔出舍来。
莫中音笑着将缆绳抛给二人道“小齐小段你们又当班下棋,秦管家见到了定要你们好看。”
稍矮一些的青年麻利的接住绳子吐了吐舌“小齐原是不肯的,我缠了他许久才勉强同意下两局。莫爷您这一吓怕是他再也不会同我下棋了。”
高个青年红着脸笑了笑啐道“爷您莫听小段胡吣,我们本就轮班了,听寨里传讯说莫爷要带重要的客人回来,所以特来迎接。”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一指高的羊脂瓶,拔开木塞倒出三粒浅棕色的药丸一一递给攸耳三人,“客人请服一颗散云丸。”
攸醉询问地回头看了看莫中音,莫中音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解释,“方才水道中的薄烟有毒。我们常年生活在此对着烟障之毒早有了抵抗,你们不一样,先前婶婶给你们喝的云丝茶便是解那烟毒的。不过云丝本身亦是慢性毒药,这散云丸恰好是解云丝之毒的。”
攸耳早已将这甚么吞云丸当糖球吃了进去,攸醉道了声多谢也将其送入口中。杜许却是百感交加看着掌心的药丸苦笑了一声。
莫中音一掌轻轻呼上杜许的后脑勺笑骂一声,“我说这位重要的客人,还不赶紧吃掉,还等着藏起来过年啊。”杜许摇摇自嘲道“这真是大姑娘上轿了。”也一口将药丸咽了下去。莫中音不禁乐了乐冲小齐小段道“来来来,认识认识这位上花轿的大姑娘吧,这便是庄主骂了二十年的杜许,杜三爷。”
小段忍不住“呀”了一声,被小齐偷偷掐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二人一同抱拳施礼道“见过三爷!”
莫中音摘了斗笠解了蓑衣递给二人又道“这两位是攸醉少侠,攸耳姑娘。老三这趟回来受了人家不少恩惠,你们行个礼吧。”
两人一揖到地冲着攸醉二人深深行了个大礼,攸醉背着杜许不方便回礼只得连声道“不敢不敢。”攸耳却是有先见之明似的早一步跳到了一旁。
莫中音抬头眯眼看了看太阳又道“既然你俩已经轮班就随我到燃月那走一趟吧。小齐,你背着三爷,小段,船里还有两件行李你把它们拿上。”他吩咐完这些一扭头发现攸耳姑娘正百无聊赖吹着额前沾了几星花粉的碎发,于是走过去拍了拍攸耳的肩故作神秘地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低声道“小耳,带你去见个趣人,包你喜欢。保证是独此一家,绝无分号!”
七止庄建在一个小岛上,看似无序东起一亭西落一院。莫中音领头,一行人在迷宫似的花柳繁荫之中走了好一会。一路上也曾偶遇着几个三两结伴的青衫家将紫裙丫鬟。穿过一片芳香馥郁的米兰花田后,莫中音带着众人在一幢二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燃月,燃月!”他仰着头冲二楼大声唤道“看看谁来了!”
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怯怯的从一楼正门处探出个头来,声音跟蚊蚁似的红脸讷讷道“四、四爷,小姐刚去下田,您……您来的时候没遇着吗。”莫中音尚未接话身后的小段倒是笑出声来,“小蚊子,咱们又不是老虎,你躲得那么远干什么。”
“小,小,小……”被小段一笑那个被称作小蚊子的小侍女脸更红了,忽闪忽闪的眼睛瞬时泛起了亮晶晶的泪花,两根小辫子随着颤颤悠悠的肩头一抖一抖。
嘻嘻哈哈的小齐眼见要把小姑娘惹哭了立刻笑不出来了,搓着手挠挠头陪着小心道“哎呀,雯雯,齐哥跟你闹着玩呢,你……哎呀……你别、别哭啊……”小姑娘嘴巴一瘪,眼泪挂在眼角莹莹欲落,小齐急得“姑奶奶”,“老祖宗”一顿乱叫。
“差不多了啊,看你把人家吓成什么样!”莫中音想绷住脸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却没有成功,摸摸鼻子满是宠溺的看向嘟着苹果脸的小侍女笑道:
“燃月,别玩了。”
“怪物!”小侍女抽抽嗒嗒用袖子遮住了脸,声音却完全变了个样,不再是怯生生的娇嗓子,待她将袖子放下来众人再一看,那个圆嘟嘟的苹果脸不见了,一个蛾眉入鬓,英气十足的大姑娘笑骂着从门内走了出来。
“我这次是哪里出错了?”大姑娘不服气的凑到莫中音鼻子底下。小段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来了。
“雯雯是个小淑女,从来不爬树。”莫中音微笑着从大姑娘鬓脚上摘下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枯树皮,“多大了还这么顽皮。”
“来,你来见个人。”他环着大姑娘的肩膀指指趴在小齐背上的杜许。
“我知道,这是大堂哥。”大姑娘呵呵一笑,冲杜许拱了拱手,“大堂哥,好久不见!”
原来这个大姑娘就是七止庄庄主的女儿杜燃月。杜萝萝口中的小月亮。
莫中天奇道“你怎么认得老三,他离家出走那会你还才三岁呢。”杜许也是一脸奇怪。
杜燃月得意极了,终于有这个神通广大的四师兄也不知道的事情了,一时忘形道,“我前年扮作天龙寺的和尚去平谷玩,正好目睹大名鼎鼎的‘狡兔’杜许一把单刀力擒邛岭五鬼,那个时候大堂哥……”她突然发现说错了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恨不得把舌头吞到肚子里但还是梗直了脖子露出一个“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表情。莫中音无奈失笑,点点她的脑门摇头道“去,给你大堂哥看看病,看好了算你将功折罪。”
杜燃月皱皱鼻头使个鬼脸唱了个喏,对小齐道“齐大哥,劳你把大堂哥背到里屋去吧。”
“谁敢!”众人身后炸起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