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吻我一下——”
“不时有人走过来呢!”贺佳勤左顾右盼一下,甩脱他的手走了。
第一天来帮忙,就有这样的意外发生,贺佳勤以为是偶然,没想到……
4。姐姐的担心
人的心灵在全然清晰与完全盲目间来回摆动,
就好像有的农人,虽然深爱他的农场,
但有的时候农场对他来说,只是一些不相干的物品堆积在那儿的场所;
有人深爱他的妻子,但有时他会觉得爱只是负担和牵绊;
有人深爱音乐,但总有些时候,音乐对他来说,只是一连串陌生的音符。
——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我想我该和你谈一谈。”贺佳慧喝完第二杯咖啡后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贺佳慧和他约在台北东区巷内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厅,餐点稀疏平常,咖啡火候还待琢磨,看样子店主人是兴致勃勃的新手,只有音乐是特别的,白辽士的幻想协奏曲不断地重复着。
“佳勤搬走以前,我并不知道。”
杨选以为佳慧要谈的是自己的事情,话题却绕到佳勤和他身上。
“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她……大概对我不太满意吧,大概……有人半路杀出来向她求婚!”
“唉!”佳慧叹了口气,“她就是这样,身体里好像藏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似的。你以为她长大了,独立了,成熟了,可是她还是很不稳定,还是会有惊人之举。每一次,她都要吓我一跳。”佳慧谈着佳勤的时候,并不像在谈论妹妹,反而像在谈论自己叛逆的女儿。真是不可思议,杨选想,两个姐妹只差一岁,眉眼之间也依稀相似:都是天生标致的柳叶眉,微微往上飞提的双凤眼,一张丰润的唇内有排队排得非常守规矩的牙齿,可是气质却迥然不同。坐在他面前的贺佳慧把头发梳成了髻,穿着深褐色的长洋装,戴了细细的珍珠项链,妆扮得像日本服装杂志里走出来的少妇。
“每一次是什么意思?”
和贺佳慧说话是一种享受。她讲话的语调永远不疾不徐,像一只悦耳的银制风铃在微风中若有似无地响着。杨选没办法想到她会跟人家吵架,也根本无法想像,她的邻居们说她家中常发生惊天动地的吵闹声,让大家以为发生了命案。
“我不该说的……如果佳勤没跟你说的话——”佳慧欲言又止。
“你约我出来谈谈,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你对佳勤了解多少?除了她很爱漂亮,很有品位,手很巧,大大小小的事都能打点得不错以外?”
忽来这一问,使杨选答不出话来。他只记得她喜欢得了忧郁症的画家和一个民谣歌手难以卒听的音乐。他还记得,第一次和贺佳勤上床的时候,她的热情远超过他的想像。他原以为她是个在床上和平时一样端庄娴淑的女人。佳慧说的没错,佳勤身体里藏着一颗不定时炸弹。
“她的求学过程一直很坎坷。”佳慧说。
“她告诉过我,她和一个女孩子逃出补习班的那一段。”
“你只知道那一段?她在英国的故事,你知道吗?”
杨选摇摇头:“她只告诉我,她是班上第一名毕业的学生。”
“她……唉……我该怎么说呢?
她到那儿,书读得好好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我的小姨丈。她差点害得我阿姨去自杀。她对佳勤一向很好的,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是我要小阿姨收留她的。后来,我只有到英国去,求她回来,求她别再闹了。”
杨选真的不知道有这一段故事。
“我不该告诉你的。这件事除了我阿姨和姨丈外,只有佳勤和我知道,我阿姨仁厚,不想告诉我爸妈,因为我爸的心脏一向不好,我妈的个性又歇斯底里。抱歉,我不该对别人这样形容我妈。”
杨选静静听着,发现他所了解的贺佳勤只是一个影子,认识五年,他看到的还是皮相。如果贺佳勤像个漂漂亮亮的锅子,他就是个笨手笨脚的懒厨子,以为这样的锅子只能用来炒蛋,没看出锅子还有其他用途。
“我不该。”他想,佳慧没讲几句话,已经说了多少次“我不该”了。佳慧一直在害怕什么呢?她好像非常害怕触犯到某种看不见的法条。她谨慎恐惧,好像总担心自己不够完美似的“细节我也并不清楚,我不该讲了。你也不要问佳勤,那是她年轻时做的事。现在她成熟很多了,不愿意任何人提起那段往事。”
“过去的事不重要。”杨选大口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做了个手势叫侍者来,要求他换别的音乐,白辽士的音乐使他神经紧张。“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吗?”
“我不知道,我不该……乱猜,不过……”贺佳慧以惶惶惑惑的眼光看着杨选,随即避开他眼神的逼问,看了看窗外。她知道的。
“你放心,我不会去杀人放火。我只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无奈地笑道。
“也许是我先生的同学,一个广告片的导演……”贺佳慧吞吞吐吐地补充,“别跟……别跟佳勤说……是我告……告诉你的。”
“不会。你认识他,你说,我的胜算有多少,你说?”
“你……如果是正常而且脑袋清楚的女人,你最后的胜算有百分之百,可是,因为是贺佳勤……她并不按牌理出牌……她平常的样子,就像这杯柠檬水,清清淡淡,可是谈起恋爱来,像辣椒……”
杨选说:“我觉得很遗憾,我从没有看过她那辣椒的一面。”
“因为你……是个正常而脑袋清楚的男人。”
“谢谢你的赞美。”明明不是赞美。杨选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淡得像桌上那杯柠檬水一样的无聊男子。他一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而且很有情趣。
“我一直希望佳勤能够嫁给你,这样她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没想到又出了这件事,都怪我,让他们在我家认识……”
“这不关你的事。”贺佳慧的自责让杨选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人要是有缘分的话,就是在下雨天拿错伞或没带伞都会认识的……”他反而替贺佳勤说起话来。
“那个人还好吗?”杨选问。他很难伪装自己全无妒意。
“你是说……孙祈伟吗?我先生说他是个疯子,不过,这应该只是玩笑话……他长得很体面,也很有才华,经济状况也相当不错……只是听说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佳勤是个看似精明、脑袋其实不复杂的女孩子。我怕她不是他的对手……”
5。为自己活着
这是哪门子的形容词?一股气哽在杨选的喉咙里,好像有人强迫他硬生生吞了一整个鸡蛋似的。照贺佳慧的形容,他的情敌,那个姓孙的,不就是个完美的男人了?岂有此理——如果对手的条件差,他至少可以嘲笑贺佳勤眼睛上了雾光,不懂得珍惜身边的幸福;如果对手只是个暴发户,他可以痛骂天下女人皆拜金;如果对手只是年轻长得好,他就会觉得她只是一时为色相所诱并非真爱;如今出了个各方面条件都强而有力的对手……他脸上的线条颤抖着,真的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他决定找人把这家伙的底细查一查。杨选的脑袋里已有人选。他的律师事务所曾和一家征信社合作过,征信社里有个天生就像做这行的、长得像老鼠的小董。也许小董可以帮他“不犯法”地调查一下!
“如果我看到佳勤,我奇%^书*(网!&*收集整理会劝她……”
“不要告诉佳勤我来找过你,拜托了。”杨选不是不了解贺佳勤,“她会生气的,而且,你越劝她,她越恨我。”
“她就是有点任性……”佳慧又叹了一口气,“她,唉……不知道像你这么宽宏大量的男人,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了。”
贺佳慧扬起手,要叫侍者来买单。杨选做了个手势打住了她的动作:“佳慧……也许我不该过问你的个人私事,可是我还是得问你,你和张正中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大段的沉默卡在两人之间,贺佳慧故意避开他的眼睛。
“我不是不想找人谈一谈,只是不知道如何谈起……我们可不可以别提这件事?我不该把自己的不快乐分给别人……不快乐也会越分越多的……”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看着冷去的第四杯咖啡。
“我不会告诉佳勤的,反正我现在也找不到她,对不对?”杨选笑了笑,想让佳慧放松她的情绪。“即使佳勤不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到底也还是朋友——”
贺佳慧把左手的袖子往上卷,露出白色的纱布。“他打你?”杨选马上明白了什么。他曾经处理过几个类似的官司,看样子,这是一个殴妻的实例。
为了止住泪水,贺佳慧咬了咬下唇,吸了一口气说:“不严重的,只是皮肉伤。”
“为什么?”
杨选怎么也想不到,仪表正直的小儿科医生,竟会出手打如鲜花般娇艳的妻子!
“常常发生吗?”
贺佳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好的时候很好,但是不好的时候……就好像有魔鬼附身到他身上一样……譬如说,现在我出来和你喝咖啡,身上总会沾到……咖啡店里的烟味,如果他今天心情好,就没事,万一他压力太大,或情绪处理不过来,他就会用很难听的话骂我……骂我在外面偷人……为了安全,我尽量足不出户……有时他打电话回家找不到我,我也会有事……今天我回去之后,一定要马上洗澡换衣服……否则说不定他又要诬赖我了。大学刚毕业我就嫁给他,他不要我出来工作,我以为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如此,没想到……婚后我变得透不过气来,好像被关进一个隐形的牢里……刚结婚的时候,我以为他吃我的醋是爱我,以为……过几年就不会了。可是生了孩子之后,情形并没有改善。最近他在医院似乎不怎么得意,更是常找我出气。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活不下去……”
太诡异了。杨选呆呆地看着贺佳慧的眼睛红了,眼眶湿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贺佳慧。怎么可能?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夫妻,在他心中,本来是现代婚姻的最佳模范。
“你为什么不离婚?”他忍不住仗义执言。
话一出,贺佳慧像受了惊吓一般,把桌上那杯柠檬水碰倒了。沾了泪水的手帕,又有了下一个吸水的任务。唤了老半天,服务生才慢吞吞地拿了抹布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贺佳慧连声道歉。
“没关系。”看起来不满二十岁的服务生打呵欠,看见贺佳慧的红眼睛,呵欠才打了一半,赶紧把嘴巴合起来。“小姐,没关系,每天都有人打翻水,你不要哭——”
“没事,没事。”杨选连忙应声。贺佳慧索性哭得更伤心了。“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觉得一定会很完美的婚姻竟会变成这样……就拿去年圣诞夜那天来说,结束之后,张正中和我吵了一架。他竟然说,我一直在对他的同学……也就是孙祈伟抛媚眼。他有没有搞错,那是他的同学*…,是他……自己邀请他来的。我招呼客人也是错?”
杨选只能当个倾听者。眼前的小妇人纤细得像绢纸的外表下面,藏着结婚六年来的许多委屈,此时像夏日雨后黄昏的白蚁群一样拥出来。照他的看法,她的丈夫根本是个暴力狂、变态狂,不知贺佳慧为何要忍受这么久?
“我动辄得咎,不知道这种日子再怎么过下去?”
“你可以离开……”
“不!”贺佳慧整齐的牙齿间毫不犹豫地迸出了这个字。
“我不能让家人为我担心。我……从来不希望家人为我担心。佳勤已经叫大家够担心了。何况……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不能,我没有勇气,我投资了这么多……这么多年……”
“你不担心,再这样下去,对孩子也有负面影响?”杨选并不灰心,继续提出他认为很理性的建议。
“小乖大部分时间住在祖母家……万一回来了,张正中在孩子面前,也会给我一点面子,除非……小乖睡着了……”佳慧已近乎语无伦次。
“你在找借口,你知道吗?”杨选说,“再这样下去,你也不会有幸福的。等他杀掉你,你大概也会说,还好,他没有把我分尸!”
这个比喻打得太狠了些。贺佳慧又像只从鸟巢摔出来的幼鸟一样,用惊惶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我会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轮到杨选叹了一口长气。“你大概是从小太优秀了,永远想在每个人面前母仪天下。请恕我直言,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对劝人的人来说,最大的报偿或许是用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循循善诱来反省自己。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杨选被自己说出的话镇住了。
6。自己的决定
有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一句话,在离开咖啡厅之后,还在贺佳慧的脑海里回响。如果从这一点来看,该她嫉妒贺佳勤。佳勤也许常做傻事,但佳勤比她敢为自己活,敢冲敢撞,敢于受伤。而她是活在“完美”阴影下苟延残喘的假人。
她恨自己的决定,却不敢背叛自己的决定。她还在替张正中解释,听张正中说过,他父亲本来就是个常打老婆的人,一直到儿子上大学,还常把太太打到夜里没穿鞋就在街上狂
奔。张正中曾为了此事,拿了手术刀威胁父亲。从小就在家庭暴力阴影下长大的张正中,发誓绝不步父亲的后尘。他的父亲游手好闲,他便立志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凭着苦读考进了医学院,也曾对自己心爱的人立下重誓:他会好好疼惜她,把她当成心上的一块肉,可是……贺佳慧开始相信,命运一定诅咒了他,或者诅咒了她。从她生下儿子后不久,张正中间歇性的怒气不定时喷发,毁掉了她对幸福的期待……可是,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她不敢做任何“丢脸”的事情。这一天向杨选说出长年的梦魇,就使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坦诚罪行的罪犯,她因为有人倾听而好过了些,又怕倾听实情的人看不起自己……他们应该以为她很完美,不是吗?如果她不透露任何端倪……
尽管受伤的左手仍剧烈疼痛着,贺佳慧还是按惯例到超级市场,买了一大堆菜走回家,用右手勉力地提着。佳勤曾经建议她,她住的别墅区地处偏远,她自己应该开部车子,上超市、接孩子都方便些,也比较有自主权。自主权?妹妹虽然偶尔会来她家借住,与她聊天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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