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李燕珊。
“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吗?”李燕珊来势汹汹,“我来邀请你这个没饭吃的到我家吃饭!”
“你怎么这么难得,还做菜……”
“我才不做呢!本人认为,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一日三餐上,过着毫无成就感的生活。所以,本人理直气壮地不会做。是有人做了大包小包,拿到我家,其实要请你,又不好意思来按你门铃,所以才爱屋及乌;否则,你以为我吃饭时喜欢看你?”
杨选懂了,是林菊若在下头等。
菊若十一点多就到了。她旁敲侧击地问李燕珊:“他精神好了点没?”
“我看他好得很,上次在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觉得空间变小了——他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有什么不好过?”
“女朋友回心转意没?”
“没看到,也没听他说。我看他的失恋症已经好了大半,他不再喝得酒气熏天。男人啊,一下子就忘掉啦!我看他女友离开他,运气不错。上次我去参加一个港商财团的记者会,就看到她。她变成了最大部门的主管,容光焕发……”
“他的女朋友,不是医生吗?怎么会?……”
“谁告诉你的?杨选,不会吧?他哪儿有什么医生女友?贺佳勤是做服装业的。医生?倒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是念复健的,曾经治好我的落枕毛病……”
菊若的脸不知不觉地沉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骗她呢?骗她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习惯说谎吗?她以为他做人方方正正的,为什么要说谎?而且,他还一再地说同样的谎……
一个跟她无关的小谎言,在菊若的心中不只是一个谎言,而是一个会分裂生存的单细胞生物。他连小小谎言都要说,表示他人格有问题。一个男人会说谎,表示他还会继续说谎……表示他不真诚……单细胞生物在她心中的培养皿里分裂成满坑满谷的细菌……
李燕珊并不明白就里。“我去叫他!”
菊若看到杨选,轻声招呼他:“快来吃,午饭凉了。”有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但也有面对说谎者的〃奇〃书〃网…Q'i's'u'u'。'C'o'm〃强颜欢笑。
“今天亲自送来了?”好久没有看到菊若的杨选,不知用什么开场白才合适。“你反而瘦了。”他观察了她一会儿说。
菊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谎者,她暗骂。
杨选觉得她变得陌生了。送便当给他的林菊若和眼前的林菊若仿佛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准备的午餐摆在桌上,像日式怀石料理一样琳眘满目,有橙汁炸鸡、荷叶蒸鳕鱼、醉鸡、香蒜腱子、韭黄鲜鱿,还有她自己发明的点心:水晶果冻和翠玉香蕉。准备这些“小菜”,至少花了好几天的构思。本来打算好好庆祝杨选回去上班的,可是……菊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你病了吗?”
“没……没有……只有一点小小的感冒……”
李燕珊在场,杨选和林菊若都故意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怎么样?决定回去当新娘子了没?”杨选没话找话讲。
“你管人家!”李燕珊瞪他一眼。燕珊是一番好意,怕破坏午餐的气氛。她早就看出菊若心事重重——这么久的朋友了,菊若尽管不说,她也可以嗅出她的心情。李燕珊讨厌做婆婆妈妈的八卦女生,不想影响菊若的决定,这是将心比心。
“对啊。”菊若讪讪地回答。她气他为什么喜欢说谎。
“真的?你真的决定回去?那——赵鹏远可等对了,他到现在还没取消婚礼!”
“你怎么认识他?”
“与我无关。”李燕珊冷冷地说。
“这些日子,他常来找我聊天。他心情不太好,想不通你为什么……我想你大概是得了婚前恐惧症吧?”
菊若没回答,一径给两人夹菜。“我觉得赵鹏远是个好人啦,他对你一往情深……”
菊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在拉票啊?”李燕珊打断杨选的话,“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自己嫁给他?”
“你疯啦?我是君子乐观其成!”
“有这句成语吗?我看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吧!”燕珊这成语用得暧昧。菊若说话打圆场:“你们别吵啦!”
“他还没取消?”菊若听到杨选这么说,心里酸酸的。她不是用很坚定的口气打电话给赵鹏远,叫他取消一切,她会负担损失吗?
“你结婚时,别忘了请我,我一定会包个大红包。”杨选说。他想逗菊若开心,但似乎毫无效果。
“谢谢。”菊若小声说,“你呢?心情还好吗?”
“还可以,马马虎虎,真的……反正明天就要上班了。”杨选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休养了一阵子,该工作了。”
趁李燕珊开冰箱取饮料,菊若压低了声音问杨选:“医生女友没回来,你的病就好了?”
杨选愣了一下,才晓得她在骂他。他曾经随口胡诌,女友是医生,编了个失恋的凄凉故事。没想到菊若牢牢记住了。“我随口说的……不是故意要骗你……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他竟说不出来。
“你常说谎,对吗?”
“不,不,”杨选面红耳赤,“那无伤大雅嘛……我……我发誓我不是常说谎……”
“这个誓是真的还是说谎?”
“真的,真的……”想起贺佳勤对他的语法的解析,只要他的话尾多加几个“真的”,前面说的多半是假的。他不是爱说谎,只是常常伪装自己的感觉,用“真的”来掩饰真正的感觉。“你们两个在叽叽咕咕什么?”燕珊回座,两人打住了。“我在说,菜真好吃!”杨选脱口说。糟了!他又不自觉地成为说谎的现行犯。
一个谎言会生出九个谎言,也通常要多付十倍的代价。杨选觉得自己很无聊,干吗说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谎话?
“女友离开,你酗酒,也是一种谎言。”李燕珊到洗手间去时,菊若说,“你想假装不在乎,你很好,可是谎言是骗不了自己的,所以你只好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
他不晓得,菊若为什么这样生气。她的语气仍然温和,但脸上的表情从小羊变成猛虎。
“那你呢?”他又情不自禁地反击了,“你躲起来,是不是也是一种谎言?”
“什么谎言?”
“你根本不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说就不叫说谎吗?在法律上,如果你窝藏罪犯而不说
,你还是等于说谎!”完了,杨选自知,他和女人的人际关系老是栽在“辩”字上,可是他又不能憋着。
“不,我就是决定对自己诚实,才躲起来,才决定……没想到我还是活在一个被谎言包围的世界!”菊若激动地说。
没错,因为她决定对自己的感觉诚实,所以痛恨他的谎言。她也讨厌他那种隔岸观火,好像要把她捆回赵鹏远身边的样子。
燕珊看呆了。她这从小时候就有的好友,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咆哮过,从来没有!
在气头上的菊若,当晚马上打电话给赵鹏远。赵鹏远告诉她,婚礼还没取消,他在等着,多年的感情不该毁于一旦,对不对?
7。他也是受害者
过去对现在的影响力可大可小,
就看你如何在现在处理过去。
从前我采取的方式是不处理。
我逃避,以为过去会自己过去,但在心理上,它并未过去。
我曾以为找到一个女人,
就像找到一颗除百病的药丸一样,吃了就好了,
其实世上若有这样的药丸,也一定有副作用。
我曾以为爱情是灿烂焰火,
其实如果爱是灿烂焰火,扫除余烬时只有加倍空虚。
——孙祈伟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低声咆哮。
孙祈伟赶到片场时,钱小萍正在收拾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检视衣服有无沾污,要不要送干洗。孙祈伟怒气冲冲地杀进来,看他的脸色,她就知道,他知道了。
小萍低着头,好像他们之间有一堵墙,她对他的声音、表情及情绪毫无知觉。
片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道具工人在收拾残局。
“你敢做这么多事,却不敢回答我吗?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小莉吃安眠药?为什么要冒贺佳勤的名送花给小莉?为什么要破坏贺佳勤的衣服?还有,送她一盒毛毛虫当礼物,还有……”
“我不知道。”小萍顽强地低着头,继续她的工作。
“你一定知道!”因为还有人在,孙祈伟尽量压低声音,“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破坏我和贺佳勤,也就算了。可是小莉是你的姐姐,你这样做,她的情绪不会受影响吗?告诉我,为什么?”
“我是为了她好。”小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是你害她的,要不是你到处拈花惹草,我姐姐怎么会像关进牢里一样,当神经病这么久?是你害她梦想破灭的!本来我姐姐答应让我专科毕业后去美国念书,我姐姐一生病,我考的托福全都没用,我的幻想也泡汤了!你以为你只是影响我姐,没有影响我?我以前的男朋友因为我没办法跟他一起出去,所以去年他才在美国结了婚!你以为你没有影响我?”
孙祈伟沉默了一晌。是,他有错。但是……“小萍,如果你要将一切以此类推的话,连臭氧层破个大洞都跟我有关!”
他真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就是他的个性,快到了极端,就会回头转。
“都是你!”
小萍恨恨地看着他,但她眼中除了怒火之外,还燃烧着其他的东西。她的眼神,像在对仇人撒娇。
她还是个小女孩,二十刚出头,自己不必对她这么凶,虽然她的处心积虑,远超乎他所能想像。孙祈伟想,他握得密不透风的拳头松了下来。
“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你姐姐扯进来。你用我和贺佳勤的名字送她花,不怕她出不了院?”“她迟早会知道的,不是吗?我不喜欢你骗她,你不要继续骗她!”
“我……没有……”孙祈伟也有一大缸苦水要吐,却觉得没有必要把小萍当心理医生。她太
小了,她很聪明,但太小了,用自己一厢情愿的推理来看这个世界。他想告诉她,当初他和小莉是说好了的,他以为小莉和他的爱情观是一致的。他真的不知道,小莉对感情的态度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小莉表面上一切不在乎,其实心里容不下一根针。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这么一个危险人物谈恋爱,好像一个悠悠闲闲抽着烟走进火药仓库的人……
轰然一声,他的世界就此不一样了。他也是受害者!
但他可以对小莉的妹妹这么说吗?他已经负了很大的责任不是吗?谁来医治他的心理伤痕呢?
“你已经让我付出了够大的代价。”
他想,贺佳勤再也不会原谅他严重的放鸽子行为了。她一定在太平洋上空狠狠地发誓,再也不理会如此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是不负责任——没有尽到把这一段史实告诉她的责任。他怕她不能体谅,所以不说,其实这个“过去”的火药威力强大,足以炸碎他的现在!
“那你想怎么样呢?杀了我吗?”小萍狡黠地一笑。她抬头时,他发现她眼中有泪光,并非他想像的那么冷血。她看来好像只是个玩下棋游戏玩输了又不甘心的小女孩。
“姐——”
钱小萍抬头,才看见了站在孙祈伟背后不远处的钱小莉。她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像石膏像,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
钱小莉走到妹妹面前,全身僵硬,似乎在酝酿着,该用什么样的动作来教训她似的。小莉到底忍了下来,只伸出两只手,把小萍的手牢牢握住:
“小萍,你做的这些事,我真的……难以想像……我还以为,你还是以前……天真没烦恼的……小女孩。小萍,我要郑重告诉你,你比我——更该进——精——神——病院!你让我想到那里一位老师告诉我的话——凡事只想到自己,你就身在地狱!”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现在,你让我懂了,当初我感觉自己为了爱情好像在地狱中受苦,我以为把他绑在身边,看住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就会快乐。现在,你让我懂了,我不过跟你一样,太爱自己,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对的——我爱他没有胜过爱自己,因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怕他对不起我……我计较的是‘我的感受’,并不是他的感觉——”
小萍低下了头,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在啜泣。
“我想打你两巴掌,但我又不忍心。因为你以为,你是为我好才做的……”
“不是,姐,不是。”
小萍又抬起头,以勇敢的表情迎向小莉的目光。
“刚开始是,后来我……我发现不是。”
“为什么?”小莉问。
小萍咬着唇不说:“我心里的事我会自己解决。”
“你玩游戏玩上瘾了?”
“游戏确实会让人上瘾。”小萍说,“很累,真的很累,但也很好玩。你们放心,我不会再玩了。我错了,不该制造你们生活上的风波。”
“你该向孙大哥道歉。”小莉厉声道。
小萍缓缓地走到孙祈伟身边,用悲哀的眼睛看了他好久,才说:“对不起。”
孙祈伟想告诉她,对不起不能弥补他的损失,但是他忍住了。他能要她怎样?押着她去给贺佳勤审判?大事只能化小。
此时,他的心中有雨过天晴的感觉。她整他,就算是他为他自己赎罪吧!
“后来我发现,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
小萍忽然贴近孙祈伟耳畔说。
他猛然颤抖了一下,像大树在强风中抖掉身上的枯叶一般。
“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你不会爱我的,对不对?所以就当它是个秘密吧,永远永远是个秘密。”
过几天,在他办公室的抽屉中,他收到了小萍留给他的信笺:我爱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你。看完撕了吧。因为告诉你,我会觉得好得多。姐姐说的没错,我只想到自己。
孙祈伟一直在想,怎样挽回贺佳勤对他的信任。他没有赶到旧金山去,虽然他有这样的冲动。他若赶过去,她在气头上,只会更糟。这样的“花腔”,上回在纽约已经用过,不能再用一次了。
小莉不愿再过当“寄居蟹”的生活。在钱小莉的要求下,孙祈伟送小莉到莺歌一位做手拉坯
他也不想让贺佳勤认为,他的爱情只是惊喜。他在想,他也要把“过去”的责任尽完。的陶艺家那里学陶。送她到莺歌那天,天空洁净得一片云也没有。小莉和他挥别时,说:
“到今天,你算仁至义尽了。”
他知道,她已经有勇气重新开始。但他觉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