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在这世上,善恶颠倒至此,那么他的坚持又有何用?他的苦难又有何用?他的道,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谢世瑜终于笑了起来,双眼通红,状如疯魔。
他笑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响彻云霄。
他大笑着,蓦然化作一道电光,冲向了村外连绵起伏的山脉,消失在那茫茫大山之中,只留那如同大哭般的大笑声,在山间久久徘徊不散。
☆、第十章 :真与假(四)
微风习习;溪水潺潺。
轻风拂动树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将地面的日光摇曳成斑驳的影子。
四周一片宁静,唯有空中时不时振翅飞过的鸟儿,和脚下潺潺溪流。
柳婧就坐在这溪畔的大石上;蓦然回头。
一旁的莫长歌——不,此时当叫他尘空——敏锐地抬起头来瞧向她,道:“怎么了?”
柳婧此刻心中涌出了奇怪的感觉;而她也没有试图在尘空面前掩饰这一点,微微拧起了眉;低头看着大石下提桶打着水的尘空;道:“你方才可听见什么声音了?”
尘空动作微滞,幽深的眼中闪过一道异光:“声音?”
柳婧只当什么都不曾发觉,只是从大石上站起来,侧耳倾听,半晌后才一脸沮丧模样地摇头;道:“或许是错觉吧。”
错觉?
不,柳婧当然知道这并不是错觉。
但事实上;柳婧也不知道她方才究竟听到的是什么。
那声音似乎并非从耳畔传来;而是来自神魂深处。柳婧记得十分清楚,她此生神魂也只与谢世瑜一人有过短暂的联系……难道这声音来自谢世瑜?
但她分明已将那琉璃金光塔收了回来,就算曾经神魂相连此刻也但应已将断了才是……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柳婧来不及深想,而一旁的尘空也只当是柳婧的错觉,将水桶提起后,便向着柳婧发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怎的突然出现在这里?”
尘空此时只做一派天真的模样,倒是十分符合他此时外表上显露出来的年纪。
柳婧听到这个问题,神色霎时沉下,扭头不语,只做黯然的模样,心中却在默默思索。
——从她被“抓住”直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一年了。
虽然身处幻境,让柳婧并不十分明白外界究竟过了多久,但想来时间也不会太短,也不知青云峰此时究竟如何,那承恶又有没有弄出别的乱子……但尽管如此,耗费在这儿的时间却是值得的,毕竟这本就是她用幻音符构筑出来的幻境,在这儿,除了那些虚假的幻影,只有她和莫长歌。
一年前,她以一个魔修的身份被这些佛修抓住,在尘空的面前走了一趟,算是告诉他她的存在。但令柳婧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将要被那些佛修处决的那一天,他却动了一分手脚,竟断去了她身上的捆仙索,让她得以逃出生天,最后躲在灵心寺后这一处小溪畔。
虽然就算没有他,柳婧也不会令自己死在自己做出的幻境里,但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令她惊喜万分——无论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还是因为他心中总算是留下了她的一分影子,莫长歌这一次的主动出手,都代表着他的动摇。
只要有一分的动摇,她就会将这分动摇无限扩大。
爱?利用?
哈,怎么样都好,因为她需要的都不是这些,而是莫长歌的信任。
只有当莫长歌绝对地信任她——不管是相信“柳婧”这个人,还是相信他能够绝对地掌控“柳婧”——她才能在他站在最高的那一刻,在他以为世上的所有都在他掌控之中的那一刻,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让他从最高的云端直坠深渊!
死亡?那算什么?
她想要让莫长歌感受到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一如当年被钉在天穹柱上的她!
柳婧闭上眼,敛去了所有的情绪,待到她再度睁开眼时,便又成了那娇蛮无知的天之骄子。
十天前,尘空问她“你究竟是何人?”,那时的她没有回答,因为她觉得时机未到。
今天,是尘空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了,而且比起上一次来说,多了一句话,也多了一份迫切,想来他在这儿呆了一年有余,大概终于是忍不住了吧。
时机已经到了。
但她却依然只是凝视着脚下的这一处小溪,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尘空以为她还是不打算说什么,提起水桶就准备回转时,柳婧突然开口道:“那你呢?你问我是何人,那你又是谁?你真的是和尚么?”
她转过头来,盯着尘空的眼睛,道:“若你真是和尚,那你为何没有告诉那些臭和尚我这魔门妖女就在这里?”
柳婧的话一句快过一句,神色咄咄逼人。尘空似是被吓住了,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因、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让柳婧的神色软和下来,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尽数收敛起来,又坐回了大石上。
“算你识相!”柳婧的声音顿了顿,而后闷闷不乐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此时究竟算是何人。我曾经以为我是道门中人,但……”
“道门?”尘空惊呼一声,打断了柳婧的话,然后得到柳婧凶巴巴的一瞪,讪讪闭上嘴。
“没错!就是道门!我看起来难道不像吗?!”柳婧盯着尘空一个劲儿地瞧,好像尘空只要敢点头,她就会扑上去把他胖揍一顿。
尘空吓得脖子一缩,尚且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少年的面容吓得惨白,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地,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柳婧瞬间被逗笑了。
柳婧本就貌美,这样笑起来更是如同曜日让尘空的心神有瞬间恍惚。
但他立即回过神来,又向前走了两步,“那你这是……”尘空小心地瞧了瞧柳婧眼角的魔纹,道,“你是入魔了么?”
“入魔……吗?”柳婧脸上浮现出茫然和难过之色,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入魔。”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的眼角,摸到那凹凸不平、似乎还隐隐带着烧灼感的纹路,道,“但是……大概……是入了魔吧。”
说到这里,柳婧苦笑一声,沮丧道:“我此时……定是十分难看了吧。”
尘空的目光移到柳婧的眼角,不由得再一次晃了晃神。
做了那么久的魔门之人,他自然十分魔纹是什么。
不同于道门之人在体内构筑大小周天时所吸收的灵气的正中平和,魔门之人所吸收的魔气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不可控的。若说灵气属于天地之间,可任人取走,那么这魔气就像是来自深渊之中谁也不知道的恶鬼,他们魔门之人要做的就是将那魔气从那只恶鬼身畔掠夺过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魔气虽然比之灵气要强大许多,但也比灵气增添了更多的变数,而最能够象征魔气的不可控的,就是魔修脸上爬满的魔纹。
魔纹既象征着修士的身份,也能反映出修士的实力,更是悬在魔修头上的利剑。当有一天那血色的魔纹从眼角蔓延至全身,那么那血色的魔纹就会化作恶鬼,将那修士的修为、身体甚至灵魂都吞噬殆尽!
在遍布着魔修的焚空界,莫长歌早已见过了那么多的魔修,也见过了无数的魔纹,但像柳婧脸上此时这般入魔不久将成未成的魔纹,却也是第一次见。
不同于柳婧想的那般,在莫长歌看来,柳婧此时脸上的魔纹事实上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可怖,反而像是绘在眼角的一种奇特的花纹,森冷中竟透着古怪的诱惑,为柳婧那张本就耀眼的面容再添色几分。
尘空有瞬间的恍神,神色微动,道:“不……”
柳婧转过头来。
尘空顿了顿,笑道:“一点都不难看……你很美。”
柳婧脸色一红,嗔怪地瞪了尘空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口出妄言,而后又扭过头去。
尘空微微笑了起来,心中有一丝古怪的情愫暗自滋生。
是的,柳婧很美,这并非谎话。
无论是在焚空界,还是旋光界,都是极为少见的美到极致的人。
——果然不愧于她的血脉。
想到这里,原本感到几分闲适之意的尘空心中一凛,方才涌上的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尽数扫空。
他眼中清明起来,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完全不通俗事的小和尚一样,没有被柳婧的态度影响分毫,只是一派纯善的模样,道:“你说你是道门?那你又怎会来到这儿,又怎的入魔?”
说到这里,尘空心中其实也有几分把握。
在这一年的相处中,不但他已经将柳婧的性子了解了个透彻,想来柳婧也已经将“尘空”这个人也看透了七八分。而且这一年来,他天天来到这儿打水,想来在柳婧心中,她跟“尘空”虽然还没有深交,但却也并不是一分交情也没有。
而这一天,她既然已经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了,那么就算这一时她不肯同他说其它,但总有一天,她会将那些他不知道的尽数告知于他。
就像尘空想的那样,听到这个问题,柳婧也没有转眼翻脸,而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这才转过脸去。
——快了。
尘空心中微微一笑,脸上只做失落之色,眼巴巴地瞧了柳婧好一会儿,这才遗憾地提着水离开了。
——是时候该收网了。
尘空这样想着。
——只等待最后那个时机了。
他提着水,脚步略微蹒跚地离开了,而在他身后,柳婧凝望着尘空的背影,也是微微一笑。
是时候收网了。
☆、第十一章 :真与假(五)
是时候收网了。
两人都这样想着;但他们却没有想到,时机竟来得这样快。
这一天;尘空一如既往地来到溪畔打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看到坐在溪畔大石上的柳婧。
她为何不在?
她去了何处?
尘空微微发怔;而就在此时;破空声响起;尘空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危险感从背后袭来;让他背脊发麻头皮发炸。
尘空再也来不及想更多,狼狈地滑入了溪中,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因人小力薄、抓不稳水桶而被沉重得水桶带入了溪中。
“啧;可真是好运气啊!”
一个冷淡而带着调笑的声音响起;尘空蓦然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红底黑纹的僧袍的人含着笑;缓缓走来。阳光下,他面容上火色的眉毛又透着异样的紫;这样的紫色甚至沉入了他的瞳孔深处;显出了既危险迫人又诱人堕落的美。
红底黑纹的僧袍;眉目间妖异的紫——这样的特征、这样的人;在尘空的记忆中只会出自一个地方……
“闇雷塔。”
尘空喃喃着,心慢慢沉了下去。
不同于势力犬牙交错的焚空界或是由火界,在整个旋光界这偌大的土地上,唯有三方势力。一方为他脚下的灵光寺,一方为玄音观,而最后一方则为闇雷塔。
但事实上,闇雷塔最开始并不是一方势力,而是一所监牢——用来看管那些入了魔的佛修。
若说“道”修心、“魔”修欲,那么“佛”修的,就是那虚无缥缈的来世,和所谓的大慈悲。
以一人之苦,承万人之难——这便是佛修那可笑的“大慈悲”。
可既然道修有入魔之人,佛修又怎会没有?
而越是心怀“大慈悲”之人,入魔后就越为偏执、越无法控制。
于是“为了世上苍生”,可以离开旋光界的空间阵被牢牢看守起来,而那些入了魔的佛修也在围追堵截之下被一一抓住,投入闇雷塔中。
可闇雷塔究竟是什么时候从监牢变作那些人的驻地,而那些入魔的佛修们与灵光寺玄音观最后又达成了哪些未曾言之于口的“默契”,在旋光界只呆了短短十余载的莫长歌自是不会知道的。
他只知道眼前这人来自于闇雷塔。
闇雷塔中人,则视所有的佛修为生死大敌。
而他此时,正是佛修中的一员!
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为何他分明身处灵光寺的地界,却偏偏遇上了闇雷塔中人?
这幻音符的这次试炼究竟想要做什么?!它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尘空清楚地知道,若非方才他闪躲得快,那么就方才那一下,可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可就算躲过了方才的那一下,接下来他又该怎么躲开?
眼前这闇雷塔之人分明已是筑基大圆满的修为,而他此时的修为不说筑基,怕是连炼气一层都不到……
莫非,他真的要身死此处吗?
尘空背后冷汗滚滚而下,眼中尽是不甘。
他怎可能死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死在区区一个幻境之中?!
尘空——不,莫长歌从溪中挣扎起来,疯狂地在这充斥着浩荡佛气的灵心寺地界中寻找着那一缕渺渺的魔气,试图唤醒被那幻音符掩盖住的修为。
那穿着红底黑纹僧袍的僧人似有所感,挑眉瞧向莫长歌,道,“可是你在引动魔气?”狞笑一声,那僧人瞳孔中沉沉的紫蓦然从眼角扩散至整张面庞,厉喝道,“凭你也配?!”
话未落音,那僧人五指一曲,又是破空声响起,一道褐光瞬间来到莫长歌面前,莫长歌这才瞧清方才袭向他背后的,竟是一柄匕首模样的法宝。
莫长歌心中一紧,竭力想要闪躲开来,但也只是堪堪将自己的心脏偏移了两分。
泛着褐光的匕首穿胸而过,而后又回到那红袍僧人掌中,滴溜溜地转着。
鲜血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这条小溪。莫长歌颓然坐倒在小溪之中,死死地盯着这红袍僧人,甚至无暇顾及自己胸口的大洞,只是脑中急速地转动着。
——该怎么做?!
他要怎么做,才能救下自己的命?!
但却不等莫长歌来得及想出更多有用的东西,那红袍僧人便步步逼近,狞笑着抬起了手。
“锵!”
一道褐光闪过,却在半路就被一道血光击落,爆出了刺眼的光芒,而后莫长歌才听到一声金铁交击声在耳畔响起。
四散开来的魔气将他震出一口鲜血,但莫长歌却只是愕然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柳婧。
她……原来就在此处么?
莫长歌想不明白。
但他更想不明白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