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宙斯从狄俄尼索斯那里拿了两百坛子的酒，亲自跑了一趟神狱，去见阿波罗。阿波罗的神色很平静，没有做任何辩解，似乎打定了主意，从头到尾对这件事情保持缄默。
宙斯问他：“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么？”
阿波罗笑：“我对你的说过的话没有一亿也有八千万，哪里记得是哪一句？”
宙斯又说：“关于狄安娜。”
阿波罗沉默。
宙斯无可奈何：“我不否认当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继承人，同时也培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对手。不过阿波罗，就算再来一次，老子也依旧会这么做。你猜猜，为什么？”
阿波罗摇摇头：“我不猜。”
宙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猜中了。”
阿波罗继续沉默。
“我不妨和你挑明了说。”宙斯看上去相当无奈，“我必须承认你的话是对的。神族天生流淌着反。抗的血，我有，你有，波塞冬有，就连我刚刚‘造’出来的半血神族，同样也有。不过阿波罗，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理性下去。”
阿波罗再次沉默，很久之后才说道：“我无法保证。”
“对对对，你是真理之神，从不说谎。”宙斯已经无奈得一张脸耷拉了下来，“但你陷入疯狂的时候很容易做出某些疯狂的决定，所以上次老子才这么轻而易举地给你下了套。嘿嘿，阿波罗，现在老子有点想反悔了。”
阿波罗忽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不如我就顺着赫拉说的，给你安个谋。逆的罪名怎么样？反正当时你的确有这个想法。”
阿波罗看着宙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服。”
“哦？”宙斯挑了挑眉毛。
“我，不，服。”阿波罗又一次缓缓地说了出来，“因为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你很清楚这一点，宙斯。”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因为老子反悔了。”宙斯说得很轻飘飘也很理所当然，“老子已经做好了对你的判决。”
阿波罗神情一顿，静静地听着。
“我将剥夺你所有的记忆，让你忘却过去的一切。无论是堤丰、克洛诺斯又或是我教会你的所有东西。阿波罗，你将会重新开始，和狄安娜一样，拥有新的生命。而你的神位，我将永远保留着。”
阿波罗身形一滞，手中的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剥夺他的所有记忆。
剥夺他过去的所有。
他将忘却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忘却权杖之下的野心勃勃，忘却那似是而非的……谋。逆。
他将忘却一切黑暗的记忆，他将从此成为永恒光明的神袛，包括那缠着他整整十八年的噩梦。
他将忘却她的笑容她的好，忘却千年之久的相惜相伴，忘却那些稚嫩的誓言也忘却那些令他在梦中笑着醒来的甜美滋味，忘却他的一切，忘却他自己。
从头再来。
他不敢想象狄安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只要稍稍想一想那可怕的后果，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宙斯明着说自己反悔了，实际却没有。
光明之神阿波罗，太阳神阿波罗，光与暗交替着犹如太阳黑子爆发的阿波罗，将从此被抹杀。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宙斯什么。
他是个信守诺言的神，不能反悔。
因为在许下诺言的那一刻，他悲伤得近乎绝望，绝望得已近疯狂。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结果。”宙斯又塞了一坛酒到阿波罗手中，强行和他碰了碰酒坛子，“抗议无效，驳回一切上诉。我想想，大概明天或者后天，人间就可以见到太阳了。”
宙斯丢下这番话之后，也不再理会阿波罗，径自飞回了奥林匹斯。
神狱里堆满了或空或满的酒坛子，澄红色的葡萄酒像极了浓得化不开的夜。
据说鲛人悲伤到了极点，便会泣泪成珠。
神族没有珍珠，唯有泣泪成血。
宙斯回到奥林匹斯时，万神殿中依旧在扯皮。赫拉抱着胳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问他：“想好怎么处置他了？”
“嗯。”
“说说。”
“处罚太重也不好。”宙斯耸了耸肩，“那就罚阿波罗忘却过去的所有……好了。”
忽然碰的一声，雅典娜手中的金杯滚落了下来。
“过去的，所有？完全空白？”雅典娜睁圆了眼。
宙斯点点头。
“包括‘规则’的力量？”
宙斯继续点头。
雅典娜默默地拾起金杯，又默默地让神侍换了一个。
——从前只觉得赫拉下手挺狠的，没想到这位下手更狠。
——剥夺规则的力量……
——要么重头走一遍那段九死一生的路，要么就像所有碌碌无为的神袛那样，就此消亡。
“哈哈。”角落中不知是谁干笑了两声，“你挺仁慈的么，宙斯。”
众神扭头望去，是波塞冬。
宙斯面带微笑：“不如我再仁慈一些，放了你？”
“听上去不错……”
“在此之前，你得滚去人间修两年城墙。”＇1＇
波塞冬垮了一张脸，讷讷地说了声好。
但他依旧觉得宙斯挺仁慈的。不过是少了几千年记忆、去修两段城墙而已么。
——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畏。
雅典娜默默地抿着杯中的酒，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
波塞冬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当然也从来就没有被夺走什么。
可阿波罗……
啧啧。
他可是被从头到尾夺去了所有。
接下来呢？宙斯打算在阿波罗那张空白的纸上写些什么？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永不说谎？
至少也会有一条“誓死为神族而战”。
赫拉微微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宙斯。”
“诶等等……”赫尔墨斯看着暗之深渊，疑惑地问道：“阿波罗那家伙……是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1＇荷马：威力无穷的波塞冬首先说道：
“父神宙斯，大地上的凡人还有谁 告诉我们他们心中的计谋和策略？ 你看那些阿开奥斯没向天神献祭百牲， 就建筑护墙来保护船只和自己， 并在护墙之外挖出壕沟。 护墙的美名将照射远近， 使人们忘掉特洛伊城， 那是我与阿波罗为拉俄墨冬建造。”
第49章 血墨书二
暗渊之中一片漆黑，如同乌云笼罩的幽夜。
即便是最炽热的太阳；也一点点隐去了光芒；变得昏暗且冰冷。
空空的酒坛子、酒罐子骨碌碌地滚开；澄红的酒液滑入咽喉，一路灼烧到了胃里。炽热的金发青年呆坐在无边的幽暗中；神情疲惫且萎。靡。
听说，酒神酿的酒，是连神也能灌醉的。
醉了好；醉了……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在意了。
“狄安娜……”
阿波罗喃喃自语；不自觉地学着她醉后的样子揉揉眼睛；却难受得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抛弃一切。
忘却所有。
从头再来。
呵。
阿波罗慢慢地捂着酒罐子，眼中一片汹涌的深蓝。
不想忘记她。
不想忘记她的每一字每一句她对他无穷无尽的好；不想忘记她在棕榈树下对他柔柔地笑；不想忘记她在他怀中热情如火，极致妖娆。
他慢慢抬起手，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从左手小臂上蔓延开来，渐渐遍布了整个身体。一圈又一圈金色的光芒如同水纹般荡。漾开来，如同漩涡一般将他卷在其中。伴随着低哑的吟诵咒文的声音，他的身体渐渐滚烫起来，金色的漩涡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终有如风暴，吹得他的金发一丝丝打在脸上，意外地带了几分颓。靡的美感。
狄安娜……
狄安娜啊……
阿波罗闭上眼睛，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吟咏着世间最优美的诗歌。炽热的金色纹路上流淌着世间最滚烫的火，一下下地切割着他的身体，竟在任何兵器都伤害不了的神之躯体上带出了淡淡的血痕。炽烈且温和的光芒从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透了出来，渐渐化开了一圈日晕，美得惊人。
他要将他的身体铺展成永无尽头的羊皮纸，在上面满满地写下她的名字。
记忆中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凝成了金色的字符，变成了晦涩难懂的神族文书。
烈火燎烧中微微渗出的血变成了永远也抹不去的墨，沿着滚烫灼人的金色纹路，慢慢地，在他的身体上，他的骨血里，他的灵魂深处，刻下了一个有一个字迹。
就算他注定会忘记她，他的灵魂也依旧会记得她。
只希望有一天，他能隐隐约约记起些什么，隐隐约约记得，他爱她入骨。
以身为纸，以血为墨，以魂为笔，以泪成书。
【以太阳神阿波罗之名，将你永远铭记。】
“他到底在干什么？”宙斯一拍桌子，愤怒地咆哮，“他在挑衅老子？”
“很明显，阿波罗就是在挑衅你的威严。”赫拉耸耸肩，“我说过什么？无论是人是神，永远都是有私心的。即便光明之神也不例外。”她说着，淡淡地瞥了正义女神一眼。
正义女神手中的天平依旧稳稳地端着，没有倾斜半分。
“亲爱的忒弥斯。”宙斯无可奈何地将目光投向了第二任老婆，永远闭着眼睛的正义女神，“这件事情到底是谁错了？”
“正义的天平没有向任何一方倾斜。”正义女神平平板板地说道，“因而，我无法决断。”
“连正义女神也无法决断，看来这回的确棘手。”火神赫淮斯托斯突然插了一句。
赫拉立刻横了他一眼。
赫淮斯托斯乖乖闭嘴，继续看着美神发呆。
赫拉将目光转向了宙斯，“陛下，刚才听你的口气，似乎原本是想——”
“我什么也没想。”宙斯往神座上一靠，一副“老子就是流氓行径、霸王条款”的表情。
赫拉无可奈何地说了声是。
暗渊中的金色流火已经燎烧到了尽头。
一个又一个晦涩难懂的文字沿着淡淡的血痕，在阿波罗的身体上一一浮现，而后又渐渐消失。洁白的希腊长袍根本遮挡不住那些耀眼的光芒，他写了什么，他要铭记些什么，都被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看得清清楚楚。
狄安娜……
狄安娜……
狄安娜……
一个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金色符号，竟然都是月神的名字。
阿波罗渐渐承受不住这种刻刀般的刺划，一颗颗汗珠沿着深邃的面部轮廓滑落，脸色也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整个身体像是不停注入葡萄酒的金杯，杯满了，酒自然就溢了出来。
从他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一缕缕金色的光芒在那片温柔的海蓝色中肆意蔓延，如同蝴蝶翅膀掀起的巨大风暴，瞬息之间席卷了整个身体。金瞳在燃烧，金发在燃烧，结实健美的身体亦在燃烧。
永无止境的金色火焰从每一道金色纹路里蔓延开来，在暗渊之中形成了最耀眼的太阳。
难受到了极点，自然也就不再难受了。
阿波罗闭上了眼睛，在恣意燎烧的金色大火中，慢慢倒了下来。
一个淡淡的影子在火焰中渐渐成型，而后，又渐渐消失。如同太阳中冰冷的黑子，转瞬即逝。
神山之上，传来了宙斯震怒的声音。
“他居然敢！！！”
“我放弃神格、神位、神的规则。”
“放弃作为神时我所拥有的一切。”
“只留下我自己，来爱她。”
“请您准许，宙斯。”
太阳神低低的声音回荡在神狱之中，金色的火焰焚烧了所有。
火焰一点一点碎了，熄了，如同花瓣一般纷纷扬扬降落，一点一点，全是泪滴的形状。
“我不想……忘记……她。”
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所在。
一点，也不想，忘记她。
以身为纸，以血为墨，以魂为笔，以泪成书。
【以阿波罗之名，将你永远铭记。】
【放弃我所有的一切，只剩下我自己，来爱你。】
宙斯的怒火已经到达了顶峰。
从没有哪一位神胆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他的威严，而且居然还成功了。
震怒中的神王忽略了金色大火中忽明忽暗的太阳黑子，更忽略了赫拉那抹诡异的笑。
碍眼的家伙通通都消失了，天后殿下表示很满意。
雅典娜不自觉地又瞥了赫拉一眼，忽然觉得恐怕像波塞冬这种简简单单、直来直去的家伙，才能长命一些。
夜之王国里那位身怀六甲的暗夜女神，恐怕也有些岌岌可危……
啧啧。
她还是先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比较好。
“他去了哪里？”赫拉问道。
“雅典。”宙斯一面搜寻着阿波罗的踪迹，一面答道。
“雅典？！”雅典娜竖起了耳朵。阿波罗要转生就转生，偏偏跑到雅典去干什么？！
“转生成了谁？”赫拉又问。
宙斯的脸色突然黑如锅底，一拂袖子，走了。
雅典娜同样转身离去，叫来了雅典城的祭司，询问最近有谁刚刚生下了一位金发的男婴，又或者是接近分娩。祭司们在雅典城的大街小巷里守了整整三个月，才最终将结果报给了雅典娜。
三个月里，雅典城只有一位男婴出世。
雅典王忒修斯与亚马逊女王的长子，希波吕托斯。＇1＇
如今的亚马逊可不是后世那片茂密的热带雨林，而是丛林中一个古老的部落，至今没有形成城邦。部落颇有母系氏族遗风，王位只能从母亲传给女儿。巧得很，部落中所侍奉的神袛，恰好就是那位终生不婚、以野。性著称的狩猎女神。
雅典娜发誓，如果希波吕托斯和阿波罗没关系，她就一口把自己的神盾吞下去！
雅典王子渐渐长大了。
金色的卷发、海蓝色的眼睛、雕塑一般俊美的五官、强健的体格……
越来越像传说中那位光芒万丈的太阳神，汇聚了世间男性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一切。
传闻中说，雅典王子十岁生日时的那个夜晚，夜空中弥漫着大片大片的银光，如水月华倾泻而下，比平常大了三倍不止的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月神归位，人间界，百兽跪伏。
狄安娜大步走进雷神殿中，白色裙摆被狂风吹得猎猎声响。神侍们一双接一双地跪下，“恭喜月神殿下归来”的声浪一叠接着一叠，远远传到了大殿里。
宙斯高高坐在神座之上，手执权杖，脸色很黑。
她单膝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右手扶肩，生硬地叫道：“神王陛下。”
“错了。”
宙斯停了停，又说道，“礼节错了。这是男性的礼仪。身为女性，你应该屈膝坐跪垂头。”
狄安娜依旧一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