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我露出的傻笑看上去太愚蠢了,芬丹突然皱起了眉,好像很受不了似的又瞪了我一眼。
“跟我走一走吧。”
他命令似的这样说道,然后率先转过身去,迈开了脚步。
我慌忙追在他的身后。
穿过树林的这一段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我们穿过森林,走到一面向阳的山坡上。
这里是一处不大的缓坡,山顶生长着茂密的绿树,但走下去的山坡上却是一片如茵的绿草,草间生长着星星点点的美丽野花,景色美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我站在坡上,向下俯望了几秒钟坡下的风景——其实游目所及的还是一片绿树青草。这座山坡下的领土应该属于艾罗兰王国吧,所以我所看到的景致,用雷拉格的话来形容,就是一片“篱墙花圃”,野生森林之类的风光。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立的这块地方,然后很干脆地吧唧一声席地坐下了。
“这里很适合坐下来懒洋洋地晒晒太阳啊。别辜负了这么美丽的风景。来来,芬丹,你也来坐吧。”我毫无形象地伸直双腿,还顺便伸了个懒腰。
芬丹好像横眉竖目地用眼刀刮了我十几下,才有点不情不愿似的在我身旁也坐下了。
……哼,何必这么扭捏呢。明明在艾罗兰那片天然野生原始森林里,你连石头、断木、沙地、河岸等等一系列不同的地点都能坐得毫无滞碍,干脆利索的。
场面冷了一瞬。
我只好想办法活跃气氛。想来想去,还是称赞他所热爱的祖国最保险。于是我指着坡下,用一种刻意的夸张口吻,赞美似的说道:“哎——即使现在这片美景已经不属于我,我还是不得不说,不管看多少次,艾罗兰的风光仍然是这么漂亮啊。”
我不称赞艾罗兰还好,一称赞芬丹热爱着的祖国,却立刻招来他恼火似的两记眼刀。
坐在我身侧的芬丹很快地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语气十分冷淡地问道:“你也知道这一切都已经不再属于你了?!……这样你可满意了?这样就是你想要的?”
我愣了一下,被他那种微微含怒的语气弄得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芬丹的性格就如同他所追求的正义一样,非黑即白,非暗即明。他或者如那条流经塞利斯塔拉城外的溪流一般静缓平和地赞赏什么人,或者疾言厉色如同他所使用的“末日审判”一般的魔法那样令人戒慎畏惧地批评或教训什么人;却很少用这种微微带着一点怒意,却还勉强压抑着不打算立即发作出来的语调说话。
我猜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可以得到艾罗兰最伟大的龙骑士蒂耶鲁的帮助,却不是为了永远当一个森林精灵。我一心想要做回自己,却发现在做回自己之后事情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般美好。我从人族和精灵那里都只能得到谨慎而戒备的小心翼翼,我曾经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在这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推论面前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
我知道自己为了这种现实而感到有点挫败、无奈和愤怒。毕竟谁不想听好话呢?谁不想被人崇拜被人感激呢?谁想走到哪里遇上的人都把你当贼一样地防备呢?
……是的,我讨厌这些恶心的现实。但我仍不后悔。
和那些穿越女不一样的是,我穿越而来,真正变成的人,不是精灵游侠黛蕾尔,而是恶魔领主耶泽蓓丝。所以我不可能选择永远顶着那张妖媚艳丽心机深沉的脸,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
而黛蕾尔呢?黛蕾尔只是一具躯壳,一具尸体,一个没有了我便早应该死去的耳朵尖尖的精灵姑娘。斯芬克斯石像曾经考问我,当一个精灵成年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没有了我,黛蕾尔甚至没有机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没有机会活到这个问题出现答案的时刻。
这个事实,其实芬丹也明白。我想他只是总觉得如鲠在喉,毕竟一个和他拥有共同信仰的爱人,总比一个被他所热爱的祖国和族人都纷纷质疑的爱人,要让他省心如意得多。
于是我说道:“不,我不满意。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当初并没有想到,我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还顶不上一张全新的脸……”
芬丹的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看起来神情里酝酿着一场暴风雪,就好像马上就要脱口向我咆哮“你既然不想要这些那你当初干嘛还要再换一张脸”似的。
我望着他,唇角慢慢地向上勾起来。
“但是我想我并不觉得遗憾。芬丹,我必须做回我自己。永远顶着黛蕾尔的面孔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的躯壳早已死去,灵魂消逸无踪……当初的拜娅拉伪装成伊莎贝尔女王,尚且握有女王陛下的一部分灵魂作为基石;谁也不知道没有了灵魂,只凭一具早该腐朽的躯体,又如何长久地在这世界上生存……”
我静静地说着,感觉那些因为黛蕾尔的消失而给我自己隐约带来的懊恼和遗憾,真正随着这些话而消散了。
“不,我不愿去冒险,也不愿再去设想那些假设里虚幻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被别人敬而远之,但假如有一天黛蕾尔的躯壳真的不堪重负,在别人面前轰然倒下,发生什么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那还不如我现在就给他们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换回自己的那张脸。”
这种解释似乎仍然令芬丹不悦似的,他仍然绷着脸,严厉地盯着我。
“你就不怕我……我不接受?”
我盯着他,不知为何,某种温暖的感觉慢慢涌了上来,如同温水一般缓缓漫过我的身体,令人觉得像沐浴在暮春的风里,空气清新而暖洋洋的。
我慢慢笑了起来。
“我想艾罗兰的芬丹是言出必行的。而他曾经对我说过,我们两人一起去,就什么都不用怕。”
芬丹骤然睁大了双眼,惊愕地盯着我。他一定是没有想到我在这种时候又会重新甩出这句话。这句台词虽然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但无论何时我重新复述出来,看起来对他还是一样必杀。
我换了个坐姿,笑着往芬丹面前凑了凑。他的双眉依然皱着,看起来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还是满脸的嫌弃,一副瞧不上我这个来路不明、身手稀松,偏偏又爱作怪的小丫头的样子。
“我曾经换过那么多躯壳——虽然都非我所愿——你都最终理解并接受了我外貌上的改变,那么我……大概也可以期待,你可以接受……真正的我吧?”
我轻声细语地说道。
而这句煽情的话无疑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芬丹瞪了我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我心里暗喜,立即乘胜追击。
“而且……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那个我呀。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人,努力地想要接近你的我呀。”
……哦,糟。这句话的猛药下得有点迅速,芬丹的脸色变了变,看起来又阴晴不定了,也不知道他是因为错愕,还是因为恼羞。
我慌忙补救。
我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猜你觉得我其实会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人来接近你?”
芬丹大概没料到我说得这么直白,脸色轰然涨红了,又迅速发青发黑,沉下脸来似乎想要训诫我的厚脸皮。
我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赶在他板起脸来教训我之前,继续说道:“……我才没那么浅薄。”
“我想做一个好人,是因为真正的我就是一个好人。”我笑眯眯地说道,很愉快地发现芬丹瞠目结舌的表情实在很能够取悦我。
“我必定先是一个好人,你才会喜欢我的。像你这样的人,不会真的被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所打动。”
我们之间像今天这样坦率地谈论感情话题的机会,以前实在不多。因此芬丹看起来很不能适应。
他满脸都写着“够了这种深入探讨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可以就此打住了”的严厉表情,僵硬至极地强行转了一个话题。
“那么……轻易地把一切头衔和名誉——不管是来自于艾罗兰王国的,还是来自于独角兽帝国的——都抛弃掉,你也不觉得遗憾?”他生硬地问道,“从女伯爵的华宅搬到那种破旧的小木屋里居住,你也不觉得有任何不方便?”
我偏着头瞧着他脸上别扭的表情,几秒钟之后,我笑了。
……喂,伟大、公正而贤明的芬丹大人,你老老实实地说一句“我担心你”难道会难死你吗。
“当然不方便啊。”我厚着脸皮,堂皇地答道。
芬丹果然狠狠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写满了“既然这么吃不得苦那为什么还要随随便便把可以享受到的福利都扔掉”的恼怒。
说来也是啊。那间我目前暂时栖身的小木屋真该好好修理修理了。虽然精灵王国艾罗兰的房子也是小木屋,但那种精致得像是仙境一般的树屋和这种密林深处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真的有天壤之别好吗!
我笑嘻嘻地补充道:“……不过,想一想做女伯爵也没有什么好的,我也就释然了……”
芬丹怀疑地盯着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明晃晃地写着“你哪来这么超脱高尚的想法果然失去神龙的庇佑之后一定是中邪了”之类的话。
哼,他对他所谓的终生伴侣的信心还真少啊。看起来我们好像一点也没有到达所谓的soulmate那个层次呢。唉,果然是所谓的正邪不两立,看来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我只好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替他解释一下我难懂的心路历程。
“比如说……我一直认为,假如伊莎贝尔不是女王的话,说不定她的命运要比现在好很多呢……至少雷拉格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受到很多的阻挠,各方势力也不会想要利用她而把她抢来抢去……”
芬丹皱着眉,总算认同了一点点我“爵位导致不幸”的理论。
“所以你觉得人族给的那些头衔就是悲剧的根源?”
我笑眯眯地答道:“……所以我认为,想要成为一位足以主宰自己命运的女性,自己的能力一定要变得很强大才行。你瞧,正是因为我在那场大战里艰苦磨炼出来的能力,所以不管哪一方的人多么讨厌或者忌讳我,也不敢轻易真正跟我动武;在我自己走人之后,明明知道我呆在什么地方,也不敢跟过来对我下黑手……”
所以这果然是一个游戏的世界,谁打赢谁话事吧。
幸好我最后打赢了。
打赢了我所面对过的,所有的对手。
打赢了我所必须努力去奋斗的,所有的战争。
不过即使我打赢了无数人或无数次战争,芬丹还是会用一如既往的那种态度来面对我。
他严厉地横了我一眼,然后丢出一句让原本沾沾自喜的我有点没想到的话。
“……当然不会有人跟过来向你下黑手了,即使你的能力和伊莎贝尔女王陛下差不多,也不用担心。”
我一愕,大脑停滞了一秒钟。
“什……什么?!”
芬丹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似的用眼刀狠狠刮了我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一脸“这种事情不是很明显么”的神情,就好像我得意洋洋地自得于自己的能力,而完全没有把他的回护考虑在内,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一件事似的。
……确实,有点不可饶恕啊。
我汗颜地思考了一霎那,然后咧开嘴笑起来,毫无预兆地一个纵身向前,猛烈地扑到他身上,吧唧一声把他拍倒在草坪上。
芬丹猝不及防,被我顺利推倒,后背砰地一声撞上了坚实的地面。他默了片刻,发出一阵惊天动地恼羞成怒的咆哮。
“你……你到底都在做些什么!Luna!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是任性妄为!每次作怪之前都不会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难道你就那么肯定你身后永远有人愿意替你收拾那些你惹出来的麻烦吗!……”
我伏在他身上,还变本加厉,笑嘻嘻地贴近他的脸,毫无从他的身上立刻起来的意图。
“是呀。就是这样。”我毫不打算掩饰自己语气里的那抹得意,“芬丹,我总是任性妄为,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那里呀。”
芬丹的怒气冲冲好像突然都凝固在半空,然后砰地一声化为无形。
他睁大双眼瞪着我,只有湛蓝的眼眸深处跳动着的小火花和紧绷的双唇依旧泄露出他刚才恼怒的情绪。但是我们眼下的这种姿势注定了不可能让他的怒气持续得太久。他狠狠地瞪了我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最后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这么困扰得不得了!我真想知道!”
我盯着他恼怒而不甘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咬着下唇,忍住心里渐渐冒升起来的那一簇簇想要恶作剧似的小火苗,突然毫无预兆地凑过去,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啵了一下。
“你曾经差点把我宰了,可我还是这么喜欢你,喜欢到一辈子都不想放手——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在芬丹的脸色由红变黑之前,我笑眯眯地回了他一句。
芬丹的脸色变了几个来回,好像他的理智和感情正在激烈地拔河似的。
在我看来,就似乎他的理智在说“不能再这样纵容这个爱作怪的妖女了,否则她会愈来愈无法无天的”,但是他的感情却在说“也许她这样也不错,放眼整个亚山,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之类的事情。于是他的表情就变得五颜六色格外缤纷,极之精采。
……嗯,在他的思想这么激烈地斗争着的时候,他也没有一把将我从他身上推开。看起来他真的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这些。
习惯了我的作怪,习惯了我在他旁边。习惯了我对他偶尔的骚扰和调戏,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玩笑,莫名其妙的想法,难以理解的抉择,不按常理的事态发展——
习惯了要去理解我的一切。习惯了要去宽容我的意愿。习惯了要去维护我的选择。即使我的选择会挑战他的神经和三观的底线,即使我的意愿会来得令他措手不及,即使我背后一层层所揭开的真相会让他错愕不解——
我从不曾怀疑过我留在这里的决定。现在,我更加觉得,我从没有做过比这个决定更正确的事情了。
我笑眯眯地注视着芬丹的脸,看了一阵子以后,视线突然斜斜上挑,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好像又在转着什么坏主意一样。
……其实我发誓我当时只是在思考,作为一个前任恶魔领主,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