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听了这话倒有些喜色,说道:“既然这么说,你们爷只怕也是走个过场,很快就能放出来的?”
红药闻言,秀眉微蹙道:“原先是那样儿,一旦有御史言官弹劾我们爷,或是大老爷蔡太师时,赵官家都是要训斥那御史一顿,打发了,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谁知这一回竟坏了事,倒不是我们爷真的做了什么延误军机的勾当,却是惹恼了皇后娘娘,不肯替他求情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解道:“先前也听我们爷说过,你们家杨大人在潜邸的时候就服侍皇后娘娘的,情份远非旁人可比,怎么这一回倒不顾念旧情了呢……”
红药听见她问,自知失言,低了头不言语。
小鸾在旁见了着急道:“我的姐姐,这都什么光景了,你也别这样欲言又止的,我们奶奶不是外人,比不得外头那些狂三诈四的轻薄女子,你且说来无妨,大家也好参详一个法子救救你家大人呀……”
红药听她主仆两个这样说,也只得低了头道:“论理,这话不该我一个奴婢说的,只是事到如今,也少不得说了……当家赵官家的皇后娘娘,原本出身低微,是向太后宫女,年少时有美貌,又蕙质兰心的,太后最疼,潜邸时就放在王爷房里服侍了,后来扶正做了王妃,等到赵官家登基坐殿时,郑娘娘也就名副其实坐做了皇后。
这位郑娘娘出身小家碧玉,不喜奢华,既然做了中宫正位,还是小心翼翼克勤克俭的,就连后宫规格,一律只沿用贵妃仪仗,从来不肯奢靡。虽然这位娘娘自己吃穿用度十分节俭,对我们大人倒是慷慨,别说什么吃的玩儿的,就连京城里的宅子都赏了好几处,可见多疼他了……
皇后娘娘既然对我们大人倚重有加,身边的东西自然都是大人保管调配的,我们大人原想着娘娘不喜欢奢华首饰,所以当日那金簪子就拿来随手送人,谁知皇后有一日又忽然想起这劳什子来,就问我们爷要去。
当日爷手上不方便,拿不出来,只得转托原先的同僚内相,想办法往别的娘娘宫里抓寻这件物件儿,谁知那内相事情做的不机密,给皇后娘娘知道了,因派了贴身宫女连夜驱车而来,替她问话道:‘我的金簪子你也送人了?’,我们爷心中顾念着往日主仆情份,竟不肯扯谎,就点了头,那女官回京禀明,听闻皇后娘娘凤颜大怒,摔了好些东西呢……
也是合该有事,没几日,那杀千刀的宇文虚中又上折子弹劾我们爷,我们爷的同僚枢密使童贯大人写信来说,这一回皇后娘娘竟不发话说情,赵官家因此恼了我们爷,命南牢衙役夤夜来拘,如今已经押到东京城中看管起来了……”
说到此处,想是想起了当日离别之情,隐忍不得,嘤嘤咛咛啼哭起来。
孟玉楼听闻此言,怔怔的想了一回,凄然一笑道:“你们爷也是个牛心左性不知变通的,既然皇后娘娘心爱这东西,你又何必硬撑着不肯要回去,就着人与我夫家寻出来,还回去怎的,却为了妇人之物丢开大好前程,岂不是叫奴家一生愧对他……”说到此处,桃花面滚落珍珠泪,也陪着那红药姑娘哭了一回。
唯独小鸾尚在风情未解一团烂漫的年纪,见这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心中倒不甚明白的,连忙劝住了道:“奶奶,大姐姐,事到如今哭也不中用了,姐姐倒想一想,可还有什么法子挽救不能?”
红药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啼哭,自嘲一笑道:“奶奶瞧瞧奴婢这出息,原本今儿出门打定主意不哭,谁知见了奶奶,心里不知怎的就酸楚起来……是了,我们爷临走之前,还有几样东西吩咐奴婢交给奶奶呢。”
说着,自袖内取了几张文书道:“这些是我们爷做官这些年挣下的几处房产,都是私宅,化名购得的,倒是便是抄家,这些东西是查不出来的。
我们爷说了,他一个内相出身,也留不下一男半女,这一去生死未卜,这些东西就放在奶奶身边,他与奶奶相交一场,知道奶奶在府上虽然专宠,只是房下妇人众多,难免争风吃醋,虽是脂粉堆里,倒也凶险。现下贵府上的老爷倒还疼惜奶奶,只怕有一日变心时,这些物件儿留下给奶奶傍身,我们爷才走的安心……”
孟玉楼听了红药传话,心弦一紧,心中竟生出一个荒唐念头,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就飞到那东京城中瞧瞧那小郎现下如何,想到此处,连忙收敛心神,淡淡的说道:
“大姑娘这话,奴家可不明白,就是那杨大人可怜我,也没有将一副家当托付给奴家的道理,世上深可怜惜之人何止千万,奴家不能受此恩惠……”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笑道:“果然奶奶就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我们爷也说了,奶奶此番必然不肯收的,另外还有一个托付。”
孟玉楼道:“他既然知道这件事办的荒唐,我必然不收,又有什么变本加厉的托付给我呢。”
红药笑道:“奶奶不知道,我虽然是爷房里的人,只是我们爷自小就还了奴家的卖身契,如今是正经女儿,不算别人家奴,是以这一回拿问他,倒不曾攀扯奴家在内,如今我们爷在此处官邸已经查封,东京城里的府邸自然也逐步的,奴家如今是有国难奔有家难投,独自一人流落此处,我们爷的意思,是要奴家卖身奶奶府上,往后就替他伺候奶奶了。”
孟玉楼听了红药这一番安排,心中虽然酸楚,又给她怄笑了道:“你们爷也当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他知道我必然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就叫我收了你,你拿着东西就是我拿着一样的,是也不是?”
那红药嘻嘻一笑道:“奶奶当真是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什么也瞒不过您,只是如今奴婢已经落得一身一口在这里,奶奶若是不收,奴婢就要冻饿而死了呢。”说着,就跪在孟玉楼膝下的地坪之上,伸手抱住玉楼的膝头不肯放手。
孟玉楼急的要不得,再三再四携她起来,红药死也不肯。
小鸾见这红药大姐姐意欲投身到西门府上,如何不乐意,连忙在一旁撺掇道:“奶奶,你见红药姐姐说的这样可怜,你平日里最是面慈心软的活菩萨哥儿了,怎么今儿反倒犹豫起来,论理,每位奶奶房里规矩是有两个大丫头的,就好比大奶奶房里的玉箫、小玉,六奶奶房里的迎春、绣春一般,怎么单咱们家使不得,要我说,就使得!”
孟玉楼给这姐妹两个缠不过,只得先点了头道:“就算这样,我也要跟爷回了再做打算,总不能先把你放在房里吧,这几日姑娘还有住的地方没有?”
那红药听了这话嘻嘻笑道:“奶奶放心,我们爷临走之前将奴婢寄存在一个朋友家中,这几日就住在那里,小鸾妹妹知道奴婢的下处,奶奶若说准了时,叫小鸾妹子去接了奴婢来服侍就是了。”玉楼听了这话只得答应着。
那红药姑娘因怕玉楼反悔,好说歹说非要将那房屋地契留下,小鸾做主拿了,再要唤她时却转身跑了,玉楼见了无法,只得嗔那小鸾道:“你这蹄子是要反了怎的?幸而那杨大人是个内相出身,若是一般男子,你还要伙着外人把我卖了不成?”说的小鸾嘻嘻一笑,也不言语。
玉楼见了这般也是没法子,又见小鸾一个人在房里服侍,倒也是孤苦伶仃的,那红药姑娘单身女子流落在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来日杨大人出来,自己也是难见故交,事已至此,也只得凭这两个蹄子闹去。
想到此处对小鸾道:“既然恁的,我就做主把这红药大姑娘留下吧,自是这件事还要对爷说一声,总要过几日方能安排。”
小鸾听了十分欣喜雀跃道:“只要奶奶能做主,将红药大姐姐接来,就是一处伴着在房里住一天,小鸾死也心甘了。”说的玉楼无奈笑了。
一日无话,到傍晚十分,西门庆派人传话过来,说今儿衙门里几个同僚有事商议,只怕不能回来,叫房下众人先吃饭不用等他。
玉楼得了消息,正要张罗着跟小鸾吃饭,忽见上房屋里大丫头玉箫来说:“大娘请三娘过去呢。”
玉楼听了心里一惊,不知那吴月娘又要怎么难为自己,只怕说到底还是为了莲花庵的事情与自己恼了,这几日还要陪着小心,兢兢业业服侍她才是。
因问玉箫道:“我问姐儿一声,大姐姐找我做什么。”玉箫笑道:“今儿老爷不回来吃饭,大娘说了,如今咱们大姐儿和姑老爷省亲回来,又不曾招待一回,因叫我传话给众位奶奶,都往上房屋中吃顿便饭,就当做是给大姐儿和姑老爷接风压惊了。”
孟玉楼天生不喜欢宴饮之事,只是如今吴月娘正与自己闹别扭,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答应道:“既然恁的,我这厢收拾收拾就去,姐儿先到别的房里说去吧。”玉箫答应着去了。
小鸾见她出去,好奇道:“这大奶奶说也奇怪,这几日都不待见咱们,如今倒派人来请,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楼叹道:“你管她怎的,自来做小的就是这样,看人脸色过日子,若得宠倒也罢了,不得宠时,连个通房大丫头也不如,你打定主意不走收房这条路倒是对了,外头聘去做正头夫妻还是快活些……
想来大姐姐也未必是真心恼咱们,只因当日在莲花庵中那事,许是削了她的面子还是怎的?倒看不出她与那庵中得姑子恁般好交情。”
两个闲话了一会,一面收拾妥当了,往吴月娘房中赴宴,刚走到门首处,就瞧见潘金莲扶了春梅摇摇的走了来,见了她笑道:“大姐姐也请你去了?我见她如今连你防备起来了,难得你倒愿意去受罪。”
玉楼听了摇头笑道:“你有本事说嘴,不是还要去么?有何必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的,咱们去坐坐,应应景儿罢了,如今这年月不好,哪有人还认真吃酒了。”
说着,姐妹两个挽着手往吴月娘房里去。
到上房屋门首处,见李娇儿最先到的,在门首处等人,见她们来了方笑道:“这几日大姐姐身上不耐烦,爱使小性儿,我倒不敢自己一个人先进去呢,等你们来了才好。”说的这两个也噗嗤一笑。
几个进门,但见吴月娘抱了孝哥儿坐了炕上,底下客位上坐着大姐儿,并一个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的小后生,生得倒是腼腆羞涩,见一下子进来几个粉妆玉琢的妇人,唬得连忙低了头不敢细看。
西门大姐儿见了笑道:“几位妈妈别见怪,他脸皮儿薄,在家也这样。”一面推他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与几位妈妈见礼。”
那姑爷陈敬济听了,连忙站起来深施一礼,问了好,几个妇人福了一福还了半礼,月娘叫三个姬妾上炕坐着,一面吩咐玉箫道:“既然都来了,这就开席吧。”
玉楼因问道:“大姐姐,怎么不见瓶姐?”月娘道:“她说孩子小,离不开,今儿就不来了。那四姑娘得罪了爷,如今禁足着,也不来,就是咱们几个人吃饭。”玉楼方点头不语。
一时间摆饭上来,众人往外间坐了,玉楼担心月娘未出月份,风吹了,又吩咐玉箫拿来软枕给她垫着,腹中围了狐裘,月娘端端正正坐着,也不推辞,由着玉楼跑前跑后替她张罗。
一时落座,众人吃饭。那陈敬济一双桃花眼,也偷眼观瞧西门府上众位姬妾,旁人也还罢了,瞧见那孟玉楼、潘金莲两个联袂坐着,低眉耳语不时掩口娇笑,生得一对儿并蒂莲花一般,虽然自己浑家尚在二八年华青春少艾,竟比不得这两个尤物,又见那孟玉楼气质高贵举止温柔,比那潘金莲更加娇贵,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孟玉楼自有随着宿儒年些正经的四书五经,比起只念过女学的潘金莲,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这也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遭逢”,一时间放在心里,就不肯丢下了……
那吴月娘一面命人布菜给大姐儿和女婿,一面冷眼旁观着,那陈家小郎虽然和大姐儿一处坐着,却只拿眼睛瞟着玉楼,心中暗暗冷笑,也不曾说破,一面只说些场面话,问道:
“姑老爷如今家里怎么样,想来亲家老爷太太已经到了东京城里吧?”
陈敬济听见问他,连忙住了筷子站起来,规规矩矩道:“回大娘的话,家父家母已经到了我姑母家里,命人捎信儿过来,先前小婿已经像岳父大人禀明了。”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小郎如此腼腆拘谨,不由得噗嗤一声多笑了,只笑的那陈敬济满面绯红,不知所措。
大姐儿见了,连忙拉他坐下,一面笑道:“妈妈们不知道,他自小儿在家里,跟姑娘们一处娇养惯了的,我公爹婆母怕他学坏了,书房里只用小厮儿服侍,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女子不能放在房里听用,所以他自小儿只与自家嫡亲姐妹一处玩耍,却不曾与旁的女子盘桓,成亲前一二年,见了我还是脸红呢。”说着,自己也掩口娇笑起来。
孟玉楼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见众人挤兑打趣儿,这陈家小郎心里不自在,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因他是大姐儿的丈夫,心中也到做是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当下解围笑道:“咱们住住罢,瞧姑老爷给挤兑的,人家孩子大老远投奔咱们来了,别笑话,让人家安生吃顿饭,好生家去歇着吧。”
众人听说,方才止住了笑意,又安慰那小郎几句。谁知陈敬济听了这话,还道是这如花似玉的妇人心里有了自己,当下心中狂喜起来,就深看了那孟玉楼两眼。
偏生玉楼顾着和李娇儿说话儿,没瞧见,倒给那潘金莲看在眼里,心中就冷笑起来,又见那陈敬济生得风流俊俏,大似当年琴童儿模样,不知怎的倒勾起自己一段春心来,只顾瞧着陈敬济走神儿。
众人各怀鬼胎,吃了饭,丫头端上金盆洗了手,月娘没出小月,怕着凉,大家复又挪进内间来坐着,月娘正要笼络那陈敬济,也就强打着精神问道:“姑爷会看牌不会?”
大姐儿连忙替他答道:“怎么不会,他是自小脂粉堆里长起来的,比我还会耍子,大娘要抹牌,就叫他伺候罢了。”
月娘笑道:“不敢劳动姑爷。”
那陈敬济是个乖觉孩子,如今父母命数未定,自己投奔到岳父家中,正要显情儿买好儿,如何肯失了这个卖弄手段的机会,连忙笑道:“儿子倒不怕麻烦,只怕耽搁了大娘休息。”
月娘笑道:“时候尚早,往常你们小夫妻不在这里时,你老爷不在家,我们几房妇人也都是抹牌做消遣的。”
陈敬济听了连忙躬身道:“既然恁的,小婿在此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