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听了,连忙一咕噜爬起来,瞧了瞧,果然外头快到晌午时分,只得叹道:“昨儿他家来,说咱们家遭的那官司不好么……陪着坐了半宿,他倒睡得香甜,我统共不曾睡下一点儿,谁知这般没出息,坐到快天亮时反倒睡下来。”
正说着,见小鸾炖茶进来,嗔她道:“你这蹄子,我往日吩咐过你多少遍了,爷上衙门,无论多早就叫我起来,你偏不听。”
小鸾笑道:“奶奶,这事儿不与我相干,是爷心疼奶奶,不让我说的,奶奶早起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也似的,还掉了几滴眼泪呢。”
玉楼听了这话,方想起自己朦胧睡去时,却见那杨戬浑身是血,手里拿着跟金簪子,向她倾诉离别之情,不想自己倒哭了,想到此处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说小鸾了。
那潘五姐见孟玉楼无端脸红,还道是她又想起昨夜与西门庆殢雨尤云之事,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只是自己两个刚刚和好了,又不好说破,只得嘲笑道:“倒是好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如今都什么时候,谁还有心思想那个,实话对你说吧,如今暂且趁着咱们家的架子还没倒,好生高乐几日,晚了,只怕没有今儿的风流快活可寻了呢。”
那潘金莲此番正是来打听家里官司的,只因她虽然也是得宠的姬妾,到底没上过正经私塾,只会看戏文曲牌,象棋双陆等消遣东西,正经经济仕途学问一概不会,所以那西门庆有了正经事却不与她商议,只对孟三姐说。
如今听见孟玉楼说了这话,心里也是暗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姐,这话从何说起呢?莫不是咱们家的官司犯了不成?”
玉楼摇头道:“只因咱们与那杨大人族中有亲,算起来是四门儿女亲家,就从这上面有了株连,虽说如此,一来杨大人的案子还没有审,只怕那赵官家心里有个缓儿,二来咱们家是蔡太师的干亲,就算要论罪下来,也未必惩处太严,如今一切都尚在未定之天呢。”
潘金莲听得糊里糊涂的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奴又听不明白,早知今日,当时何苦来又攀上那一门亲戚,却不是自找苦吃。”
玉楼摇了摇头道:“当日谁又算得准今日之事呢,若都是恁的,岂不成了活神仙了……”姐妹两个说着,叹息了一回。
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偏生这一日李娇儿来寻孟玉楼说话儿,顺便也要打听打听家里案子怎么样,来在门首处就听见那潘金莲的嬉笑声音,心中暗道自己因为侄女儿的事,正与潘金莲交恶,此番进去,彼此连忙都不好看。正欲转身离去,就听见里间说起杨戬的案子,不由得站住了脚步仔细听着,越听越心惊肉跳的。
只因她是府里的旧人,虽然还有几分颜色,到底算是美人迟暮,如今西门庆不常到她房里来,自从那一回与侄女儿并蒂花开伺候了一回,虽然挽回汉子心意,没在怪罪她们两个,只是家下人等也都知道自己房里有这样没脸面的勾当,舆情不好,那大房里吴月娘听见了,也常劝西门庆不要行事荒唐,加之最近府中事多,那西门庆竟有好些日子不与自己沾身了,这官司的事情二房里就不得而知,不想今儿因缘际会之下竟在孟玉楼窗外听见了。
李娇儿听了一回,又怕房里有人出来,又怕有人从外头进来,撞见自己廊下偷听,只听了个大概,转身走了。回在二房之内,但见她侄女儿李桂姐兀自打扮的妖妖娆娆,穿金戴银的迎了上来道:
“姨娘去了好一阵,留我自己在房里好不耐烦,到底爷为什么不到咱们房里来了,明明那一夜恁般风流快活的,我在勾栏院里伺候他一年半载的,都不见高兴成那样儿,怎的到了家里倒不敢高乐了……”
李娇儿听了,啐了一声冷笑道:“你别看他再烟花柳巷里头是个出了名的好子弟,如今在家里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头一个就怕老婆。
那大房奶奶你也不是没见过,是个好惹的?说他如今是朝廷命官了,留宿窑姐儿在家本就不该,何况与良家姬妾同住,花开两朵,传出去舆情不利,几句话就把他劝住了,再说三房里孟玉楼、五房里潘金莲,一对儿狐狸,每日里打扮得仙女儿一样的模样儿,撺掇汉子往他们屋里去,咱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能跟人家比?”
说的那李桂姐没了兴致,病恹恹地除去簪环首饰,脱了华贵的大衣裳,乌云乱挽往炕上歪着道:“原本当日避祸进来,指望着您老人家帮衬,说句话儿就留下奴家做个第七房侍妾,谁知名份没挣上,倒惹了一肚子官司,还不如当日不出来的好,如今在勾栏院里,恁多年轻子弟,没了你们这一位爷,奴家闺中也不算寂寥。”
一句话道哄动那李娇儿的春心来,因噗嗤一笑道:“小浪蹄子,你虽然是勾栏院长起来的女孩儿,咱们这一行也有一行的规矩,你给我汉子梳拢了,破了身子,又不曾丢开手的,就算你依旧在勾栏院里安身,难道妈妈派你与别人沾身不成?好不知羞的小蹄子。”
那李桂姐听了这话,“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姨娘,如今你是外头来的怎的?别人不知道勾栏规矩,你老人家能不知道?别说奴家,当日你与那西门公子论交情的时候,不是给他破瓜的,自从你们两个好上了,他有日子不来时,你就没续上裙下之臣了?当日我还小呢,穿房过屋不知道避讳的,你跟别处客人睡,早起都是我给你们端茶递水儿的,这会子倒充起良家女子来了……”
几句话倒怄得那李娇儿噗嗤一笑道:“你这小蹄子也是嘴快,我不过说你两句,就有十句等着我……你是我娘家人,我也不怕对你说,自从这狠心短命的娶了三房、五房,他眼里就没别人儿了,你姨娘在这里也是守活寡,身边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如今这家遭了官司,我都不愿意待了,你倒还打算往里挤。”
那李桂姐原是勾栏院出身,常言道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听见西门府上遭了官司,不由得心里一惊,就想着谋个别的出路,因往窗外一望两望,不见有人,就对她姨娘道:
“既然恁的,姨娘还随我回勾栏李家可使的么?勾栏中的好子弟恁般多,何苦在他家消磨青春,万一将来跟着吃了官司,把你们那位爷拿住了,只怕姨娘也要官卖呢,做官妓哪有咱们快活,皮肉钱都是自己的,如今你与那西门公子又不是正头夫妻,见风色不好,回娘家躲几天怎的?若是没事,依旧回来,谁又知道咱们家里的事……”
几句话撩拨的那李娇儿有些动心了,又秀眉微蹙道:“论理我也不是卖身到他家的,当日虽然给了李妈妈身价银子,老爷疼我,将文书毁了,放我出了乐籍,只是户籍在落在勾栏李家,倒不曾迁过来的,如今便是他家里出事,倒也攀扯不上咱们娘们儿,只是回家避祸的事,老爷不提,我自己提出来,只怕不好……”
那李桂姐听了道:“姨娘,如今说不得,也只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的了,要我说,不如奴家先回去对妈妈说了,让她老人家帮衬着拿个主意,她若愿意招你回去时,你也不用声张,好歹求一求爷,又或是有一日官兵闯将进来时,只管开箱笼拿银子,跑他娘罢!”
一时间两个粉头商议定了,晚上李娇儿趁着没人,叫桂姐拐带了许多西门府上家私,从后门儿跑了,依旧回在勾栏李家,那西门庆许久不曾上门,竟一点儿不知道,家下人等便是有些风色落在眼内,如今满府上下人心惶惶的,也没人爱管那个虚热闹去。这事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过去了。
放下李娇儿、桂姐两个商议重操旧业之事不提,却说那潘金莲探得了孟玉楼的口风,一颗芳心突突乱跳,敷衍了几句就告辞出来,到了门首处,正撞见秋菊跟小丫头子玩儿呢,见了她回来,几个粗使丫头一哄而散。
秋菊见了金莲,唬得小脸儿煞白,只得蹭上前来垂手侍立道:“奶奶回来了?我去请春梅姐姐过来服侍……”
话音未落,早给潘金莲一个大耳刮子打得跌了一跤在地上,就哭起来。金莲心中正不自在,伸手扯了丫头的发髻,往院中拖着走了几步,拖不动,又掼在地上踢了几脚,骂道:
“你这小倡妇,看我不在,不说在房里帮着你春梅姐姐收拾屋子,倒会高乐?成日里好吃懒做的,敢情我们家花银子买了你,当太太奶奶的供着好瞧的?”
那秋菊听了委屈道:“五娘这话说偏了,您老人家说我,我不敢分辩,只是方才春梅姐姐见五娘出去了,自己说昨儿晚上着凉不曾好睡,打发我到院门口玩儿一会子,她说要再睡睡的,我才敢出来,不想就给奶奶撞见了。要是春梅姐姐不发话,奴婢哪有胆子在院子里玩儿的,奶奶不信,只管问春梅姐姐去……”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潘金莲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丢下秋菊道:“你先老老实实的给我在院子里跪着,没我的话不许起来。等我去问了那蹄子再回来和你算账!”
说着,就往房内走进来,还没到内间,但见春梅睡眼惺忪地打起帘子来,见了她,脸上微微有些红晕,倒也不肯十分服软儿,因淡淡的说道:
“方才身子不痛快,略躺躺,那蹄子总在我跟前儿转悠,眼前花儿似的,我看着别扭,打发她出去收拾小灶了,谁知她又偷懒儿。”
潘金莲听了冷笑一声道:“我说呢,没有你这副奶奶发话,那小倡妇也不敢在外头浪去。”
春梅听了这话急道:“奶奶说的哪里话,你听见哪位爷、奶奶封我做什么副奶奶了?如今别说我了,只怕小鸾那蹄子还比我挣上去的快些呢。”
一席话却触动了潘金莲的真病,她原本心中对那孟三姐又是嫉妒又是艳羡的,如今听见春梅话中有话,分明是说她在西门庆跟前儿不如那孟玉楼得脸,跟着她的丫头自然也就不讨喜。潘金莲想到此处冷笑道:“春梅,我的姐姐儿,你奶奶没本事,笼络不住汉子的心是不假,只是有朝一日你倒要谢我,不曾把你捧上去做姨娘的,如今你是通房大丫头,倒不至于给人充入官妓为奴!”
春梅听了这话,倒是唬了一跳,连忙问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咱们家的那官司没打正,咱们家老爷吃了亲家老爷的挂落不成?”
那潘金莲见春梅此番神色畏惧了,才得意起来道:“只怕也是凶险,虽然还不曾定夺,听说爷这几日也愁得连饭也吃不下了……”
那庞春梅是秀才门第出身的女孩儿,远比潘金莲熟稔朝廷制度,听见她这样一说,心里凉了半截儿,就后悔当日自己不该破身做大丫头的,如今清白身子没了,就是不曾受了牵连,打发出去也做不得正头夫妻,想到此处不由得愁上眉梢,怔怔滚下泪来。
那潘金莲兀自得意,见春梅哭了,心中倒有些讶异,说道:“姐儿,你是念书人家女孩儿出身,今儿我说的这些,却不大明白个中利害,莫非真要紧么?”
春梅哭道:“五娘,当日你抬举我做了房里人,我还心中感激你的知遇之恩,谁知道这一回可是害了奴家了……旁的不说,若真是吃了这官司的挂落,早晚咱们这一片家业都要断送在三法司衙门手里,你我在这房里苦熬苦掖大半辈子,只怕是一个子儿也捞不着了!”
一席话说的那潘金莲心里凉了半截儿,连忙问道:“若是依着姐姐儿,咱们五房里还有什么活路没有?”春梅闻言只是摇头,也不言语。
那潘金莲知道这妮子心里正盘算着,连忙出了房门来在院内,见那秋菊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上前踢了两脚骂道:“你倒会偷懒,如今你姐姐累了,你去亭子里炖了上好的茶拿来给她吃。”说的秋菊如遇大赦一般跑了。
一时炖了茶上来,潘金莲亲自端了盅子,往春梅眼前一放,满面堆笑着拉了她往炕沿儿上坐下,笑道:“姐姐儿,别看如今你我主仆有别,一则咱们两个共事一夫,情如姐妹和比骨肉,你摸着良心说说,奴家何时当你是一般的丫头使唤来的?自从你到了我房里,也是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服侍着,就是一般人家儿的嫡亲小姐,也没有这样尊贵体面的。
如今咱们家遭了官司,我一个深闺妇人知道什么?没脚蟹一般走不出去,自幼失学又没见识,此番全靠姐姐儿给奴家拿个主意,到底是去是留?如今我探听那孟三儿话中之意,似乎家里没有子嗣的姬妾,爷都有心打发出去自谋生路呢。”
春梅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因说道:“若是爷当真有了这样打算,只怕这官司咱们家也是凶多吉少了……为今之计,奶奶是如何打算呢?是了,自从奴婢到奶奶房里伺候,却不曾听见有奶奶的娘家人进来探视过的?”
潘金莲闻言长叹一声道:“我家里人都死绝了,不然谁愿意把女孩儿卖到大户人家做使女,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左右如今我是没什么娘家人可以投奔的了。”说到此处,却是脸上一红,又低了头不言语。
那庞春梅眼尖,见金莲眉目含春,就试探着问道:“奶奶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出路来?”
金莲叹道:“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忽然想起我先夫的兄弟,我那小叔子来……”
春梅闻言点头道:“奶奶说的,就是当日阳谷县中打虎英雄,武松武都头了。”
潘金莲噗嗤一笑道:“可不就是他?只是那冤家当日在我家时就防我跟防贼似的,后来我先夫没了,另嫁西门大官人,他又不肯依,非说那死鬼死的不明不白的,要和咱们家打官司,多亏了你们爷手眼通天,才压制住了,后来听说远走他乡,也不知到底流落到何处去,若是有一日回来时,奴从这里出去,好歹也是一家人家儿,他又有个侄女儿迎儿要养活的,接了奴过去倒也便宜。”说到此处,又把脸飞红了。
那庞春梅听了这一番风月故事儿,心中暗道:“这位五奶奶也算是性情中人,平日里恁般精细模样儿,没曾想倒当着我这丫头的面将心事和盘托出,也算是个风尘之中的知己,可别看错了她……”想到此处,倒对这潘五姐心里亲近了一分。
想了想摇头道:“奶奶说的这条路原也不是不好,只是一来如今这武都头又不知流落何处,要找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若咱们生做男儿身也罢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终有一日找的见这个人,偏生薄命托生为女儿身,一双小脚儿走不得远路……
就